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驍
論“細讀”中國化的不可能與可能*
付 驍
以布魯克斯和沃倫為代表的美國新批評家有細讀的事實,但沒有明確建構或提倡一種名為“細讀”的文學批評新方法。細讀的主要對象是內含戲劇結構的英國玄學詩,對英語抒情詩尚缺乏解釋的有效性,與以“如畫”和“如說”為主要特征的中國詩歌更存在嚴重齟齬。細讀法的對立面是象征批評,而現(xiàn)代中國學者也不會把穿鑿附會的經(jīng)學解釋視為文學批評。中國詩話有以文本為中心的評點和批評的傳統(tǒng),與細讀著作在體例與內在精神上暗合。細讀難以中國化的最重要原因是,美國以文本為中心的文學教材編寫體例與受蘇聯(lián)影響極深的以問題為中心的新中國“文學概論”教科書背道而馳。由于中國學界對細讀有強烈需求,秉持新批評家的“細讀精神”,即直面文學作品,從中推衍出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學術觀點,是實現(xiàn)細讀中國化的唯一可能路徑。
細讀;中國化;玄學詩;中國詩話
如果說我國新時期以來譯介西方文論的最初打算是求新知于異邦,那么進入新世紀學界持續(xù)的“中國化”呼聲則表明其最終目的是化西為中、為我所用。在眾多“舶來品”中,新批評“細讀”應該是受到中國學界廣泛好評的文學批評方法。但是,細讀在中國始終沒有進入“消化”的階段,以致有學者說:“在當今中國,加強文本細讀的研究顯得尤為重要,甚至可以說迫切需要補上這一課?!雹訇悤悦鳎骸吨亟ㄎ谋炯氉x的批評方法》,《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4年3月號(下半月刊),第7頁。究其原因,恐怕是鮮有人開辟實現(xiàn)細讀中國化的具體路徑。有鑒于此,本文將粗略梳理細讀的來龍去脈,說明這個概念與中國文學作品的特質存在齟齬,因此,所謂的“細讀中國化”是很難完成的任務;然后,對如何創(chuàng)造性地實踐細讀提出參考性意見。研究這個問題應該對思考西方文論其他概念與方法的中國化問題有所啟發(fā)。
如果將瑞恰茲、艾略特、布魯克斯、韋勒克、維姆薩特、弗萊、克里格等一大批研究領域不同、對中國學界影響不一的英美文學研究者統(tǒng)統(tǒng)放進新批評的“大框”,細讀具體指克林斯·布魯克斯和他的師兄兼好友潘·沃倫編著的“理解”系列大學英語系教材所體現(xiàn)的文學閱讀、解釋和評價的方法。
細讀不是布魯克斯和沃倫在著作中直接提倡的方法,而是英美同行對隱含在著作里的“新方法”的命名。新批評的核心概念如“反諷”“悖論”“意圖”“意義”最早出現(xiàn)在英國批評家瑞恰茲(又譯為瑞恰慈、理查茲)的《文學批評原理》和《實用批評》中,而且也列于書末的索引,便于讀者查找?!秾嵱门u》一書的目錄的確出現(xiàn)了“Closeness of reading”,但應譯為“閱讀的貼近程度”,非“close”一詞作形容詞時“仔細”之義。 布魯克斯和他人合作編著的 《文學入門》《理解詩歌》《理解小說》《理解戲劇》《現(xiàn)代修辭學》也沒把“close reading”放進索引。這足以說明,新批評家寫作的初衷并非建構或提倡一種名為 “細讀”的文學批評新方法。拆開來看,這兩個單詞在一個句子內也曾同時出現(xiàn)。比如,布魯克斯在專著《精致的甕》序言里說:“無論如何,這種閱讀(reading)代表了一種真誠的嘗試,即朝具體文本貼近慢行(work close to)。 ”①Cleanth Brooks, Preface,The Well Wrought Urn,New York:The Cornwall Press,1947, xi.同樣,這里的“close”也不是“仔細”之義。
