◇ 高非
平凡堆積出的偉大—論蕭嫻的意義
◇ 高非
蕭嫻 行書觀海48cm×89cm 紙本 中國美術館藏釋文:觀海。蕭嫻時年九十三。鈐印:大壽(朱) 蕭嫻(白) 枕琴室主(朱)
我們大部分人的生活,注定是平凡的,好像一艘行駛在浩瀚汪洋上的船,沿著漫長的既定航線旅行。航行的途中,間或與別的船只相逢,抑或結伴同行,最終分離,駛向各自的終點。在這一點上,蕭嫻無疑是幸運的,這艘看似普通的小艇,曾與大時代中的無數(shù)艨艟巨艦并行。蕭鐵珊、章士釗、康有為、劉海粟、高二適、林散之……那些耀眼的名字,或多或少都曾與蕭嫻產生過交集,他們或相隨相伴,或相知相交,或短暫相遇,或長久遙望,抑或擦肩而過不再回頭,卻都在一時的交匯中發(fā)出光亮,照耀著海上的暗夜。我們幾乎無法想象,如果沒有康有為這樣的大人物曾經的提點帶來的光環(huán),蕭嫻的一生是否會顯得過于平淡而缺乏傳奇性?南海先生當年門下,弟子何止千計,可最終能以書法名世的也不過數(shù)人,可就在這寥寥幾家中,蕭嫻脫穎而出,以書名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她讓我們知道,僅僅依靠書法,一個普通人所能達到什么樣的心靈高度。
在藝者眼里,蕭嫻是一位世紀書法老人,可也許在她身邊人的眼中,她更像是一位家庭主婦、一位慈祥的長者,如果沒有書法,她的一生幾乎要被生活瑣事湮沒。她曾著《庖丁論書》一卷詳述個人習書心得,以庖丁自許,絕非文人興起附會,而是她生活境遇的真實寫照。幾十年的操持,她帶大子女又照顧好孫輩,腌肉、腌菜、制醬、做豆腐、做饅頭、蒸包子、做年糕、結毛衣、織手套、補襪子……無所不能,樣樣在行。平時,還要給小園中的果樹施肥、捉蟲,給病雞、病貓、病狗打針。兒孫生病發(fā)燒,她還能施以針灸。這樣的生活多面手,在男性書法家中是不多見的。對藝術家來說,這樣繁雜瑣碎的生活甚至足以毀滅所有創(chuàng)造的靈光。
蕭嫻顏其室曰“枕琴室”,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并沒有太多時間撫琴,只有在持家之余聽取弦外之音。想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了周思聰,她也一樣肩負著藝術家和家庭主婦的雙重角色和壓力,如果沒有生活的重擔和身體的病痛,她的藝術之路也許會走得更遠更順。但無論如何,對于一個注定要在藝術之路上與繆斯相遇的人,這些苦難和折磨也許最終都反哺、滋養(yǎng)了她們的藝術。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說過:“聰明人把他的生活變得單調,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偉大的意義。任何歷險的獵手在打了三只獅子以后都會喪失獵獅的興致,而在我單調的廚師那里,他目擊的所有街頭斗毆都能令他賞心悅目,從中獲益?!痹谖铱磥恚拫篃o疑是這樣的人,她在長期單調枯燥的平凡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生活之美,將它們一齊化作了筆底的煙云,本來乏味枯燥的雜事也成了她探索藝術的曲徑。
“時向庖中推筆意,閑來湖上看波紋?!边@幅自撰的聯(lián)語曾被蕭嫻用她經典的石門體隸書寫出,沉著大氣,是她多年生活的自況。蕭嫻還在玄武湖畔的舊居生活時,曾用大筆飽蘸紅漆在二弟為她出資打造的小船上寫下“海鷗”二字,讓這艘只為便于洗菜淘米之利的小舟以翱翔天外的寄托。因為有著南社的基因,蕭嫻一生都是愛詩的,雖然經過顛沛流離,詩稿所剩無幾,但她始終有一顆詩心。“小院低籬三五家,隔墻兒語笑聲嘩”,在蕭嫻的詩中,生活是充實的,她用自己全部的奉獻讓身邊人都少遭受一些生活的磨礪,而所有的苦,都被她咽下、消化,最終積攢成一分元氣吐露在紙上。
