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靜
祖 訓
黃 靜
“在你心里,我還沒有那個‘祖訓’重要!”吳飛強氣呼呼地摔門而出。
單薄的木門被用力地甩后迅速反彈回來,發(fā)出無辜的呻吟,“吱呀——”聲音由強而弱,在幽深空曠的堂屋里回旋,久久不斷。
“老頭子,要不是你固執(zhí),咱家早像梁旺家那樣發(fā)財了!哼!抱著你的‘祖訓’餓死吧!”老伴翠蘭丟給吳根全一句話,也氣哼哼地走出去。
斜陽的余暉穿不過鄉(xiāng)村傍晚的炊煙,在門口形成一團紅暈,吳根全看著兒子和老伴氣沖沖地跑進那團紅暈,光影一晃便不見了,他覺得那團紅暈壓在心臟上,悶得喘不過氣來。
自己真的錯了嗎?
吳根全背著手,慢慢地走上屋后的山嶺,夕陽把他的身影拖得長長的,他弓著腰,就像背著沉重的石頭。
山嶺上埋葬著他的父親,小小的土包前又長了一圈青草。吳根全用腳壓了壓,坐下來,抖抖索索地摸出煙袋,用一張四方的小白紙卷著煙絲,鄉(xiāng)下人形象地叫之“卷大炮筒”。他雙手顫抖著,這個平時每天都做十幾回的動作,此刻卻久久做不好。終于卷好一個,點燃,他狠狠地吸一大口,霎時“吭吭吭”地狂咳起來。這種土煙絲勁兒十足,可不像市場賣的卷煙,漂亮是漂亮了,一點味都沒有。前幾天梁旺在村頭樹根底發(fā)煙,發(fā)到吳根全,說:“吶!老全你今日有口福了,4塊錢一支的煙呀!”吳根全抽了一口,嘟囔了一句:“淡過水?!闭谂赃叴驌淇说睦罴叶∽诱f:“全叔,你就不懂了,現(xiàn)在的人抽的是健康。”梁旺趾高氣揚地說:“不錯,現(xiàn)在稍微有點錢的人誰不講究養(yǎng)生?誰還抽那些土煙絲呀!”
吳根全罵了一句,“不就有兩分臭錢嗎?誰不知道你的臭錢哪來的?逆祖訓,不得好死!”他從口中甩出卷煙,丟在腳下,狠狠地踩上去,腳尖用力地旋了幾圈。
夕陽下的群山披著金色的外套,一如既往地沉默著,最高的天堂山背靠紅光,霧氣繚繞。小小的同心村坐落在群山深處,天藍地綠,純凈得如同嬰兒的臉。村子背靠天堂山,天堂山水澆灌下的田,種的稻米特別香;用天堂山水做的米粉,特別可口。米粉細細的,用紅竹篾扎成小小的一捆捆,每捆也就一兩左右,可煮可炒,入口爽滑,夾著這方水土特有的香甜氣息,令人食指大動,欲罷不能。
也不知在哪一年哪一代,同心村的米粉被指定為朝廷貢品,每年秋季,米粉做得最好的吳、梁、李三家作坊,一大早就驢叫磨歡,煙霧騰騰。太陽一出,一箕箕白白嫩嫩的粉皮被擺放在一排排竹竿上,冒著熱氣,映著藍天綠樹,仿佛從天上裁下的白云……精心制作的米粉贏得皇家的青睞,同心村人備感榮耀,吳、梁、李三家人經商量后立下祖訓:任何時候都不能砸了“同心米粉”的招牌。這個祖訓傳了一代又一代,幾家作坊同心協(xié)力,把同心村的米粉傳揚到了海內外。也不知過了多少代,從來沒有人忤逆過祖訓,即使在各家最困難的時期,大家都咬著牙挺過來了。
沒想到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祖訓卻守不住了。先是李姓后人嫌手工做米粉麻煩、利少,轉而做起了燒磚。每天磚窯濃煙滾滾,大大小小的車子半夜奔向那噴黑煙的地方排隊買磚。群山陸續(xù)被鏟去了一個山頭,遠看如同一塊綠色的綢緞補上了一塊泥色的補丁,突兀而刺眼。梁家后人也嫌手工做米粉麻煩、利薄,改而用上了機器大批量生產,水還是天堂山的水,米卻不是天堂山下的米了:近年來,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守的老人兒童要么不種田了,要么只種晚造米,夠自己吃都不錯了,沒有多余的米賣給米粉廠。再加上用機器做粉,不好掌握火候、時間,白白的粉皮這里一個洞那里一塊疤,還易斷易碎,真是砸了“同心米粉”的招牌。可是,梁旺用機器每天可以做700多斤米粉,吳根全用手工只能做70多斤;雖然人家每斤只賺1塊,自己每斤可以賺4塊,但是收入還是有天壤之別?。∫虼?,才幾年功夫,梁旺家就修起了全村最豪華的房子,出入有小車,有人沒人在前面,車喇叭都按得山響,生怕別人不知道。