細讀一詞確定出現(xiàn)在韋勒克和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里。在這本書所列的參考書目中,作者稱與新批評有關的書目為“close reading”②Rene Wellek, and Austin Warren,Bibliograhy,Theory of Literature,New York and London:A Harvest/HBJ Book,1977,p.338.。該書單收錄了我們熟悉的布魯克斯、瑞恰茲、里維斯等人的部分著作,還列出了美術理論家瓦爾澤爾的一本德語著作,可見作者在較寬泛的層面使用這個概念,而不是一個貼標簽的行為。由于《文學理論》在歐美學界影響甚大,估計“新批評”和“細讀”自此產生了固定聯(lián)系。布魯克斯晚年說:“有關我的文件夾里貼上了‘新批評’的標簽?!诖蠖鄶?shù)人看來,‘新批評’隱約代表著一種反歷史的偏見,和對‘細讀’(close reading)的強烈依賴。 ”③Cleanth Brooks,Introduction,A Shaping Joy, New York: HBJ, Inc., 1972, xi.相應的是,在這本文集的索引里,布魯克斯列出了“close analysis”條目。從這條引文可知,布魯克斯將“新批評”和“細讀”這兩個概念視為“標簽”,除了證明他并不認可相關提法,還能說明他本人并不曾使用這兩個術語。有美國學者這樣評論:“布魯克斯將象征分析和細讀法(close reading)對立起來”④Monroe K.Spears, “Cleanth Brooks and the Responsibilities of Criticism”, The Possibilities of Order:Cleanth Brooks and His work,Ed.Simpson, 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6,p.245.,這恰恰證明,由于布魯克斯是新批評實踐的主將,所以細讀的標簽主要貼在他臉上。其實,在《文學入門》和《理解戲劇》兩本書里,布魯克斯和他的朋友大量使用了“careful reading”⑤Cleanth Brooks and John Purser and Robert Warren,An Approach to Literature,New Jersey:Prentice-h(huán)all,Inc.,1975,p.636.及其類似結構的術語。這樣看來,布魯克斯的辯解有些蒼白無力,原因在于careful和close同義,均為“仔細的”。這個時候,真理掌握在多數(shù)人手里。
在英美學界,還存在細讀開創(chuàng)者為蘭色姆一說:“蘭色姆專事具體篇章的細讀 (close reading)……他運用蘇格拉底的方法,嘗試性地下一些判斷,并向學生提很多問題?!雹轒ark Winchell,Cleanth Brooks and the Rise of Modern Criticism,Charlottesvill: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96,p.22.眾所周知,布魯克斯是蘭色姆的學生。從“理解”系列教科書有大量提問的事實可見,細讀具有清晰的師承線索可尋。而另一方面,布魯克斯的細讀法和瑞恰茲的文學批評在具體操作上并無相似之處。如果說瑞恰茲在英國首創(chuàng)語言分析式批評,蘭色姆則在美國提倡對具體作品進行仔細閱讀。瑞恰茲著作中的批評術語被布魯克斯運用到由蘭色姆開創(chuàng)的細讀實踐中。由于相關英文材料汗牛充棟,筆者的考證有掛一漏萬之危險,但可以肯定的是,布魯克斯從來沒有對“細讀”這一概念及其具體操作方法進行詳細闡述或說明。布魯克斯有細讀的事實,但作為批評方法的細讀并不是他的批評體系或新批評派的核心概念這一結論應該成立。
每一種閱讀和批評方法都有其適用對象,細讀也不例外。布魯克斯的細讀法尚不能對所有英語作品有效,遑論漢語文學。
