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友鄞
我注意到,歐美作家描寫死亡時,不但富于想象力,也充滿親情。美國著名的《紐約客》雜志,有一篇小說《昨天》,講一名過50歲的男子,走進一個距他兒時家不遠的酒吧。他看見從倫敦辦公室回家的父親,站在吧臺前。父親沒認出他來。他非常高興看見了父親,特別是父親已經(jīng)死去10年,母親過世也5年了。然后,他從放在吧臺上報紙的日期,算出父親這時的年齡,只比現(xiàn)在的他大一歲。
于是,50歲的他和51歲的父親,不是以父子而是以酒客的身份,在老家附近的酒吧相遇,攀談起來。隨后,父親邀請這位才在酒吧結(jié)識的陌生男子,回家喝杯酒。他去了,回到老房子,看見了他的母親。父親和母親同在一個屋檐下,卻沒有什么交流。他看出父親的寂寞,為父親做了全身按摩。三個人談了很多很多。他重新體會到家的溫馨。
這是一種穿越。這篇外國版的《聊齋志異》,充滿真情實感。
我想到另一位作家,意大利的基亞拉先生。我翻開先生的書,與他相遇?;鶃喞嬖V我,他的一位富翁朋友A,出身卑賤,年輕時當過“催命鬼”。A把絞索套在犯人脖子上,臨離開,伸腳一踢,將犯人腳下的凳子踹掉,只聽見“咯噔”一聲,完事,犯人像鵝一樣被吊得滴哩郎當!A頭都沒回,走下行刑臺,揚長而去。剩下的勾當:驗尸,卸下尸體,埋掉,由別的劊子手忙活?;镉媯兌寂宸嗀:這小子,真溜兒!
后來,A為逃避這種生活,學會另一門手藝:裁縫??墒?,每次給顧客量尺寸,量到脖頸,給顧客試新衣,整理到脖領(lǐng)處時,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要勒死人家!
二戰(zhàn)后,A成了富翁。有一次,A走進理發(fā)店,見一位顧客,和他40年前絞死的第一個犯人長得一模一樣。顧客的頭上,垂下根吹風扇電線。A夢游似的穿越過去,要抓住絞索樣電線……他驀然驚醒。過去的生活,對他的壓力太大了!
順此思路捋下去,我翻開中國的線裝書:清朝文人金圣嘆,狂放不羈,能文善詩,評點《水滸傳》《西廂記》《左傳》等書,感嘆“真讀書人天下少,不如意事古今多?!焙髞?,金圣嘆因抗糧哭廟案,被處極刑。金圣嘆身陷囹圄時,叫來獄卒說“有要事相告”。獄卒以為大師會透露出傳世寶物的秘密,或要揭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內(nèi)幕。沒想到,大師的“臨終要事”,竟是指著獄卒送的飯菜說:“花生米與豆干同嚼,大有燉肉之滋味。得此一技傳矣,死而無憾也!”金圣嘆喝斷頭酒后,說:“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另一種記載說:那年雪早,行刑前下起雪來,金圣嘆高聲吟了一首詩:“天悲悼我地亦憂,萬里河山戴白頭。明日太陽來吊唁,家家戶戶淚長流?!眲W邮值豆庖婚W,金圣嘆頭顱落地,從他左右耳朵里滾出倆紙團,一個是“好”字,一個是“疼”字,死時金圣嘆仍面帶微笑。魯迅稱之為“化屠夫的兇殘為一笑?!?/p>
我推開陰氣彌漫的中外書籍,到現(xiàn)實中去,來到鄉(xiāng)下河邊。老船夫跟我挺熟,招呼道:“來了。你肚里有才,我船里有貨,要什么?”我看見,船倉有魚有蝦有蟹。船頭還有一只黃鼠狼,濕淋淋,好像剛從水里爬上來的。傳說黃鼠狼住在墳墓里,要是嗑開死人骷髏,吃了誰家祖先的腦子,就會知道誰家?guī)纵呑拥氖虑?。老船夫朝黃鼠狼點點頭,像征求它的意見,邀我上船走一遭。老船夫告訴我,河上有路,要不,船就會在水上亂走。船翻不是風浪太大,是走到?jīng)]有路的水上了,走上自己不該走的路。老船夫告訴我,天黑時,在河里淹死的人,會回到岸上,坐在一起劃拳,喝酒,拉家常。我聽得驚心,這也是穿越吧。
我知道,好多年前,老船夫的女人,就是他撈上來的。那年汛期一到,天空布滿烏云,雨點砸出的河面波光閃閃。河邊的蒿草,像妄想狂。船夫凝視上游,河水從山谷里流出來,水汽蒸騰,鬼霧朦朦。山谷前方,是車站大橋,再向前,是遼西邊城,隱隱傳來報警的槍聲。遠方山谷出現(xiàn)駭人的情景:整個豁口被封死,驚濤怒立,洪峰齊山。突然之間,山崩一般,洪峰向前傾倒,響起轟雷般崩坍聲,谷口處重新豁亮起來。洪水穿越而出。船夫抹把臉上的水,朝前方一指:“梨樹!”一棵被山水連根拔起的梨樹,根須如叢,梨蛋燦爛,幾乎是站在水面上,漂下來。河灘上的人跺腳道:“危險!快上來!”船夫大叫一聲:“人!”果然,洪峰托舉梨樹,樹干上抱臥著一個人。河灘上的人喊道:“甭管了!準是個死人?!贝蚺穑骸八懒艘彩侨?!”剎那間,洪峰轟然撲來,金燦燦梨樹仿佛千手觀音,凌空飛蕩,河水翻滾,黃昏飛灑,滿天鴰噪。船夫撈起了那個人,是個女人。第二年,船夫家的土炕上,響起呱呱的啼聲。驢駒打滾似的,嬰兒生成個棒小伙兒,遠到繁華的都市打工去了。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