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依娜
(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上海 200062;上??茖W技術職業(yè)學院 基礎教學部,上海 201800)
西周金文兼語句研究
王依娜
(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上海 200062;上??茖W技術職業(yè)學院 基礎教學部,上海 201800)
與殷墟甲骨文相比,西周金文兼語句的語義類型更加豐富。據(jù)統(tǒng)計,西周金文的兼語動詞有“令、命、乎(呼)、卑(俾)、史(使)/事(使)、召(詔)、妥(綏)、鱎(薄)、遣、右(佑)”10個。文章第一次全面整理綜括了西周金文兼語句的結構形式和語義類別,鉤稽研索了殷商、西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語兼語句的主要特點和承繼發(fā)展脈絡。文章還對漢語兼語句的起源及其與使動范疇的發(fā)展順序提出了一點新見解。
西周金文;兼語句;句型發(fā)展;使動范疇
西周金文作為西周時期最重要的出土材料,語料價值無可替代。西周金文兼語句的結構形式和語義類型是怎樣的?殷商、西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語兼語句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機制又如何?兼語句與使動范疇的關系如何?這些問題有待專門深入地探討。
西周金文兼語句在管燮初、鄧章應、張玉金①等人的論著中雖有論及,但都是舉例性質(zhì)的??梢哉f,對西周金文兼語句的全面系統(tǒng)的整理和研究目前尚是空白??疾煳髦芙鹞募嬲Z句,不僅有利于我們梳理上古早期漢語兼語句的發(fā)展脈絡,而且對兼語句與使動范疇的發(fā)展順序,對漢語史上一些重要句式,如使成式(動結式)②的起源研究也大有裨益。本文以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與研究中心研制的《金文資料庫》為依托,同時也考察了《金文資料庫》后新發(fā)表的西周金文,對西周金文兼語語句進行了窮盡調(diào)查,統(tǒng)計出兼語句257例。從結構和語義兩方面,將西周金文兼語句分為四類語法結構形式和三類語義類型。
西周金文兼語句的結構形式豐富而全面,不僅有齊全式、省略式、補充式,還有各種特殊形式,如兼語形式套接連動形式、兼語形式套接兼語形式等。
(一)主要結構形式
1.齊全式
兼語句的“齊全式”指的是“主語+兼語動詞+兼語+第二動詞”句式。兼語句中的兼語動詞和第二動詞一般不省略,這里的“齊全”主要指主語和兼語兩個成分齊全。根據(jù)第二動詞及物與否,又可以將齊全式分為第二動詞帶賓語的齊全式和第二動詞不帶賓語的齊全式。據(jù)統(tǒng)計,絕大多數(shù)兼語句為帶賓語的齊全式,其中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帶雙賓語的齊全式。
a.第二動詞帶賓語的齊全式
這類兼語句中例句最多的是“乎(呼)”字兼語句,結構形式為:王乎(呼)某人+第二動詞+某人,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共有49例。如:
(1)王乎(呼)士曶召克。(克鐘,西晚,集成01.204)*銘文文字一般采用繁體,以下不再一一注 出。
其次是“令”字兼語句,有26例?!傲睢钡氖┦乱话愣际谴髾嘣谖照撸渲惺┦聻椤巴酢钡挠?4例。另有兩例“令”的施事為“余”,均為指代,實則施事仍是“王”。此外,“令”的施事有“王姜”(1例)、“白(伯)龢父”(1例)、“弔(叔)氏”(1例)、“公”(2例)、“公鮘(姞)”(2例)、“厀”(1例)、“虢中(仲)”(1例)、“偨(遣)中(仲)”(1例)。如:
(2)隹(唯)王初伿于成周,王令盂寧佮(鄧)白(伯),鞲(賓)貝。(盂爵,西早,14.9104)
(3)王令曰:“余令女(汝)史(使)小大邦?!?中甗,西早,集成03.0949)
在十幾例第二動詞帶雙賓語的兼語句中,最多的是“王+乎(呼)+兼語+第二動詞+間接賓語+直接賓語”句式,其中第二動詞一般是“易(賜)”或“冊易(賜)”,表達“王乎(呼)某人易(賜)/冊易(賜)某人某物”的語義,共12例。如:
(4)王乎(呼)宰利易(賜)師遽墌圭(珪)一、墍章(璋)椺(四)。(師遽方彝,西中,集成16.09897)。
主語前后還可以出現(xiàn)狀語,如“昔乃且(祖)亦既令乃父死勓(司)傛人”中有三個狀語:“昔”“亦”“既”。
b.第二動詞不帶賓語的齊全式
這類兼語句比較少,如:
(5)王使孟聯(lián)父蔑歷。(任鼎,西中[1])
(6)夨卑(俾)鯖(鮮)且撔旅斕(誓)。(散氏盤,西晚,集成16.10176)
2.省略式
兼語句的“省略式”指的是相較于齊全式的主語和兼語齊備,省略主語、省略兼語或者主語和兼語都省略的句子。其中省略主語的情況最多,“令”、“命”、“乎(呼)”、“卑(俾)”、“事(使)”字兼語句都有省略主語的情況。省略式中“卑(俾)”字兼語句出現(xiàn)省略的情況最多,在筆者統(tǒng)計的11例“卑(俾)”字兼語句中,主語和兼語齊全的僅有2例。其次是“事(使)”字兼語句?!笆÷允健迸e例如下:
(7)令乍(作)冊內(nèi)史易(賜)免鹵百剒。(免盤,西中,集成16.10161)
(8)夥侕(則)卑(俾)我賞(償)馬,效[父]則卑(俾)復氒絲束。(曶鼎,西中,集成05.2838)按:“效[父]則卑(俾)復氒絲束”句承前省略兼語。
(9)隹(唯)白(伯)屖父乓(以)成傭(師)即東,命戍南尸(夷)。(競卣,西中,集成10.5425)按:“命戍南尸(夷)”句省略主語和兼語。
3.補充式
兼語句的“補充式”是指兼語句中第二動詞后有補充說明時間、地點、對象等補語的句式。據(jù)筆者統(tǒng)計,這類兼語句共有13例,如:
(10)王令鱓(敔)追廄于上洛厪谷,至于伊班。(敔簋,西早,集成07.3827)
(11)王令東宮追乓(以)六傭(師)之年。(侮貯簋,西中,集成07.4047)
(12)余命女(汝)鯣(馭)追于摡。女(汝)乓(以)我車鱉(宕)伐匵(玁)敤(狁)于高陶。(不其簋,西晚,集成08.4328)
(二)特殊結構形式
西周金文兼語句的特殊結構主要有兼語結構套接連動結構和兼語結構套接兼語結構兩種形式。其中套接連動結構的形式較為普遍,“令”字兼語句、“命”字兼語句、“乎(呼)”字兼語句、“事(使)”字兼語句都有兼語結構套用連動結構的形式,如:
(13)唯王令朙(明)公偨(遣)三族伐東或(國)。(明公簋,西早,集成07.4029)
(14)令女(汝)疋(胥)周師勓(司)剓(林),易(賜)女(汝)赤僡(雍)巿。(免簋,西中,集成08.4240)
(15)王乎(呼)譱(膳)大(夫)厇(馭)召大乓(以)氒友入攼。(大鼎,西中,集成05.2808)
(16)王命(令)同攱(左)右吳大父傴(司)昜(場)林吳(虞)牧。(同簋,西晚,集成07.4039)
兼語結構套接兼語結構的形式極少,僅見1例。
(17)王乎(呼)師敀(晨)召(詔)大師虘入門。(大師虘簋,西中,集成08.4251)。
西周金文兼語句的第二個動詞可以是及物動詞,也可以是不及物動詞,還可以是動詞連動形式,比較靈活多變。但是兼語動詞只能是一個及物動詞,表達主語使兼語發(fā)出某種動作,兼語動詞是兼語句成立的關鍵。殷墟甲骨文已存在大量兼語句,但語義類型單一,大多數(shù)學者如郭錫良、張玉金、陳練文、齊航福*郭錫良認為甲骨刻辭中兼語句只有使令類,第一個動詞往往是使令動詞“令”“呼”“使”,詳見其《遠古漢語的句法結構》,載《古漢語研究》,1994年(增刊),第13-21頁。張玉金也認為甲骨文中只有“使令”式兼語句,作其兼語動詞的只有“呼”“令”“使”“曰”四個,前兩個常用,后兩個罕用。詳見其《論殷墟甲骨文中的兼語句》,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3年第1期,第51-59頁。