細讀的對象主要是英國17世紀的玄學詩,有關這一詩派的特征與評價問題的討論由英國批評家約翰遜博士發(fā)起。約翰遜在《詩人傳》中將蒲伯的“巧智”(wit)概念加以發(fā)揮,將其視為玄學詩人的主要創(chuàng)作手法:“混合不相干的意象,或者探索表面上不相似之物超自然的聯(lián)系?!雹逽amuel Johnson,Lives of the English Poets (volume 1),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2,p.14.約翰遜對玄學詩作持否定態(tài)度,這個局面到了20世紀有所改觀。艾略特的《玄學詩人》是一篇著名的“翻案”文章,受此影響,新批評成員都對他們贊賞有加。布魯克斯甚至認為不僅20世紀的英語詩人受到了玄學前輩的惠澤,而且在這之前的英詩佳作中也隨處可見不相干或者相互對立的意象、態(tài)度——就作者而言是“巧智”,在作品層面為“反諷”(irony)。堅定了這一基本學術立場后,布魯克斯出版了《精致的甕》,在共時層面論證了英詩佳作的共同特征就是反諷。反諷的形式基礎是悖論語言;從結構上看,反諷生成了詩歌的“戲劇狀態(tài)”。在英美學界,并不是人人都對這個結論深信不疑,如有學者說:“布魯克斯……把這個原則應用到《精致的甕》中的一些例子,例如應用到華茲華斯的《不朽頌》,這是很不自然的?!雹伲塾ⅲ軭.A.梅內爾:《審美價值的本性》,劉敏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82頁。究其原因,恐怕是抒情詩歌的內在結構并沒有統(tǒng)一的對立因素,將反諷作為結構原則有“強制闡釋”之嫌。真正使細讀法具有廣泛“群眾基礎”的是《文學入門》《理解詩歌》《理解小說》《理解戲劇》這幾本大學教材。從已有中譯本的《理解小說》看,這本書所涉內容比較廣泛,作者討論了小說情節(jié)、人物、主題等一般問題,沒有局限于反諷;其他三本書的情況大致相同。這充分說明,反諷的闡釋能力其實有限。
而在中國詩歌史上,沒有與玄學詩相對應的詩歌流派,論證中國詩人將對立因素統(tǒng)一于詩歌結構將是無效之舉②中國現(xiàn)代詩人鄭愁予2014年在南京大學文學院的一次講座中提到,他在創(chuàng)作《錯誤》的時候遵從了英美詩歌“戲劇沖突”的理論原則。這應該是一個特例。。如果不嫌過于粗略,中國詩歌可分為寫景和言情兩大類。或者說,描寫與抒情是一首詩歌的基本組成部分。朱光潛說:“寫景的詩要‘顯’,言情的詩要‘隱’。”③朱光潛:《我與文學及其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頁。當代詩人流沙河更是將文學結構公式化為“詩=畫+說”④流沙河:《十二象》,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3頁。。無論是“顯”的要求還是“畫”的比附,都說明了一個事實:中國好詩的評價標準在形象能否和情感相契合。這種契合的前提是詩歌須引發(fā)讀者想象出具有視覺效果的虛擬空間。因此,王國維把“意境”和“不隔”分別解釋為“語語明白如畫”和“語語都在目前”?!叭绠嫛笔侵袊姼璧囊粋€顯著特點,明清時期的李贄、金圣嘆等人早已使用了這個術語。與“如畫”對立的概念可概括為“如說”,朱光潛在《詩論》里批評胡適在《白話文學史》提出的“做詩如說話”原則。其實,“如說”對應流沙河的“說”,也就是詩歌的敘述成分。即便“說”不成為一個原則,它也是詩歌的基本組成要素,比如享有“詩中有畫”美譽的王維詩歌也有“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的敘述詩句。如前所引,英美文論中的“巧智”“反諷”基本含義是詩人強制把不相干的意象組合在一起,增加讀者理解的難度,或思考其超自然的聯(lián)系。而“如畫”要求詩歌意象的組合“一目了然”,即符合視覺經(jīng)驗;“如說”要求詩歌語言接近日常口語,減輕讀者的理解難度。由此可見,玄學詩和中國詩歌的主流存在嚴重齟齬,無法契合。