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燕

論《紅樓夢》中女性的自殺

吳 燕

從某種意義上說，《紅樓夢》是一部關(guān)于女性悲劇的偉大作品，其中描寫了多位女性的自殺。無論是貴為主子，還是賤為奴才，她們都是男權(quán)社會中備受屈辱的人，都無法逃避命運加諸自己身上的不幸，往往只能通過“自殺”尋求解脫或以示抗爭。這樣的悲劇，既有個人性格的因素，也有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無可奈何的因素。

紅樓夢；女性；自殺；悲劇

一、引言

《紅樓夢》自問世以來雖然存在諸多爭議，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這部偉大的著作是由“一把辛酸淚”凝聚而成的，字里行間蘊含著濃郁的悲劇情懷。所謂悲劇，按魯迅的話說，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1]人生最大的“毀滅”莫過于生命的終結(jié)，《紅樓夢》中就有許多年輕的女性，其生命之花還未及完全綻放便已凋零在風刀霜劍之中。在中國文學史上，還沒有哪部作品像這樣集中了這么多年輕女性的死亡悲劇。如果我們再仔細審視這些女性的死亡，不難發(fā)現(xiàn)她們中不少人都是自殺。那么，她們?yōu)楹斡H手結(jié)束自己如花的生命呢？“難道真是太虛幻境‘薄命司’的對聯(lián)所說，‘春恨秋悲皆自惹’，僅僅是她們自身的原因嗎？”[2]

《紅樓夢》現(xiàn)在通行的后四十回是高鶚所續(xù)，高鶚本中人物的性格及最終命運未必符合曹雪芹的原意。為了保證人物的完整性與一致性，本文只探討《紅樓夢》前八十回中自殺而亡的女性，即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金哥、瑞珠、鮑二媳婦、金釧。

二、主子的自殺

《紅樓夢》中，身為主子而自殺的共有四位，她們分別是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與金哥。

對于秦可卿，通行本《紅樓夢》是有矛盾的。作者非常明確地告訴我們秦可卿是在高樓懸梁自盡的，而且還暗示她的自殺跟“主淫”，即與寧國府主人——賈珍之間的亂倫私情有關(guān)。作者最后為什么將秦可卿的“懸梁自縊”改為病亡呢？對此，脂硯齋批語有明確的交待。靖藏本第十三回有脂批：“‘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其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盵3]正是聽從這一建議，曹雪芹出于為尊者諱的考慮而將秦可卿的死由自殺改為病亡。［關(guān)于曹雪芹是如何將秦可卿由自殺改為病亡的，張愛玲在其《二詳〈紅樓夢〉——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年份》（《文學評論：紅樓夢魘》，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56-111頁）一文中有著非常詳細的論述。］

由于作者的這次修改，我們今天已難以知曉秦可卿自殺的具體原因及過程。有學者推測，秦可卿在天香樓與公公賈珍茍合，被丫鬟瑞珠撞見，由于羞憤而自縊。[4]這樣的推測并不合邏輯。因為秦可卿與賈珍之間的亂倫關(guān)系在賈府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丫鬟、小廝往往都是主子丑行最早的知情者，甚至是參與者，偷情雙方最想瞞住的并不是這些下人，而是各自的妻子或丈夫，一旦他們知曉，矛盾往往會一下子激化。《紅樓夢》中，賈璉與鮑二家的、與尤二姐之間的偷情，都是隨著王熙鳳的知曉而讓矛盾突然激化，最終導致鮑二家的以及尤二姐的自殺。以此類推，導致秦可卿自殺的直接原因應該是被自己丈夫賈蓉或婆婆尤氏撞見，這二人正是這起偷情事件最大的受辱者，也是最不能容忍這起事件的人。秦可卿也只有面對這兩個人時才會感到極大的羞愧，才會走上自絕之路。

