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意明
年輕的獵人為何要向姑娘獻鹿
——關于《詩經(jīng)·召南·野有死麕》的主題
□黃意明
《詩經(jīng)·召南》中有一首《野有死麕》的詩歌,原文是這樣的: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猓瑹o使尨也吠。
程俊英先生的譯詩如下:
打死小鹿撂荒郊,潔白茅草把它包。
有位姑娘春心動,小伙上前把話挑。
砍下小木當燭燒,拾起死鹿在荒郊。
白茅捆扎當禮物,如玉姑娘接受了?
“輕輕慢慢別著忙!
別動圍裙別魯莽!
別惹狗兒叫汪汪!”
此首《野有死麕》讀上去就像一首情歌,但古今解讀者對其主題的理解差異很大。
古人的理解,大約有幾種。
第一種是“惡無禮說”。
《毛詩序》云:“惡無禮也。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猶惡無禮也。鄭《箋》:“無禮者,為不由媒妁,雁幣不至,劫脅以成昏,謂紂之世?!笨资瑁骸八计潲幦鉃槎Y,故知雁幣不至也?!薄爸俅簽榛钑r,故知貞女思仲春之月以禮與男會也。言‘吉士誘之’者,女欲令吉士使媒人導達成昏禮也?!闭者@個說法,此詩是歌頌以禮自持的貞女,告誡男子求婚要合乎禮法。因為天下大亂的時代,禮教失范,有些人婚姻不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禮又不合規(guī)矩,以麕肉來代替大雁。麕為獐子,一種較小的鹿。李善《文選注》:“今江東人呼鹿為麕?!?/p>
朱熹《詩集傳》云:“南國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貞潔自守,不為強暴所污者,故詩人因所見以興起事而美之?!薄按苏?第三章)乃述女子拒之之辭,言姑徐徐而來,毋動我之帨,毋驚我之犬,以甚言其不能相及也。其凜然不可犯之意,蓋可見矣!”認為主題是歌頌女子以禮自持,不受侵犯。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則引韓說云:“平王東遷,諸侯侮法,男女失冠昏之節(jié),《野麕》之刺興焉?!闭J為本詩的主題是諷刺社會的失禮。以上三種說法,都屬“惡無禮說”。
第二種是“隱逸拒召”說。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云:“愚意此必高人逸士抱璞懷貞,不肯出而用世,故托言以謝當世求才之賢也。意若曰,惟野有死麕,故白茅得以包之。惟有女懷春,故吉士得而誘之。今也‘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矣,然白茅則純束也,而誰其包之?‘有女如玉’,質(zhì)本無瑕也,而誰能玷之。爾吉士縱欲誘我,我其能禁爾以無誘哉?亦惟望爾入山招隱時,姑徐徐以云來,勿勞我衣冠,勿引我吠尨,不至使山中猿鶴共相驚訝也云爾。吾亦將去此而他適矣?!边@個可以說是隱逸拒召不仕說。
第三種則以此詩為“淫詩”。
這以南宋的王柏為代表,它在其《詩疑》中認為《詩經(jīng)》當中《野有死麕》等三十二篇,“滓穢‘雅頌’,淆亂‘二南’”,認為應予刪除。這一點,古人已很難認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謂其“師心自用,竄亂圣經(jīng),殊不可訓”。
還有一種可稱之為“以禮通情”說。
南宋王質(zhì)云:“女至春而思有所歸,吉士以禮通情,而思有所耦,人道之常?;蛞詰汛簽橐?,誘為詭;若爾,安得為吉士?吉士所求必貞女,下所謂如玉也?!庇终f:“尋詩,時亦正,禮亦正,男女俱無可譏者。舊說以為不由媒妁,誘道也。所謂道者,即媒妁也,以為不以雁幣,雖定禮有成式,亦當隨家豐儉,夫禮,惟其稱而已。此即禮也?!?《詩總聞》卷一)清代姚際恒認為此篇是“山野之民相與及時為婚姻之詩”(《詩經(jīng)通論》)。此種見解,已經(jīng)較接近今人的戀愛情歌說。
今人對此詩主題多取戀愛情歌說。