事實上,早在上世紀80年代,我國學者已經(jīng)譯出布魯克斯細讀詩歌的重要論文;進入新世紀,又出版了他的重要著作《精致的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但是,細讀法在我國各種《西方文論》教材里只是偶爾提及,始終無法進入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操作層面,也沒有產生實質性的影響。也許我們學力有限,很難完全“進入”西方的學術世界,但最重要的原因是細讀法對中國詩歌缺乏解釋的有效性?;蛘哒f,細讀法在中國缺乏可復制性。
細讀所體現(xiàn)的新批評對解讀文學的基本態(tài)度與我國理論界新時期以來所提倡的文學觀不謀而合。如前所述,在英美學者看來,細讀的對立面是象征批評,這與布魯克斯的自我評價相符。面對“反歷史”的指責,布魯克斯多次撰文反駁。但是,一旦論及當時的象征批評,他就會把相關批評家貶為“象征販子”,從未改口。象征批評必然涉及的一個步驟是將文本中出現(xiàn)的意象或故事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件“掛鉤”或劃等號,而布魯克斯強烈反對將現(xiàn)實與文本等同起來的做法,就此而言,細讀確實隱含著“文本中心”的價值觀。有學者認為,新批評分析式細讀和中國詩話印象式批評發(fā)生沖突,不符合中國語境故而影響不大。但是,印象式批評只是中國文學批評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此之前,漢魏經(jīng)學家在文學批評領域早已“成績斐然”——集中體現(xiàn)在對《詩經(jīng)》的解釋和闡發(fā)上。美國學者蘇源熙認為,以鄭玄為代表的《詩經(jīng)》箋注者解釋方法的特點是對語言做“言此意彼”的諷喻性闡發(fā),比如“鄭玄把這種解讀的技巧發(fā)揮到極致:它要求每一個物象都要指涉一個具體對象”。①[美]蘇源熙:《中國美學問題》,卞東波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2頁。雖然作者將這種解釋傳統(tǒng)歸因于《毛詩序》的影響實可商榷,但所言及的現(xiàn)象是一個基本事實。現(xiàn)代中國學者幾乎一致否定了把《關雎》比附為“后妃之德”的做法,實際上表明了他們對文學批評的一個基本態(tài)度:以文本為依據(jù),不能過度闡釋,尤忌穿鑿附會。從批評史的角度看,學界一般也不會把儒家對《詩經(jīng)》的解釋視為文學批評。由此可見,新批評和中國主流學界在對待文本與世界關系的態(tài)度上差別不大。退一步說,如果“割裂”文本與社會歷史的關系是新批評的“短板”,那問題就在如何去“接續(xù)”或“恢復”其聯(lián)系。但可以肯定的是,用“販賣象征”和穿鑿附會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如果說對文本的經(jīng)學解釋不應算作文學批評,那么中國詩話無疑是正宗的文學批評。印象式批評當然和布魯克斯的分析式解讀產生了沖突,但從著作的編寫體例和邏輯架構來看,兩者暗合之處甚多??梢韵葘ⅰ段馁x》《詩式》等聚焦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法則的書籍排除,剩下的中國詩話在寫作體例上要么以人物為綱,要么以作品為綱。前一種類型代表著作為鐘嶸《詩品》,后一種類型如方回《瀛奎律髓匯評》、金圣嘆評點“唐才子詩”和俞陛云《詩境淺說》。例如,金圣嘆先介紹作者生平,接著抄錄原文,最后撰寫評點文字。布魯克斯和沃倫的“理解”系列教材體例大致如此,不同在于缺少生平簡介、增添了思考題。金圣嘆的評點文字主要著眼點在作品的語言、風格和文學成就上,就是中國版“斷兩頭”的“細讀”。如果說原文前面的生平簡介還有形式上“知人論世”的批評樣式,評點文字則幾乎不涉及讀者反應問題?!