與秦可卿撲朔迷離的自殺有所不同，其他三位，尤其是尤氏姐妹的自殺，書中都有著明確的交待。尤氏姐妹是賈珍妻子——尤氏的繼母與其前夫所生，自尤氏父親去世后，擁有美貌的尤氏姐妹只能依靠賈珍這一好色之徒的接濟，這就使得她們很難保全自己，尤氏姐妹與賈珍、賈璉乃至賈蓉之間的曖昧與亂倫，也是她們?nèi)蘸箅y免悲劇的重要緣由。

尤三姐性格剛烈，具有較強的反抗精神，即便身處逆境，她仍然極力保持自己的尊嚴并以自己的方式反擊那些玩弄自己的賈府眾男。她大罵賈珍賈璉“你們哥兒兩個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quán)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算盤了”。不過，尤三姐最可貴的并不在此，而在于她不甘命運的擺布勇于追求幸福。即便身處骯臟不堪的寧國府，尤三姐仍憧憬純潔的愛情，她要“揀一個素心可意的人嫁”，這人便是與她有一面之緣的柳湘蓮。但令人嘆惜的是，這位多情而堅定的女子并不知道身處骯臟的寧國府以及自己“放浪”的形象已經(jīng)難以讓她獲得這樣的愛情。柳湘蓮的拒婚無疑擊碎了尤三姐對生活最美也是最后的一點期待，得知柳湘蓮嫌棄自己、不屑為妻后，便將一股雌鋒望項上一橫，如花的生命便渺渺冥冥不知哪里去了。

我們再看其后自殺的尤二姐。她溫柔和順，是一個缺乏獨立與反抗精神的人。除了自殺是由她決定的外，其命運的每一步都由別人來安排，在面對鳳姐與秋桐等人的欺凌時，她也只是一味忍讓，無力保護自己及腹中的胎兒。尤二姐原本指腹為婚嫁與張華，但架不住賈珍、賈蓉等人的軟硬兼施以及自己的水性，退婚嫁給賈璉。被鳳姐知道后，又被其花言巧語騙入大觀園，受盡折磨直至吞金而死。與其妹妹帶有突然性的情緒化自殺有所不同，尤二姐為其自殺做了充足的謀劃和準備。早在實施自殺之前，她就向其生命最后階段最重要的兩個人——賈璉與平兒進行了臨終道別般的傾訴。吞金之后，她穿戴齊整以一種體面的方式干凈地離開了人世。

金哥并沒有正式出場，我們對她的了解主要是通過鐵檻寺老尼的轉(zhuǎn)述以及作者的陳述。她是張財主的女兒，一日在鐵檻寺進香，不想遇見長安府府太爺?shù)男【俗永钛脙?nèi)并被其看上，定要娶她，但她已受聘于長安守備之子。李衙內(nèi)執(zhí)意娶金哥，張財主貪財愛勢，亦有意與守備家退婚并另嫁李衙內(nèi)。守備家最終架不住李衙內(nèi)家的財勢以及鳳姐的暗中相助，最終退了婚。未曾想，金哥卻是個知義多情的女兒，一條麻繩自縊了，而那守備之子也是個極多情的，聞得金哥自縊，竟也投河而死。

從秦可卿到尤氏姐妹，她們都有著一段屈辱的、被男人玩弄的經(jīng)歷，但這樣的付出并沒有為她們換來幸福和富足，反而讓她們的人生變得更為艱難直至走向死亡。金哥是為愛殉情的女子，她與守備之子的故事更像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翻版。這四位女性的自殺雖然各有原因，但無一例外的是，她們的命運都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其身邊的男人們掌控的，一旦陷入困境，她們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們的死都是男權(quán)時代女性受辱的縮影。