蕭嫻喜歡在人前作書,字越大越好,在那吐氣若虹的一撇一捺中,有多少心事被一吐為快??!在他人眼中,蕭嫻是豪邁、樂觀的,可在她晚年,居然請秦士蔚、錢君匋分別鐫刻了“苦人兒”“老弱殘齋”兩枚印章,雖然很少在作品上見到這兩枚印章,但印文大概吐露了蕭嫻別樣的心事。父親、丈夫的先后離去,疼愛的孫兒也早早經歷了變故,對蕭嫻來說,大概也唯有用男子般的堅毅和決絕方能面對一切。只有在學生面前,她才卸下了自我保護的鎧甲,流露出慈母般的溫情,從保存下來的她給弟子的便條中,我們能看到她輕松、幽默的一面,字里行間傳達出師生淳樸、綿長的情誼—“作楷,望來拿大前門香煙十包,我送你的,不要聲張,千萬千萬!因天氣不好,防霉?!薄靶∩?、小莊:早就準備約你們來聚聚,因你們的假期都不一律,所以定在卅號晚餐便飯。小莊卅號要回滬,所以提前在廿九號晚餐。千萬勿卻,若不來就是看不起人!”“利忠同學,據(jù)說你回廠要受批評,我心中十分難過,為我受氣太不該了!”……蕭嫻需要的,不是如粉絲追捧明星般的狂熱,而是如同子女對慈母依戀那樣的脈脈溫情,也正是這點溫情,讓她的線條在奔突間多了一分溫婉和含蓄,在康有為的雄渾外多了些涵容的厚度。
蕭嫻 行書書城學海四言聯(lián)257cm×67cm×2 紙本 中國美術館藏釋文:書城結屋,學海揚帆。蕭嫻。鈐印:蕭嫻(朱) 蛻閣(白)
“百年創(chuàng)造,百年吞吐”,這是蕭嫻在評論同門學長劉海粟時用的贊語。但對她本人來說,何嘗不是在見證了一個大時代后,吞吐、創(chuàng)造,如蠶吐絲般,凝聚自己的精華呢?蕭嫻的看家功夫是“三石一盤”,但她面貌最主要的來源還是康有為,這是毋庸回避的。對此,蕭嫻給出的回應決絕而有力:“投一師而筆下無影形,豈非徒托空名,空占門墻一席地乎?”其實,書法本來就是人內心精神的精確反映,康有為博大,梁啟超端厚,徐悲鴻浪漫,劉海粟恣肆,蕭嫻蒼秀,他們書法的源頭都在漢魏,卻生發(fā)出不同的花。她在1985年為《南海先生法書》作序提到:“我何人斯?一平凡中國婦女,能書而已矣。嘗以庖丁自詡,以落花生自期。落花生者,長生果也。緊貼大地生長,將其寂寞小花深埋于泥沙之下,結出些粗糙果實,貢獻人間。不入經傳,未計丹青?!睂τ谑拫箒碚f,是否自立面目從來就不是問題,她解決的,是一個平凡的中國婦女,用時間的大筆寫出了自己的真情。比起康有為,她的筆下明顯多了一些歲月的砂礫。早年的蕭嫻曾有“喝一瓶白蘭地,寫一百副對聯(lián)”的灑脫經歷,到了耄耋之年,她在年輕人的簇擁中,揮筆寫下“長城歸來”四個擘窠大字,搏得滿堂喝彩,那豪邁的神情與年輕時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幾分從容和淡定。大字榜書,古曰“署書”。蕭何曾以大字題蒼龍、白虎二闕,開了榜書記錄的先河,此后因為實用的緣故,擅寫大字的書家代有人出,精彩之作和相關的傳說不絕如縷。但正因為其實用性,故書跡往往因故跡的廢易而湮沒不存,難得一見廬山真面目。因為日本的保存之功,我們至今仍有幸看到張即之大筆刷字的“首座”“三應”這樣的杰作。其他如王羲之、顏真卿、米芾等名家都有過創(chuàng)作榜書的傳說,但從今天能所見的寥寥石刻看,神韻俱失,是否是其本來面目已不可考,榜書筆法更是無跡可尋。晚清對碑學的發(fā)現(xiàn),讓大字榜書藝術上所能達到的高度又有了新的可能性,四山摩崖、龍門石刻、石門諸品……標志著榜書書寫無論是從內在的精神還是外在的用筆都有了與傳統(tǒng)帖學截然不同的維度。