跺伤鑵R評》在原文后匯集了眾多學者的評語,有的條目涉及到作者問題,但多數(shù)條目只談作品,這無疑也是一種以文本為中心的批評??梢姡捎谝宰髌窞榫V的中國文學批評著作和新批評細讀著作在編寫體例上趨同,因此在內在精神上并無二致;“斷兩頭”的批評在中國形成了一個傳統(tǒng),現(xiàn)代學者對這個傳統(tǒng)并不陌生?!段膶W入門》《理解詩歌》《理解戲劇》在大陸沒有中譯本,但布魯克斯和沃倫的《理解小說》是我國學者新時期譯介西方文論的重要成果。1986年《理解小說》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時更名為 《小說鑒賞》。這本書對中國文學研究界影響也小,如此結局更是耐人尋味。該書代表了布魯克斯和沃倫編寫教材使用的一貫體例:以問題為章全文抄錄文本,在其后附上分析和解釋的文字,最后列出思考題。由于我們很熟悉以文本為中心的中國詩話傳統(tǒng),因此對這本書的興趣始終不大,以致沒發(fā)現(xiàn)布魯克斯在書中初步闡發(fā)的 “隱含的作者”這個重要的敘事學問題,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有一種看法是,鑒于我國學者在“文革”之前就譯出了艾略特的《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和瑞恰茲的《語言的兩種用法》,新批評沒能產生影響的原因是這兩人屬于資產階級學者。但這不能說明新時期以來新批評的影響仍然不大的原因。并且,這兩篇文章屬于新批評的基礎理論研究論文,而不是細讀實踐之作。事實上,縱觀20世紀,以聞一多、程千帆、姜亮夫、袁行霈為代表的幾代中國學者撰寫了大量解讀單篇古代文學作品的鑒賞文章,學術界編輯和出版了眾多以“鑒賞”為題名的辭典、文集;80年代以來,我國的文學形式批評、文學形式研究以及對西方“形式文論”的譯介取得了重大成就。這充分說明,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研究方法取向的嚴格控制不是一直存在的事實。如果要找到細讀在中國“缺場”的根本原因,應另辟蹊徑。
蘭色姆、布魯克斯、泰特等人主要依托大學文學課堂進行細讀實踐,這是新批評與歐美其他文論流派最大的不同①新批評核心成員在大學教書的同時也參與了一些文學期刊的編輯工作,如蘭色姆主編《肯庸評論》、布魯克斯編輯《南方評論》。不過,發(fā)表在這些雜志上的論文不一定都是細讀之作。但是,例如《西旺尼評論》之類的刊物傾向于刊登文本分析類文章,弗蘭克《現(xiàn)代小說的空間形式》這篇著名論文應該屬于細讀之作。。這也是一個常被人忽視的事實,即細讀著作具有二重性:既是以理論闡釋為己任的學術專著,又是以批評實踐為核心的大學教科書?!段膶W入門》與“理解”系列都是教科書。新批評的另一名重要成員艾倫·泰特也出版過一本以文本為中心的細讀教科書《小說之屋》。新批評能夠在20世紀中期的英美學術界有廣泛影響的重要原因就是“理解”系列細讀著作影響了一大批青年學子,有西方學者指出:“克林思·布魯克斯和羅伯特·潘·沃倫的《理解詩歌》《現(xiàn)代修辭學》以及在其他相同層面處理詩歌和修辭的著作直接或間接影響了成千上萬的師生?!雹贛onroe K.Spears, “Cleanth Brooks and the Responsibilities of Criticism”, The Possibilities of Order:Cleanth Brooks and His work,Ed.Simpson, 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6,p.151.很多西方學者寫的文論導引著作和新時期以來我國幾乎所有的文論史教材都將新批評和其他流派劃到同一級標題下,似乎理論的發(fā)展存在自為的邏輯線索。