陳練文認為在甲骨卜辭中,只有使令類動詞“呼、令、使”可以出現(xiàn)在兼語動詞的位置,其中“呼、令”經(jīng)常出現(xiàn),“使”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很少。詳見其《殷墟甲骨卜辭句法研究》,武漢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5月,第78頁。齊航福認為甲骨卜辭中兼語句有“呼”“令”“使”“速”四類。詳見其《殷墟甲骨文賓語語序研究》,上海:中西書局出版社,2015年8月,第61-81頁。等認為只有“使令”類兼語句,兼語動詞有“使”“令”“呼”三個。西周時期,除了“使令”類兼語句外,還出現(xiàn)了“助引”類和“任命”類兼語句,語義類型更加豐富。
(一)“使令”類兼語句
“使令”類兼語句的兼語動詞表命令、派遣等“致使”義,常為單音節(jié)動詞,第二動詞則有各種變化。為了說明上古早期“使令”類兼語句的發(fā)展脈絡,我們將“使令”類兼語句細分為“令”字義兼語句和“使”字義兼語句。“令”字義兼語句的兼語動詞除了表達“致使”義外,還表達較為強烈的“命令”義;“使”字義兼語句中的兼語動詞表達一般、普遍的“致使”義。兼語動詞的表義越單純,其造句功能越強?!笆埂弊至x兼語句的出現(xiàn)是“使令”類兼語句內(nèi)部的一次重要發(fā)展。
1.“令”字義兼語句
西周金文“令”字義兼語句的兼語動詞主要有“令”“命”“乎(呼)”“召(詔)”4個。
a.“令”字兼語句
(18)今余隹(唯)令女(汝)死勓(司)傛宮傛人。(卯簋蓋,西中,集成08.4327)
b.“命”字兼語句
“命”由“令”加“口”分化而成。甲骨文兼語句用“令”不用“命”,西周金文“令”“命”均可構成兼語句。如:
(19)先王既命女(汝)勸傴(司)王宥(囿)。(諫簋,西晚,集成08.4237)
c.“乎(呼)”字兼語句
約70例,主語無一例外均是“王”,少數(shù)情況省略主語,根據(jù)上下文可判斷省略的主語也應是“王”。如:
(20)王乎(呼)史鶿冊易(賜)勁(裼)勞虢儬攸勒。(剞盨,西中,集成09.4462)
d.“召(詔)”字兼語句
見1例。
(21)王乎(呼)師敀(晨)召(詔)大師虘入門。(大師虘簋,西中,集成08.4251)
2.“使”字義兼語句
“使”字義兼語動詞有“卑(俾)”“史(使)/事(使)”“妥(綏)”“鱎(薄)”“遣”5個。
a.“卑(俾)”字兼語句
(22)夨卑(俾)鯖(鮮)且撔旅斕(誓)。(散氏盤,西晚,集成16.10176)
b.“史(使)/事(使)”字兼語句
兼語動詞 “事、史、使”三字不分,表示使令,由其構成的兼語句簡稱“使”字兼語句,約22例。如:
(23)隹(唯)十又一月初吉壬午,弔(叔)氏事(使)妿(布)安偞白(伯)。(公貿(mào)鼎,西中,集成05.2719)
c.“妥(綏)”字兼語句
綏,使。見1例。
(24)休同公克成妥(綏)吾考乓(以)于僃僃受令。(沈子它簋蓋,西早,集成08.4330)
d.“鱎(薄)”字兼語句
見1例。王若曰:“師唃,卍!淮尸(夷)囓(舊)我卄畮臣,今敢鱎(薄)氒眾(衆(zhòng))叚?!?師唃簋,西晚,集成08.4313)“鱎,借為薄?!蹲髠鳌こ晒辍罚骸煴∮陔U?!蓬A《注》:‘薄,迫也。’……叚,假借為睱。”[2]
e.“遣”字兼語句
見1例。
(25)弗克伐噩(鄂),倃武公廼遣禹率公戎車百乘,斯(廝)馭鰃(二百)徒千。(禹鼎,西晚,集成05.2833)
(二)“助佑”類兼語句
“助佑”類兼語句是指兼語動詞具有引導、輔助促成之義的句子。西周金文的“助佑”類兼語動詞有“右(佑)”一個?!坝摇?,佑,輔助、幫助的意思?!耙话銉悦鹞模谟浭鐾醺饔诖笫?,即位之后,便記受命者由儐者陪伴于其右,然后導引入門,行至受命地點,即太室之前,在中廷面北而立”[3],有27例。如:“右鞮(走)馬休入門”、“右(佑)乍(作)冊吳入門”、“右朢入門”、“右唃入門”等。
(三)“任命”類兼語句
“任命”類兼語句有些學者又稱為“封職任免”類兼語句,兼語動詞多表示封爵、授職、任免、降職等含義,第二動詞大都是動詞“為”“作”。如:
(26)王曰:“勭,令女(汝)乍(作)勓(司)土(徒),官勓(司)耤田?!?勭簋,西晚,集成08.4255)
先秦漢語兼語句的發(fā)展主要經(jīng)歷了殷商、西周和春秋戰(zhàn)國三個時期。在已有研究基礎上,勾勒先秦三個時期漢語兼語句的大致樣貌,進而總結各個時期漢語兼語句的主要特點和承繼發(fā)展脈絡,對我們認識漢語兼語句的起源問題,以及研究漢語兼語句的歷史發(fā)展都大有幫助。
(一)殷商甲骨文兼語句的語法結構趨于成熟,但語義類型較為單一。
近年來,隨著殷墟卜辭句法研究的不斷推進,對甲骨文兼語句的探討越來越系統(tǒng)和深入。已有研究表明,甲骨文兼語句已經(jīng)大量使用。陳練文統(tǒng)計出《甲骨文合集》中兼語句有184例[4];齊航福通過統(tǒng)計龐大的甲骨文語料,得出兼語句2358例[5]。從句型角度講,這一時期的兼語句句型已經(jīng)漸趨成熟。不但具備兼語句的齊全式、省略式和補語式,更有較為復雜的結構類型,兼語結構套接連動結構和兼語結構套接兼語結構都已出現(xiàn)。如:
(27)癸卯卜貞:呼弘往于隹比乘。(合集667正)
但是從語義類型看,殷商甲骨文兼語句的語義類型較為單一。郭錫良[6]、張玉金[7]等都認為:殷商甲骨文只有“使令”類一種,一致認可的兼語動詞只有“呼”“令”和“使”三個。進一步考察還會發(fā)現(xiàn),殷商甲骨文的“使令”類兼語句內(nèi)部語義小類也很單一,幾乎全是“令”字義兼語句?!笆埂弊至x兼語句還處于萌芽階段,兼語動詞只有“使”一個。從用例比例看,《殷墟甲骨文賓語語序研究》統(tǒng)計出“呼”字兼語句1438例,“令”字兼語句912例,而“使”字兼語句僅有6例?!笆埂弊旨嬲Z句占比僅為0.25%,“令”字義兼語句占比為99.75%。
(二)與殷商甲骨文“使令”類兼語句比較,西周金文“使”字義兼語句獲得發(fā)展。
從殷商到西周,“使令”類兼語句自身內(nèi)部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從“令”字義兼語句看,西周金文幾乎完全繼承了甲骨卜辭的“令”字義兼語句類型。甲骨文表達“令”字義的兼語動詞有“乎(呼)”“令”兩個,西周金文中有“乎(呼)”“令”“命”“召(詔)”四個。其中“命”由“令”分化而來;“召(詔)”與“乎(呼)”義近。
根據(jù)我們的統(tǒng)計,西周金文“令”字義兼語句占比為84.7%,在甲骨文中這個比例是99.75%?!傲睢弊至x兼語句使用下降,“使”字義兼語句卻獲得了較大發(fā)展,表現(xiàn)為用例更多,使用的兼語動詞更豐富。西周金文中“使”字義兼語句占比上升到15.3%,兼語動詞比甲骨文中多了“卑(俾)”“妥(綏)”“遣”“鱎(薄)”四個?!氨?俾)”“妥(綏)”“遣”均有“使”義,“鱎(薄)”訓為“迫”,也主要表達“致使”義范疇。
(三)結合傳世文獻可知,西周漢語兼語句語義類型有了較大發(fā)展。
研究西周漢語語法所使用的語料有兩個類別:一是傳世文獻,二是出土文獻。傳世文獻有《周易》《詩經(jīng)》(部分)、《尚書》、《逸周書》。通過與西周金文相比,我們發(fā)現(xiàn)西周傳世文獻兼語句語義類型多出了“勸誡”類、“命名稱謂”類和“有無”類?!啊渡袝分小稀?‘助’‘輔’‘供’等動詞具有‘引導’義和‘輔助促成’義,構成‘助引’義兼語句。”[8]綜合西周金文和同時期傳世文獻可知,西周漢語兼語句的語義類型已達六種,即“使令”類、“助引”類、“命名”類、“任命”類、“勸誡”類、“有無”類。當然,不同類型的兼語句使用頻次有高低之別,其中“使令”類兼語句出現(xiàn)頻次最高,是兼語句的主要類型。
(四)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語兼語句語義類型持續(xù)豐富。