程俊英說:“這是描寫一對青年男女戀愛的詩?!恰秶L》中動人的一首情詩,但歷代注家或斥之‘淫詩’,或曲解為‘惡無禮’,都是囿于封建禮教的偏見,抹殺了民歌的本色。”(《詩經(jīng)解析》)余冠英說:“這是寫叢林里的一個獵人,獲得了獐和鹿,也獲得了愛情?!?《詩經(jīng)選》)陳子展說:“《野有死麕》,無疑為男女戀愛之詩,其詞若出女歌手。其男為吉士,為獵者,蓋屬于當時社會上所謂士之一階層。”(《詩經(jīng)直解》)
時代不同,看法不同,原也正常。使筆者感興趣的是,這首詩的起興和鋪陳。這首詩以動物麕(鹿)和植物白茅、樸樕起興;起興同時又是鋪陳,即以此鹿和白茅等為禮物,去求取少女的歡心。這里的問題是青年男子為何要以此為禮物,是否正好獵取到了小鹿,這少女又何以喜歡這些動物和植物。
在先秦典籍《儀禮》中,曾提到古代婚禮必經(jīng)的六禮,在其中的納征禮中,男方要以鹿皮為禮物,送給女方?!秲x禮·士婚禮》云:“納征,玄纁束帛、儷皮,如納吉禮?!编嵭⒃唬骸皟?,兩也?!薄捌ぃ蛊??!庇衷疲骸凹{征,執(zhí)皮,攝之,內(nèi)文,兼執(zhí)足,左首?!苯淮硕Y儀上執(zhí)持鹿皮的方法?!抖Y記·月令》孔穎達疏“高禖”云:“按《世本》及譙周古史,伏犧制以儷皮嫁娶之禮,既用之配天,其尊貴先媒,當是伏犧也。”可見,鹿皮也是古人婚禮當中的重要贄禮,甚至是祭祀高禖神的祭品。聞一多先生則據(jù)《野有死麕》進一步推論:“上古蓋用全鹿,后世茍簡,乃變用皮耳。”(《詩經(jīng)研究》)從這點來看,鹿皮既然也是結婚時的必需品,以“雁幣不至”為理由而說“無禮”,就缺少根據(jù)。
除了婚姻上的必備禮物,鹿還是早期先民廣泛獵捕的動物。據(jù)胡厚宣先生的初步統(tǒng)計,在1671片商代甲骨田獵卜辭中,總計捕獲19種獵物,包括殘缺未詳者共獲6431頭,其中鹿類動物(包括鹿、麋、麑)有2476頭,占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強,是各種獵物捕獲數(shù)量最多的。(胡厚宣:《氣候變遷與殷代氣候之檢討》,此據(jù)李佳、陳慶元《從狩獵物到王權象征》之統(tǒng)計)而在距今7000年至4000年前后,屬于長江中游地區(qū)的新石器時代的石家河文化遺址中,也發(fā)現(xiàn)了大量鹿的遺骸(《新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和研究》)。因此有學者根據(jù)民族學資料,例如鄂溫克族存在獵鹿的薩滿儀式,和北方草原的巖畫資料,推斷出鹿在古代中國具有崇高的地位,鹿是習射的對象、儀式上的“犧牲”,同時也是祭祀之后筵宴上的美食。(李佳、陳慶元:《從狩獵物到王權象征》)
鹿和婚姻的關系,除了典籍記載,我們還可注意民間文學的材料。
今天到海南旅游,當?shù)貙в螘糜握叩揭粋€“鹿回頭”的景點。講一個來自于當?shù)睾D侠枳宓膼矍閭髡f:傳說五指山下有一黎寨,住著一對老夫婦,以狩獵為生。生一子,子承父業(yè)。年十八,入山獵,無所獲,悶臥山中。有老人來,以杖擊之,見一梅花鹿。青年手持弓箭,從五指山翻越九十九座山,涉過九十九條河,緊追梅花鹿來到南海之濱。前面山崖之下是無路可走的茫茫大海,那只梅花鹿突然停步,站在山崖處回過頭來,鹿的目光清澈而美麗,凄艷而動情,青年獵手正準備張弓搭箭的手木然放下。忽見火光一閃,煙霧騰空,梅花鹿回過頭變成一位美麗的黎族少女,兩人遂相愛結為夫妻并定居下來,生子繁衍,遂為黎族之一支。此地即名“鹿回頭”。(參見袁珂《中國神話傳說詞典》)《崖州志》卷二:“鹿回頭嶺,(崖州)城東一百三十里,高三十丈,有連珠寨?!备鶕?jù)這個美麗愛情傳說而建造的海南全島最高雕塑“鹿回頭”已成為三亞的城雕,三亞市也因此得名“鹿城”。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民間故事中,明顯出現(xiàn)了獵人、鹿及少女的形象。
另外還有一個類似的古代民間故事。晉代《搜神后記》里有個“盧充遇仙”的傳說:“盧充獵,見獐便射,中之。隨逐,不覺遠。忽見一里門,如府舍。問鈴下,鈴下對曰:‘崔少府府也?!M見少府,少府語充曰:‘尊府君為索小女婚,故相迎耳?!栈楫叄攒囁统渲良?。母問之,具以狀對。既與崔別后四年之三月三日,充臨水戲。遙見水邊有犢車,乃往開車戶,見崔女與三歲兒共載,情意如初,抱兒還充,又與金鋺而別。”