進入帖學發(fā)展的末期,由于書寫方式的高度提煉,筆法已成了書寫者的無等等咒,而帖學筆法中核心的提按轉折經過不斷的程式化和標準化卻導致了線條中段的空怯無力,康有為總結為“榜書五難”,其實都是帖學筆法在想象力被禁錮后造成的行動障礙,由此導致了題匾作品的千篇一律和館閣化,和小字書法的問題如出一轍。碑學的橫空出世,恰恰賦予了榜書新的可能,康有為、李瑞清、曾熙、吳昌碩、齊白石、胡小石……凡從碑體出發(fā)的書家無不越大越佳、姿態(tài)萬千。康有為擅中鋒圓筆,純以氣行,如果不是將自己豐富的人生經歷灌注筆下,他的字恐怕難逃圓滑。
蕭嫻在康體的基礎上,潛移默化地融入龍門造像的方筆,體圓而勢方,特別是捺腳出鋒處,刻意重按形成了圭角,似力士的足跡,既從視覺上平衡了整體的流動,又如終止符般制造了作品的節(jié)奏感。而她對長線條的運用上,也不似康有為那般傾斜到底,而是如蠶食葉般緩緩流動,讓線條更具質感,卻無做作之氣。這些元素看似源于康體,但顯然蕭嫻已在漫長的歲月中通過不斷對古碑的摩挲,將其血肉悉數(shù)替換,不斷豐滿。正是因為漫長,所以難于被人一眼看出其中內美。自古以來,風格的創(chuàng)造就依附于對前人的傳承上,一家之面目往往其根基都是古代經典的重現(xiàn)。在此基礎上注入個人的性情和更多的信息,個人面目越突出,信息量越大,也就越有可能在書法史上留下自己的位置。有一些書法家,很早便顯露出獨特的個人面目,但終因缺乏傳統(tǒng)經典信息而偏離了正常航線,成為支路,如趙宧光的草篆、趙佶的瘦金書。有些書家繼承的成分更多,雖功力深厚但因缺乏個人面目難于晉級一線書家之列,如錢灃、沈周。蕭嫻在繼承傳統(tǒng)方面的功底,從她留下的《石門銘》《石門頌》臨本便可窺見一斑。她借康有為言事,從康體出走,并據(jù)其所長在對聯(lián)和題匾上用心尤多。可以說,近三十年來,蕭嫻在大字對聯(lián)和題匾上獨樹一幟,能在功力上與之伯仲的唯有杭州的沙孟海。都說小字寫大難,大字能寫小一樣具有技術難度。曾見過蕭嫻的小字詩稿和自敘手稿,體式已沒有康體的影子,受《石門銘》原跡影響更大,也許正如她說的那樣,“小字依稀先父”,點畫支離,線條老辣,滿紙蒼茫,愈老愈佳,是蕭嫻晚年的杰作??上н@樣的作品,我們看到的還太少。與蕭嫻并稱“南蕭北游”的,是遠在黑龍江的游壽先生,雖也是地道的碑派,同樣擅長大字,但老太太在學術研究之余,留下了大量小字手稿,隨著時間的流逝,其藝術與文獻價值與日俱增。我期待著,未來對蕭嫻手稿的一次系統(tǒng)梳理,必將會促成對蕭嫻的一次全新的認識與定位。
蕭嫻 隸書望廬山瀑布138cm×34.5cm 紙本 中國美術館藏釋文: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己未秋月于南京之北湖枕琴室南窗。蕭嫻時年七八。鈐?。赫砬偈抑鳎ㄖ欤?蕭嫻(白)
“道登天門”,這是蕭嫻為安徽瑯琊山題寫“天門登道”四字榜書大字后的即興創(chuàng)作,字徑一米,氣勢撼人,誰能想到這出自九十老人之手,其技已逾化境,其道已臻天門。她號“蛻閣”,曾請好友林散之為其題寫。年輕時,她就早早從閨閣中“蛻”;中年時,她又從康體里“蛻”;到了老年,她仍在“蛻”—“嫻老矣,而書尚不能老,若天延以壽,更奮十年禿筆,則書之老境庶幾可及”,她在九一高齡自敘書學道路時仍在思變。有了蕭嫻的存在,20世紀的書法就不止有康有為那暴風驟雨式的宏大,還有了走進內心歸于平靜后所展現(xiàn)出來的如海洋般平靜的強大力量。藝術,終歸是一個人的事,而蕭嫻無疑是那個把平凡日子通過內心的不斷蛻變堆積成了偉大的人。
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