老伴和兒女多次勸吳根全也貸些款,用機器做米粉,可是吳根全總是一口拒絕,逼急了還吼上兩句。以前他一急,老伴兒女就不出聲了,可是如今兒子吳飛強考上大學卻籌不夠學費,直接導致今天老伴兒子集體倒戈了。
“爹啊,這回我真扛不住了。飛強一直聰明,老師都說,同心村要出大學生了。如今也考上了,卻沒錢上學……”停了一會,站在父親墳前的吳根全又說,“爹,要說當年我不怪你,那是假的?!?/p>
三十年前,吳根全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可是家里根本供不起。那是20世紀80年代,剛剛改革開放,有個大老板想在同心村建米粉廠,慕名找到吳根全的爹,想讓他當大師傅。吳根全的爹說,家有祖訓,不能砸了招牌,并擲地有聲地說:“同心村的米粉永遠不會用大機器做,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大老板并沒有死心,不知怎么知道了吳根全沒錢上高中,那天專門送來一疊錢,吳根全的爹見了錢卻像見了仇人,揚手一扔,鈔票撒了一地。吳根全眼睜睜地看著大老板一張張地撿起鈔票,恨恨地罵了一聲“老古董”,揚長而去。吳根全的讀書夢,隨著老板的離去而消散,無奈地做了農民。
“爹啊,同心米粉的招牌早被梁旺砸了,多我一個不多。我不想讓娃也怪我。這些年我過得很難,真的不想娃也過這樣的日子。他必須得上大學,上了大學找個好工作……讓娃過得好點吧,百年之后我自己去給列祖列宗賠罪?!?/p>
吳根全站起來,太陽已經落到山坳了,梁旺家高高的洋樓還映著幾縷淡淡的光影,如同皇帝老兒般高傲,而自家低矮的瓦房就像一只狗伏在黑暗里。吳根全的心一陣刺痛,拍拍身上的碎草,慢慢地走下山去。
吳根全進屋的時候,看到家里烏燈瞎火、灶冷鍋凈,大群的雞在院子里亂跳,一邊尋著籠子歇下,一邊又不甘心餓著肚子,折騰個不休。老伴翠蘭躺在床上生悶氣,兒子吳飛強不知跑哪去了,兩個女兒去了外婆家。吳根全悶悶的,也沒心思弄吃的,在黑暗中枯坐了一會,也不開燈,直接向床邊走去。他想跟翠蘭說說心里話,只要翠蘭出聲,他就說出自己的打算:娘病了這么多年,這邊的親戚早就借遍了,再也不好意思開口了,最好能回翠蘭娘家,先借錢給飛強上了大學,然后貸款買一臺蒸粉機,這樣每天可以做二三百斤粉了,慢慢等有錢了再買磨漿機、再增添蒸粉機……只是這樣就得每天凌晨兩三點起床磨漿了,吳根全想問問翠蘭,這樣的話身子能吃得消嗎??墒谴涮m一聽到吳根全進來,馬上翻身背著他,明顯還在氣頭上,吳根全也就沒了辦法,悶悶地躺下了。
吳根全是在吳飛強興奮的歡呼聲中醒過來的,睜開眼,天還沒全亮呢!
“爹!解決了!全解決了!”吳飛強的眼睛在晨曦中閃閃發(fā)亮,“老師說了,只要去村委開一張貧困證明,就可以去縣教育局貸款讀大學,畢業(yè)后再還?!?/p>
“貸款讀大學?”吳根全腦子還迷糊著。
“是啊,爹!等天亮了我就去村委。老師說了,祖訓還得守,不僅要守,還要好好利用?,F(xiàn)在的人都講究養(yǎng)生,城里人都不在市場買蘋果了,市場的蘋果打蠟抹保鮮劑,人家在網上買現(xiàn)摘的。像我們家這樣無污染、純手工的米粉,現(xiàn)在好多人想買都不知去哪買呢!爹,我想好了,我一邊上大學一邊開網店,賣咱家的米粉,注冊商標我都想好了,就叫‘同心純手工米粉’?!?/p>
“我的兒!你太聰明了!”吳根全一骨碌翻身下床。
翠蘭喜笑顏開地說:“我去做早飯!”
天亮了,大雞小雞撲騰著,鍋盆的聲音交響著,吳根全麻利地卷起一支“大炮筒”,腳步輕快地向后山走去……
責任編輯: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