其實不然,在20世紀西方文論流派中,新批評的獨特性最為明顯,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美國新批評家和歐陸學者幾乎沒有學術交流,其理論建構獨立于歐陸的學術語境。新批評的重要理論術語借自亞里士多德、蒲伯、約翰遜和瑞恰茲,成功實現(xiàn)了“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二是新批評的成員都是大學教授,而細讀就是他們在課堂上講授英美文學的方法。如果說細讀的理論前提與象征批評相對,在文學教育的方法上則與傳統(tǒng)的傳記研究有別。由于新批評在文學教育方面的創(chuàng)新與貢獻長期沒能引起我國學界的重視,導致了對其嚴重的誤讀甚至錯讀。我們要么把新批評列入形式主義的“黑名單”加以訓斥,要么把細讀法視為放之四海皆準的“靈丹妙藥”,“拿來”就用。就后一種情況而言,中國式“細讀”和原生的新批評細讀相去甚遠。
正因為新批評是以文學教育為成長胚胎的文學解讀方法③國外學者早有定論:從批評史的角度看,新批評不能謂之“新”;但從文學教育方法的角度看,與傳記研究和古典語言研究相比,新批評的確使美國高校英語系“舊貌換新顏”。這是細讀法在二十世紀中葉盛極一時、如今已完全融入美國文學研究者血液的根本原因。,細讀中國化的核心是實踐化,具體講就是在文學課堂上進行細讀實踐,鍛煉文學研究者細讀文本的能力。但是,從目前的情況看,我們缺乏將細讀進行中國化的現(xiàn)實條件,即“文學概論”課程不是以文本為中心,而是以問題為中心,這是最為重要的原因。新世紀以來,我國學者驚奇地發(fā)現(xiàn)文學師生對文學作品不感興趣,或十分陌生,發(fā)出諸如“文學院沒有文學了”、“老師都講不出文學之美了”之類的感嘆。究其原因,在于我國大學文學教育過于重視歷史和理論,對作品則一帶而過。就“文學概論”而言,從中國方面看,建國后對前蘇聯(lián)“文學科學”的橫向移植建構了這門課程的當代形態(tài),即比較強調意識形態(tài)教育的功能和問題展開的學理性,作為整體的文學被切割成 “本質論”“創(chuàng)作論”“作品論”“接受論”四大問題、四個板塊進行提綱挈領地講授,導致教師不可能對單篇作品進行細致地解讀和批評;從英美方面看,在大學英語系并沒有對應我國“文學概論”的課程④據(jù)趙蘿蕤先生回憶,上世紀40年代她在芝加哥大學英語系求學,克蘭教授即講授“文藝理論”,參見趙蘿蕤:《我的讀書生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頁。關于二十世紀中葉美國大學“文藝理論”的課程內容及其他相關信息,筆者在此求教于方家。另據(jù)彼得·巴里介紹,直到1981年倫敦大學才讓他開設“文學理論”課,并且,此時“英語文學研究”(English studies)建立在瑞恰茲的“實用批評”基礎之上,但仍在為文學從歷史語言研究中掙脫出來而努力,見[英]彼得·巴里:《理論入門:文學與文化理論導論》,楊建國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5頁。由此可見,我國學界把新批評歸為“語言學批評方法”一類容易引起歧義,原因在于新批評家恰恰要讓文學研究和語言研究分道揚鑣,進而建立一種純粹的文本讀解式文學研究方法。在這一點上,英美學界并無二致。:布魯克斯和沃倫其實是在“英美文學”和“修辭學”課堂上實踐了細讀批評;韋勒克的《文學理論》并非基礎理論、而是分門別類的“文論史”著作。從目前英美大學文學理論課程的情況看,倒是出版了很多以核心概念為基本章節(jié)單位的新教材,比如本尼特和羅伊爾的《文學、批評與理論導論》。就此而言,布魯克斯等人抄錄原文于前、撰寫批評文章于后的“文本中心”式教材編寫模式確實是明日黃花。但是,西方學者更傾向聚焦于“小問題”,然后列舉大量作品對問題進行深入闡述??傊?,文本在西方文學理論教材里的中心地位并沒有發(fā)生質的變化。而中國的“文學概論”教材所涉及的問題更為宏大,對作品則是采取切割的辦法將其作為論證的材料使用。當然對有志于文本細讀的文學教師而言,他可以申請開設諸如“文學名著細讀”之類的選修課,但對學生到底能產生多大影響只能打個問號。更為關鍵的是,眾所周知,文學學術論文的構架更偏向基礎理論而不是解讀和批評,因此,原生態(tài)的美國新批評細讀方法可以在中國落地,但很難生根、發(fā)芽,更難茁壯成長。
