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蔚

沒錯，愛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同時也是一個陳舊的話題。自從這世上有了詩歌以來，迄今為止，還沒有哪一個詩人能夠憑借沒有愛的文字而抵達抒情的彼岸，更沒有哪一個寫作者敢說自己即使沒有愛內(nèi)心也依然飽滿豐盈。作為一個古老的寫作主題，不管愛有多么陳舊，不管它的使用頻率有多高，至少在文學藝術(shù)范圍內(nèi)，誰也無法和愛進行長時間的對峙，誰也無法繞開愛去完成一項毫無溫度的碼字工程。雖然對于詩歌而言，愛這個主題已經(jīng)被人寫爛了，但你仍然不能回避它，而且還必須要從反反復復的演繹中，不斷刷新它的冗余度和熵值，必須要從它永恒不變的存在中，去萃取千姿百態(tài)的生命趣味，提煉出氣象萬千的情感信息。

除去古典文學，僅就現(xiàn)代詩歌這一個方面來講，以愛為主題的作品也可謂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但相對于浩如煙海的性情文字而言，可以被奉為經(jīng)典的詩歌作品畢竟還是少之又少。

此刻，我想給大家推薦一首與愛有關(guān)的，在我個人看來可以稱得上是經(jīng)典的新詩。這里所說的新詩指的是它誕生的時間——它是屬于這個時代的詩歌，或者說是屬于當下的詩歌，雖然還沒有接受漫長歲月的檢驗，但這并不影響它的出類拔萃。這首詩出自湖北詩人毛子之手。詩歌的標題就叫《我愛……》。

我愛戰(zhàn)爭期間，那些等待丈夫

歸來的婦女

我愛陣亡士兵墓碑上

悄然安放的玫瑰

我愛被征服的國家，秘密的聚會

我愛宵禁之后，那走上街頭的傳單和人群

我愛電車

我愛旅館

我愛流放的路上，還在談?wù)撛姼枧c星空的心靈……

可我愛的那么多，卻依然不夠

愛多么豐饒啊，又多么的貧困

很直白，很陳舊，很不新鮮。初看這個標題時，你很有可能不會對它抱有多么高的期待。然而，神奇的詩，只要你認真讀完第一句，你所有先入為主的感覺瞬間就會被顛覆。接下來，你很快就會為這首只有十一行的小詩，交出你最深的感動、震顫乃至哽咽。

從方法層面看，這首詩至少有兩個最顯著的特點：一是從小處入手，往大處著眼，用小鏡頭、小畫面、小細節(jié)、小交代烘托出大境界、大格局、大情懷；二是通過對意象的精準提煉，通過對世象的精深整理，從而達到抒情節(jié)奏更明快，事理依據(jù)更充分，邏輯力量更豐富的效果，使文字的使用效能在詩中得到了完美的釋放。然而，這首詩最重要的不是采用了什么技巧和方法，而是態(tài)度和情懷——是態(tài)度和情懷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我愛戰(zhàn)爭期間，那些等待丈夫

歸來的婦女

我愛陣亡士兵墓碑上

悄然安放的玫瑰

這短短的四行文字，老實說，沒有幾個人能經(jīng)受得起。我們的心幾乎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被詩人準確地擊中了。那么，為什么會這樣呢？——是的，我們確實應(yīng)該好好地問自己幾聲“為什么”。只有當我們真正弄明白了“為什么”，詩歌的奧秘也就離我們不遠了。

這首詩寫的是愛，但既不是男女之間的纏綿悱惻，也不是相思之苦、懷春之累；既不是聚散相依，也不是兒女情長。詩中沒有一句俏皮話，也看不到一絲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動機。但是，它依然能讓我們心如弦動，血如潮涌，淚眼婆娑。