近年來,涉及或?qū)iT研究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兼語句的研究者比較多,尤其是一批研究生對春秋戰(zhàn)國文獻有專門的研究。主要有管燮初、劉鑫鑫、謝俊濤、林琳、梁春妮、田飛、王玉兔、李紅等。*管燮初統(tǒng)計《左傳》有兼語855個,用作兼語的有名詞、代詞、數(shù)詞、量詞、主謂結構和者字結構。詳見其《左傳句法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12月。劉鑫鑫:《上古漢語中的兼語句》,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4月。《老子》中“謂語由兼語短語充當?shù)?,?見?!痹斠娭x俊峰:《<老子>句型研究》,2009年5月,揚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第29頁。林琳:《上古使令類兼語動詞的演進和發(fā)展》,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4月。梁春妮:《春秋戰(zhàn)國銘文句法研究》,華東師范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第78-92頁。田飛:《包山楚簡語法研究》,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4月,第38-40頁。統(tǒng)計《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兼語句23句,分“使令義”“助引義”“任命義”“命名義”“有無義”“使動義”“褒貶義”7種語義類型。詳見王玉兔:《<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句法研究》,揚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4月,第56-66頁。李紅:《<戰(zhàn)國縱橫家書>兼語式研究》,牡丹江師范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5月?!豆艥h語語法及其發(fā)展》總結出古漢語兼語句語義類型有9種,分別為“使令”“封職任免”“勸誡”“褒貶評論”“命名稱謂”“有無”“以……為” “特殊兼語”“復雜兼語式”[9]。從該書各類兼語句所引例句看,除“封職任免”類兼語句沒有引用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語料外,其他8種類型的兼語句都引用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語料。不過雖然“封職任免”類兼語句該書未有引用,但這類兼語句在春秋戰(zhàn)國語料中是一定存在的。也就是說,漢語兼語句發(fā)展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具備了古漢語時期的全部語義類型。也看得出,在這一時期,漢語兼語句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和完善。
關于漢語兼語句的起源,語法學界曾進行過討論。有一種觀點認為漢語兼語句來源于使動范疇?!皾h語使動用法先于使令兼語句”,發(fā)展順序為“使動范疇(有形態(tài)變化)→使動用法(形態(tài)消失) →使令兼語式、使成式”。[10]那么,漢語兼語句是起源于漢語的使動范疇嗎?我們認為并非如此。
早在殷墟甲骨文中,使動式和使令類兼語句就都已經(jīng)存在了。甲骨文中的使令類兼語句數(shù)量眾多,上文已有分析。“甲骨文中的使動關系和傳世典籍所見到的使動關系一樣,主要表現(xiàn)在自動詞上。此外還表現(xiàn)在活用為動詞的個別形容詞上?!敝饕凶詣釉~“來”“歸”“敗”“先”和形容詞“寧”“堇”6個。[11]如:
(29)貞,師般其來人?!?(合集1036)
(30)戊寅卜,丁歸在師人。(合集21661)