三、奴才的自殺

《紅樓夢》中身為奴才而自殺的女性共有三位，她們分別是瑞珠、金釧和鮑二媳婦。

瑞珠是秦可卿的丫鬟?！都t樓夢》關(guān)于她的描寫不多，只是說她見秦可卿死后，也觸柱而亡。表面看，瑞珠的死似乎是在“殉主”，這與高鶚本《紅樓夢》中鴛鴦在賈母死后自縊有些相似。不過，鴛鴦的自殺并不只是出于對主子的忠誠與愛戴，更多的是對自身前途的絕望。賈母是其在賈府立足的基礎(chǔ)，一旦賈母去世，鴛鴦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奴才，等待她的將是任人宰割。因此，對于一個奴才而言，失去主子就等于失去了存身立命的基礎(chǔ)。后來金釧的死也再次印證了這一點，甚至鮑二媳婦的死也有這方面的因素。推而及之，瑞珠的自殺或許并不只是單純的“殉主”，而是失去主子后對未來命運的恐懼和迷茫。

金釧是王夫人的丫鬟，其自殺還得從她和賈寶玉的一次“調(diào)情”說起。一天，賈寶玉閑來無事逛至母親房內(nèi)，寶玉以為王夫人睡著了，便和金釧調(diào)起情來，金釧一面應承，一面還教唆寶玉去東小院里拿環(huán)哥兒同彩云。殊不知王夫人根本就沒睡著，對于她來說，一直都為寶玉與眾姐妹及丫鬟們待在一起而擔心，生怕寶玉真的淪為“色鬼”，她后來將晴雯攆出去，原因也是如此。因此，當她親耳聽見這番“調(diào)情”，怎不怒火中燒，即便金釧苦苦哀求，也最終被王夫人攆出賈府。金釧出去后，天天在家哭天哭地，不堪其辱跳了井。對奴才來說，得到主子的恩寵，是無上的榮耀，被其主子拋棄，那自然是莫大的污辱，而且還會失去最主要的生活來源。

最后我們看看鮑二媳婦的自殺。鮑二媳婦的死，起因在于她和賈璉之間的私情被鳳姐當場逮個正著，這一點與秦可卿的死倒是十分相似，但鮑二媳婦究竟出于怎樣的心理動機自殺，《紅樓夢》也沒有明確的交待。不過，在筆者看來，鮑二媳婦的死并非完全出于羞憤，因為她生活的不檢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至少賈璉家里的幾個小丫頭都是知道的，因此，鮑二媳婦更多的是由于從此失去了其主子賈璉夫婦的恩寵和庇護，失去了在賈府立足的基礎(chǔ)，這與瑞珠、金釧等人的自殺并沒有根本的區(qū)別。

四、結(jié)語

《紅樓夢》中除了那位與金哥兒一起殉情自殺的張公子外，別無其他男性自殺。自殺無疑是一場悲劇，但這種悲劇為什么偏偏集中于女性？其實，無論是貴為主子，還是賤為奴才，她們都是男權(quán)社會受屈辱的女性，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無法逃避和拯救自己于命運加諸自己身上的屈辱”。[5]即便在賈府頤指氣使的鳳姐也不過如此，當她當場抓住賈璉與鮑二媳婦偷情時，并沒有看到賈璉的羞愧與歉意，反而是賈璉拿著寶劍的追殺。在這場鬧劇中，明明是鳳姐受到了屈辱與傷害，卻被認為多有不是，無理取鬧。鳳姐尚且如此，其他女性更是可想而知。當不公正的命運加諸自身而又無法抗爭時，秦可卿們、金釧們所能做的往往只有自殺了事，雖然有些消極，但也無可奈何。

［1］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M］//白冰.魯迅全集.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8：58-60.

［2］王子溪.揉碎桃花紅滿地：從異常心理學角度分析尤氏姐妹的自殺［J］.文學前沿，2009（1）：303-314.

［3］鄭紅楓，鄭慶山.紅樓夢脂評輯校［M］.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140.

［4］張婧，徐小東.《紅樓夢》中女性的自殺與自相殘殺初探［J］.白城師范學院學報，2010（1）：81-83.

［5］陳秀芳.曹氏筆下受屈辱的女性［M］//胡文彬，周雷.臺灣紅學論文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326-335.

（作者單位：皖北衛(wèi)生職業(yè)學院）

吳燕，女，安徽宿州人，碩士，講師，主要從事語文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