不管盧充遇到的是仙是鬼,這段文字中,同樣出現(xiàn)了獵人、鹿(獐)和少女的形象,這與《野有死麕》的形象幾乎是一致的。這就讓我們想到,在中國的民間文化中,應該存在著獵人和鹿的原型。獵人通常的隱喻可以是男性追求者,鹿(獐)的隱喻則是被追求的少女,而射鹿則基本是一種愛情追逐行為。
當然獵人逐鹿的隱喻是多方面的,也可以是政治家對權力的追逐,《漢書·蒯通傳》:“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睆堦套ⅲ骸耙月褂鞯畚弧!庇秩纭爸嘎篂轳R”是政治的權謀,“鹿死誰手”、“平原逐鹿”,都寓意政治之爭。但獵人和鹿作為男女追逐之隱喻應該是更為原始的。這不僅是因為男女之行為相較于政治行為是更基本的,如《易傳》所謂“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民俗學的資料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在內(nèi)蒙古赤峰和科爾沁地區(qū)的早期巖畫中,出現(xiàn)了大量與鹿形和鹿角相關的巫術巖畫,這些巖畫的內(nèi)涵,研究者以為很多都指向生育及豐產(chǎn)(蓋山林、蓋志浩:《內(nèi)蒙古巖畫的文化解讀》)。所以,《野有死麕》中的年輕獵手向女孩子獻鹿,便暗合男追女的集體無意識。
接下來再來看詩中出現(xiàn)的植物“白茅”和“樸樕”。白茅是茅的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具粗壯的長根狀莖。稈直立,高30—80厘米,具1—3節(jié),節(jié)無毛。茅在古代常用來包扎襯墊貴重的東西。《周易·系辭上》云:“‘初六,藉用白茅,無咎?!釉唬骸堝e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慎之至也。夫茅之為物薄,而用可重也。慎斯術也以往,其無所失矣?!边@是說祭祀時用白茅墊在祭品下面,以表示尊重。又古代祭祀神靈要用茅來濾酒,供神享用?!蹲髠鳌焚夜哪暧淉R桓公伐楚,其理由是:“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币簿褪钦f楚王不向周天子貢獻包茅(包茅是產(chǎn)于楚地的菁茅),使得祭祀時的縮酒儀式無法實行??s酒即用茅濾酒去渣?!吨芏Y·天官·甸師》云:“祭祀,共蕭、茅,共野果蓏之薦?!笨梢姡┖图漓胂嚓P,用于襯墊祭品及縮酒。詩中還提到另外一種植物“樸樕”,即小木,清代胡承珙《毛詩后箋》云:“《詩》于婚禮,每言析薪。古者婚禮或本有薪芻之饋耳?!背炭∮⒁詾榻Y婚時要用樸樕做火把,可見也和婚禮有關。
鹿皮既是求婚的贄禮,鹿又可能在古代作為祭祀時的犧牲存在過,同時逐鹿本身隱含著男女追逐的寓意。到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野有死麕》確實是一首愛情詩,表達的主題是年輕獵人對心上人的追求,但男主人公的態(tài)度是非常珍重和誠懇的,手段也是巧妙的。他用白茅包裹獵物(鹿)奉獻給心愛的女孩,既暗示了仰慕之意,又表達了禮敬之情。進一步說,既然鹿和茅包含特殊的意味,求愛者是普通男性也是可能的,不一定非要是獵人。
至于一些古人把這首詩看做淫詩,一方面是古今價值觀的不同,古代某些士人對男女主人公不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自由戀愛、私相授受不滿;另一方面也是對詩歌第三章“帨”的解釋存在較大差異。帨一說為佩巾;一說為蔽膝,即圍裙。若解作關于身旁或頭上的佩巾,則戀愛之中情不能已,有所動作,在古代也并非不可理解;但后代注家多解作系于腹前的圍裙,則在嚴守“發(fā)乎情,止乎禮”的人看來,難免有非禮之嫌了。
總之,《野有死麕》不僅是一首情歌,而且是一首求婚的詩,青年男子以鹿和茅這兩種極具象征性的禮品來求婚。
(作者:上海市上海戲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郵編200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