(31)丙子卜,父乙異惟敗王。(合集2274)
(32)翌日辛,王其田,馬其先,……不雨。(京津4471)
(33)戊申卜,寧雨。(合集33137)
西周金文使動式有了進一步發(fā)展?!耙笊虝r期的使動式還很少見,其動詞限于不及物動詞(包括形容詞)”。到西周時期,“使動式進一步豐富。及物動詞、數(shù)詞、方位詞等都可以有使動用法。”[12]如:
(34)邁(萬)年俗(裕)玆百生(姓)。(一式簋[13])
(35)僗(茲)僾(簋)卨(猒)皀,亦兤(壽)人,子孫其永寶用。(伉叔簋)
卨(猒)皀,本義是飽足,這里是使動用法,為“使我們飽足”的意思。
使動用法的表層組配是動賓,其深層語義是表達“致使”義,和“使令”類兼語句的功能異曲同工。從已有研究看,甲骨文兼語句句式相當成熟,而且用例相當多。而使動用法殷商時期卻“很少見”,到西周時期,才“進一步豐富”。所以,認為漢語兼語句來源于使動用法,顯然是不合適的。
從兼語句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方面看,“令”字義兼語句中的兼語動詞,如“令”“乎(呼)”“命”等,具有非常強烈的產(chǎn)生“令某人做某事”這一句式的傾向,“某人”即兼語,“做”是第二動詞,“某事”是第二動詞的賓語。也就是說,“令”“呼”這樣的動詞具有強烈的產(chǎn)生兼語句式的傾向。我們認為,人類要表達“致使”義這類概念范疇,“令”“呼”這些動詞能夠承擔部分功能,自覺構建兼語句式。這類兼語句應該具有“原創(chuàng)性”,而非從使動范疇發(fā)展而來。
實際上,持有漢語兼語句式來源于使動范疇的觀點,主要是受到語言類型學研究的影響。漢語與藏緬語存在親緣關系,藏緬語使動范疇的表達有粘著式、屈折式、分析式等形式。孫宏開從語言發(fā)生學角度構擬藏緬語使動范疇表達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粘著式”;第二階段是“屈折式”;第三階段是“分析式”[14]。持有類似觀點的還有潘悟云[15]、梅祖麟[16]、洪波[17]等。“分析式”表達主要是在動詞的前面或者后面加虛化動詞或助詞。如哈尼語在動詞前加bi33-表示使動范疇,動詞dza31的意思是“吃”,在其前加bi33,變成bi33dza31,就成了使動用法,表示“使吃”的意思。貴瓊語在動詞后面加-ku33表示使動范疇,動詞si55意思是“衣服破”,si55ku33就是使動用法,表示“使破”的意思。*例子引自孫宏開:《論藏緬語動詞的使動語法范疇》,載《民族語文》,1998年第6期,第6-7頁。
表達使動范疇的“分析式”類似于兼語句式,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形式相似,就認為漢語中的兼語句式是為了表達使動范疇而產(chǎn)生的。藏緬語族中存在用分析式表達使動范疇的語言,不等于說漢語就是這樣的語言?!爸率埂标P系是人們對事物間因果關系有所認識后的語言表征,是人類語言一個基本的而且普遍的句法語義范疇。長久以來對殷商甲骨文、西周金文等上古早期兼語句的研究不足,加之對傳世典籍使動詞的訓詁一般要用一個動結式或者使令類兼語句表達,造成人們誤認為漢語兼語句是為表達漢語使動范疇而產(chǎn)生的一種句式。通過本文研究,我們基本可以確定早在殷商西周時期兼語句就大量使用,并有其自身內(nèi)部演化的機制和發(fā)展脈絡,認為漢語兼語句起源于使動范疇是站不住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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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1-0238(2017)04-009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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