埂上插秧
一妻是一個喜歡保存文字和信件的人。從前異地戀時,相隔千里以上,我們也總喜歡用信件來互訴衷腸,那時網(wǎng)絡已經(jīng)很發(fā)達,電子郵件不過1秒,但郵遞員們卻仍一直在為我們的愛情前后花上半個月來跑腿。
婚后,距離沒有了,我們開始在節(jié)假日互寫一張明信片,字數(shù)不多,但年復一年積累下來,小盒子也有滿滿一盒了。“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蹦拘膶懙健?/p>
二
從前,我們都愛讀信。戀愛時,我從成都專門帶了《沈從文家書》和《王小波全集——書信卷》,跟著我坐上30小時的火車,到達長江下游妻所在的城市。城市在江邊,冬天絕對的冰雪覆蓋。沒有暖氣的冬天,租住的小屋寒氣逼人。我們一起看“湘西文匪”沈從文的家書。我說,最早聽聞沈從文的故事,不是高中的《邊城》,而是大學的當代文學。老師坐在講臺上,詭秘地笑,給我們講述了超簡版本:鄉(xiāng)村長大的湘西土匪沈從文,自學成才,于上海公學謀得一份教職。1930年,新學期開始,沈開學上課瞅見班上一漂亮女學生張兆和,一見傾心,便開始其死皮賴臉的追求生涯。不斷寫信給張,不斷遭拒絕。故事的最后,沈卻抱得美人歸,于1933年在張畢業(yè)后與其成婚。
她笑笑,文人的老毛病了,寫文章時嚴謹活潑,追求起姑娘來死去活來,臉皮厚得一塌糊涂?!澳菑堈缀蜑楹螘淖冃囊饽??”我便將在上海紀實頻道看到的紀錄片《大師》里的內容將給她聽:沈看上學生張兆和以后,除了每次上課心猿意馬,偷看張之外,終于決定向張表明心意。他給張去了一封信,只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愛上了你?”張依照一貫處理此類事件的經(jīng)驗,斷然拒絕之。之后,這位湘西土匪卻繼續(xù)去信數(shù)封,尚在大二的張家小姐首次遇上個老師對自己耍無賴,估計多少被嚇到了。最后帶著沈的信,跑到了校長的家中,請求聲援。不幸的是,她的校長居然是大名鼎鼎的胡適之,聽罷張的投訴,這位可愛的校長竟被沈的才華感染,反過來勸起了張兆和,大力贊揚沈從文是“文學的天才”,對張說,“沈先生可是頑固地愛著你呢”,張見這校長反倒幫起了自己的投訴對象,也急了,大呼“我是頑固地不愛他呢”,作為回應。這是1930年,之后不久,沈辭職前往青島大學教書,卻在這時期博得張的認可。片中講,這多半是沈先生的情書起著作用吧。
三
我說,正是片子里這句“情書起的作用”,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心。這該是怎樣的一些情書,能讓一位女子漸漸愛上毫無競爭優(yōu)勢且自己曾極討厭的追求者?幸運的是,這些書信竟已經(jīng)集結出版。而且,此刻就在我倆手上。翻開書,我們感興趣的部分被歸在第一章,《劫余情書》。大致算算,從1930年認識到1933年結婚,兩人間的情書總得有幾百封吧,而能夠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僅僅只有四封。這一是緣于戰(zhàn)亂與政治活動,二則由于一好玩的小插曲。沈從文南下謀生,張兆和則與孩子留守北平。已為“小媽媽”的張兆和某天突然又害起了自己的少女心思,對這些信極為珍重,卻又擔心被他人看到,自己窘迫。便弄了一大鐵箱子,將信件置于其中,其后又將鐵箱藏匿于合肥老家房子里。這本是姑娘家可愛的心思,暗暗準備日后自己獨自“窘”去的,卻不料遭逢戰(zhàn)亂,鐵箱不知所蹤。為此張心痛不已,寫信沈從文大嘆難過得不行。此處,置身事外的我卻也不免為此心疼可惜了。尚可再度感慨的是,也多是姑娘家才有的心思,張在日記中抄錄了他們之前的幾封信,便是這章《劫余情書》了。深夜,我們在燈下讀起日記里這殘余的情書,不禁小心翼翼,呼吸放得極輕,感覺自己在窺探一位年輕女子最袒露的內心,生怕驚動了什么。日記里的沈從文,已漸漸由狂暴轉向平靜,寫的信越來越舒緩,節(jié)奏放慢,卻變得十分打動人。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幸……”
“三三,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p>
“每次見到你,我心上就發(fā)生一種哀愁,在感覺上總不免有全部生命奉獻而無所取償?shù)呐宰杂X,人格完全消去,自尊也消失無余。明明白白從此中得到是一種痛苦,卻也即珍視這痛苦的來源,我所謂頑固,也就是這無法解脫的宿命的粘連。一個病人在床邊見到日光與虹,想保留它而不可能,卻在窗上刻劃一些記號,這愚笨而又可憐的行為,若能體會得出,則一個在你面前的人,寫不出一封措辭恰當?shù)男?,也是自然的道理。我留到這里,在我眼中如日如虹的你,使我無從禁止自己傾心是當然的。”
一個白日帶走了一點青春,日子雖不能毀壞我印象里你所給我的光明,卻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那么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我讀著,她靜靜聽著,偶爾同我一起笑話下沈從文在這信中鼻涕眼淚一把抓的慘狀。讀著這樣一些柔軟的話語,感受著它們慢慢在心中融化,終于也漸漸明白,沈由張的追求者排行榜中的“癩蛤蟆十三”,何德何能可以晉級為其一生所鐘愛的“二哥”。
四
1938年,張兆和在戰(zhàn)亂的北京城里感嘆,“在這種家書抵萬金的時代,我應是全北京城最富有的人了”。
這些書信,逐漸使我對閱讀和書寫信件漸漸產(chǎn)生了神圣之感。我一直討厭寫信,認為過于繁瑣,電話,短信方便而快捷,何須要待上十來天的輪回呢。而今,卻明白,如果某天,你愿意去寫它,那即是愿意將內心最直白,最私密的想法毫無保留的呈現(xiàn),只給自己或只給信件的那一頭聽,而且,更重要的是,那時,你將愿意等待。我突然意識到,書信確是很神奇的一樣東西。作為承裝情感的載體,它往往卻承載了各式各樣將相伴通信者一生的故事。不論是“從前慢”的蓋上郵戳,把滿腹心思交給郵差的書信,還是手機時代的短信,抑或了智能時代的微信聊天記錄。信息傳遞的便捷使得幾頁紙的長篇大論碎片化成每日的寥寥數(shù)語。
閱讀書信,或許的確能使我們成為精神上“全城最富有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