還是先從這首詩的開頭說起吧。這首詩的開頭妙就妙在干脆和直接，詩人不繞彎子，一開口就說出了誰都能聽懂的話，而且誰都不能對這樣的話無動于衷。因為，這些話是直接奔向我們的情感、良知與價值體系的，它接通的是我們的脊椎神經(jīng)樞紐，而不是停留在淺層的官能感覺上。比如說，人們常常喜歡談愛國，而愛國這個詞不僅僅是一個高頻詞，更是一個高調(diào)的概念詞。當人們都說愛國的時候，詩人偏偏不說。詩人說“我愛戰(zhàn)爭期間，那些等待丈夫/歸來的婦女”——在戰(zhàn)爭期間，恐怕沒有人比那些等待丈夫歸來的婦女更值得我們敬愛的了，因為她們的丈夫就在前線，在炮火中隨時做好了捐軀的準備。婦女等待自己的丈夫歸來，等待丈夫歸來后能還給自己一個完好無損的國和家。你連這樣的“婦女”都不愛，那還談什么愛國呢？！就是這樣一個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開頭，讓這首你本來并不看好的小詩一下子有了拔地而起的高度。

接著，詩人又說：“我愛陣亡士兵墓碑上/悄然安放的玫瑰”。通常，人們習慣于將贊美英雄的詩句直接獻給英雄，但詩人不這么做。因為詩人看見了另一個事實，那就是那些在陣亡士兵墓碑上悄然安放玫瑰的人。詩人提醒我們，在為英雄落淚的同時，千萬不要忽略了那些往墓碑上悄然安放玫瑰的手指，不要冷落了每一顆為英雄默默祈禱的心。

這就是詩歌的力量。詩歌的力量常常來自于詩人的內(nèi)心賦予文字的弦外之音。

其次，這首詩擷取的畫面，都是我們最為熟悉而又尋常的畫面，因為熟悉而真實可信，因為尋常而更具有普遍性的意義。

我愛被征服的國家，秘密的聚會

我愛宵禁之后，那走上街頭的傳單和人群

以前，人們在寫“愛”的時候，很少會把目光聚焦到如此嚴重的時刻和場景?！氨徽鞣膰?，秘密的聚會”表達的是一種不屈的尊嚴，是一種民族精神。而那些在“宵禁之后，那走上街頭的傳單和人群”則是這種精神和尊嚴的具體化，擴大化和平民化。詩中的愛，有一部分是建立在國家和民族存亡背景上的，這種愛足以把每一個平凡的生命點燃。

“我愛電車/我愛旅館”說的是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電車是和平與繁榮的象征，是每一天的工作和匆匆流過的日子，旅館則是出發(fā)和到達，是勞動后的休息，是遠方的呼喚，是心靈的假期。當然，除了這些，還有兩種東西是值得我們用生命去愛的，那就是自由與夢想。“我愛流放的路上，還在談?wù)撛姼枧c星空的心靈……”試想一下，在“流放的路上，還在談?wù)撛姼枧c星空的心靈”是一顆什么樣的心靈呢？試想一下，如果一顆沒有自由與夢想的心靈，它在流放的路上還會談?wù)撛姼枧c星空么？

這首詩以“戰(zhàn)爭與和平、自由與禁錮”作為“背景音樂”，詩人把自己放在這樣一種特殊的話語狀態(tài)下，仿佛虔誠的教徒用手摸著良心，果決而又淡定地說出了自己對于愛的選項，雖為輕言細語，卻令人動容。

最后，再說說這首詩的結(jié)尾。詩人在啟動了一系列的橫向鋪排之后，索性一把剖開了自己的胸膛，向世界捧出了自己的心。在此之前，你還一直以為詩人的愛已經(jīng)是夠多夠多的了，可是沒想到詩人仍在自責，仍在愧疚地對世界說：“我愛的那么多，卻依然不夠”。

為什么不夠呢？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值得我們?nèi)鄣氖挛飳嵲谑翘嗔?。我們甚至都沒有時間去仇恨，也沒有什么值得我們?nèi)コ鸷?。因此，對于愛，詩人終于有了最獨特的領(lǐng)悟：

愛多么豐饒啊，又多么的貧困

詩人的領(lǐng)悟指向了兩個終極點，一個是要確認愛的豐饒，二個是要確認愛的貧困。在豐饒與貧困之間，在肯定與否定之間，愛的內(nèi)涵卻隨之變得越來越寬，越來越深，越來越遠，越來越大。至此，所有心懷怨恨的人讀到這里，也該心平氣和了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