由此可見,由于英國玄學詩與中國詩歌不相契合、中國也存在對具體作品進行仔細解讀的傳統(tǒng)、細讀在中國文學課堂上缺乏操作性,實現(xiàn)布魯克斯和沃倫的文學細讀方法的中國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換一個角度看,無論是作為最基本的學術研究的訓練,還是在批評實踐中使用的具有排他性的方法,細讀在中國文學教育界和研究界長期處于邊緣地位是符合實際的現(xiàn)象,敬細讀而遠事之的現(xiàn)狀將長期維持。
但是,目前中國文學研究界對細讀法及其著作有著強烈的需求,就此而言,細讀的中國化具有一定的 “群眾基礎”,因而又是可能的。早在2006年,福建師大孫紹振教授就出版了《名作細讀:微觀分析個案研究》,該書在中學語文教育界引起了強烈反響。雖然作者并沒有標榜對某部作品進行“新批評式的解讀”,但準確的讀者定位表明該書與布魯克斯、沃倫的“理解”系列教材在性質上并無二致。須知,“理解”系列書籍不僅在美國大學里廣為流傳,許多中學也將其作為教材使用。北京大學的陳曉明教授是另一位長期倡建細讀的學者,他毫不諱言所謂“細讀”就是指新批評的細讀。在他看來,這與中國20世紀“觀念性的”文學批評相對。前已說明,中國古代存在類似于細讀的批評傳統(tǒng),陳曉明教授所謂“補課”的內容應特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因此,他的倡議確也戳到了當下中國文學研究的痛處。正如他所指出的那樣,新批評之后的解構批評“秉持的是新批評的傳統(tǒng)”①陳曉明:《重建文本細讀的批評方法》,《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4年3月號(下半月刊),第9頁。。但事實上,解構批評家分析的作品已不是具有內在矛盾的玄學詩;他們使用的術語有“重復”“修辭”等,也已不局限于“含混”“反諷”。這樣看來,解構批評家秉持的是“細讀精神”,而沒有死守“細讀教條”。在我看來,秉持“細讀精神”的批評家,是視解讀文學作品的意義、闡發(fā)文學作品的價值為神圣任務的學者。他們治學的路徑是直面文學作品,從中推衍出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學術觀點。相反,死守“細讀教條”者仍處于套用現(xiàn)成結論解讀文學作品的初級階段。目前,中國文學研究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西方文論家在解釋作品時存在“強制闡釋”“場外征用”等弊病,而秉持“細讀精神”是避免重走西方彎路的必要前提。在這個意義上,細讀的中國化是可能的,它是窺探文學奧秘的一條“正道”。這應該是晦澀難懂的新批評文論在中國最好的歸宿,亟待年輕學者鉆研之、實踐之、秉持之。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化、西方文論的中國化和中國文論的全球化一直是文藝理論研究的熱點問題,開辟細讀中國化的具體路徑對“三化”問題從理論思考層面進入文本操作層面具有重要意義。
【責任編輯 付國鋒】
* 本文系沈陽師范大學重大孵化項目“轉型時期的文學理論建設與批評實踐研究”(ZD201610)階段性成果。
付驍,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從事文學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