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畢淑敏
洞茶上的字跡
文 / 畢淑敏
那時,我16歲零6個月零6天,分到西藏阿里當兵。海拔5000米的高原,司務(wù)長分發(fā)營養(yǎng)品,遞給我一筒水果罐頭和一塊黑糊糊的粗糙物件。說,罐頭每人每月一筒半,筒不能切開,所以,這一個月只能給你一筒,下個月會給你兩筒。
我不放心地問,你不會記錯吧?要不這個月你給我兩筒,下個月給我一筒好了。
司務(wù)長說,這女娃還挺財迷,我是干什么的!咋會記錯?
我不好意思了,說,我不財迷,罐頭我要了,這東西就給別人吧。
司務(wù)長白了我一眼說,這是茶磚,比那罐頭可金貴!
我慢吞吞像個老媼似地挪回了宿舍。到達海拔4700米的部隊駐地剛幾天,高原反應還沒有過去,稍一快走,渾身顫抖如將死之鳥。那塊黑糊糊的東西一不小心掉到雪上,邊緣破損色黑如炭,襯得格外不成嘴臉。
我沒有撿,彎腰太費體力。老醫(yī)生看到了,心疼地說,關(guān)鍵時刻磚茶能救你命呢。
我說,它根本不像見棱見角的磚,更不像青翠欲滴的茶。
老醫(yī)生說,不能從茶的顏色來判定茶的價值,就像不能從人的外表診斷病情。它叫青磚茶,是用茶樹的老葉子壓制而成,加以發(fā)酵,所以顏色黢黑。它的茶堿含量很高,在高原,茶堿可以興奮呼吸系統(tǒng)。如果出現(xiàn)強烈的高原反應,喝一杯這茶,可緩解癥狀。它是高原之寶。
我趕緊把黑茶片從雪地上撿起來,珍藏。沒到過酷寒國境線上的人,難以想象磚茶給予邊防軍戰(zhàn)士的激勵。高原上的水,不到70度就迫不及待地開鍋了,無法泡出茶中的有效成分。我們只有把茶餅掰碎,放在搪瓷缸里,灌上用雪化成的水,煨在爐火邊久久地熬煮,如同煎制古老的藥方。漸漸,一抹米白色的蒸汽裊裊升起,抖動著,如同披滿香氛的紗。缸子中的水漸漸紅了,漸漸黑了……平原青翠植物的精魂,在這冰冷的高原,以另外一種神秘的形式復活。
我慢慢喝茶上癮,便很計較每月發(fā)放磚茶的數(shù)量。司務(wù)長的手指就是秤桿,他從碩大的茶磚上掰下一片,就是你應得的分量。碰上某塊特別硬,司務(wù)長會拿出寒光閃閃的槍刺,用力戳下一塊。某月領(lǐng)完營養(yǎng)品,我端詳這分到手的磚茶,委屈說,司務(wù)長,你克扣了我。
當司務(wù)長的,最怕這一指控。憤然道,小鬼你可要說清楚,我哪里克扣你?
我說,有人用手指摳走了我的茶。你看,他還留下兩道深痕。
司務(wù)長說,哈!只留下了兩道痕,算你好運。應該是三道痕的。那不是被人摳走的,是廠子用機器壓下的商標,這茶叫“川”字牌。
我說,茶廠機器壓過的地方,是不是所用茶葉就比較少???
司務(wù)長說,份量上應該并不少,可能壓的比較瓷實,你多煮一會兒就是了。
我追問,這茶是哪里出的???
司務(wù)長說,川字牌,當然是四川的啊。萬里迢迢運到咱這里,外面包的土黃紙都磨掉了,只有這茶葉上的字,像一個攀山的人,手摳住崖邊往下滑溜又不甘心時留下的痕跡。
從此我與這磚茶朝夕相伴,它灼痛了我的舌,溫暖了我的胃,安慰了我的心,潤澤了我的腦,是我無聲的知己。11年后我離開高原回到北京,卻再也找不到我那有三道溝痕標記的朋友。我丟失了它,遍找北京的茶莊也不見它蹤影。好像它變成我在高原缺氧時的一個幻影,與我悄然永訣。
此后三十余年,我品過千姿百媚的天下名茶,用過林林總總的精美茶具,見過古樂升平的飲茶儀禮,卻總充滿若即若離的迷惘困惑。茶不能大口喝嗎?茶不能沸水煮嗎?茶不能放在鐵皮缸子里煎嗎?茶不能放鹽巴嗎?茶不能仰天長嘯一飲而盡嗎?!
我不喜歡茶的矜持和貴族氣息,我不喜歡茶的繁文縟節(jié)。我不喜歡茶的一擲千金,我不喜歡茶的等級與身份。我不喜歡茶對于早春的病態(tài)嗜好,我不喜歡飲茶者故作高深的奢靡排場。
那一年我出差到了四川,聽說當?shù)爻霾璐u,滿懷希望地買了一塊,以為將要和老友重逢。細心地掰下一塊兒,放入專門淘來的搪瓷缸子,點燃了爐火,慢慢地煮啊煮。好不容易等到可以喝了,大口暢飲,卻依稀只感到一點微薄的近似,全然失卻了當年的韻味。我絕望了——原來,我的舌頭老了,我的味蕾老了。高原那相濡以沫樸素醇厚的黑茶,潛藏著警醒甘凜的味道,和我殘酷的青春攪纏在一起,埋葬于藏北的重重冰雪之下,永不復返。
2012年5月,我到湖北赤壁一游。得知當?shù)赜小按ā弊执u茶,心中一動。它莫不是我的故人?又怕再次失望,便旁敲側(cè)擊問,明明是湖北的茶,為何要叫“川”字牌?
原來這是一個象形意義的招牌。赤壁市古稱蒲圻,有個老鎮(zhèn)羊樓洞。此地土地肥沃氣候適宜,生長著6 萬畝茶樹。加工制作的磚茶量大質(zhì)優(yōu),享有盛名,故被稱為“洞茶”。
環(huán)繞古鎮(zhèn)是美麗的松峰山,山上有“石人”“涼蔭”“觀音”三條清澈的天然泉水,三水合一,即為一個“川”字,成了洞茶的商標。關(guān)于這個“川”字茶的來歷,還有一說。清乾隆年間(1736—1796年),山西商人在羊樓洞鎮(zhèn)開設(shè)了“山玉川茶莊”、“巨盛川茶莊”,生產(chǎn)帽盒茶,品質(zhì)極佳。到了清咸豐末年(1861年),因為茶莊都有個“川”字,索性在所產(chǎn)磚茶上印上“川”字標記,讓不識漢字的少數(shù)民族兄弟和外國商人,用手一摸,便能識別出他們的貨物,想來類似今天的防偽標志吧。
不管是山泉說還是茶莊說,都證明這兒的洞茶歷史悠久得天獨厚,聲名遠播享譽中外。
洞茶啊,我欠你一個永恒的謝意。三十余年未曾說出口,只因一直尋不到你。今天,我一定要買上很多很多塊磚茶,送給當年我在阿里的戰(zhàn)友,他們一定也在千方百計尋找你。送那個曾笑我財迷的司務(wù)長,對他說,“川”字牌茶,不在四川而在湖北赤壁的羊樓洞。那位告訴我茶磚奧秘的老醫(yī)生,已然謝世,我會按當年方法,熬煮一杯洞茶水(唯一可惜的是沒有高原的雪水,我決定用昆侖山礦泉水替代,聊補此憾),灑向大地,對天而祭。他在天堂一定聞得到這質(zhì)樸的香氣,沉吟片刻說,正是這個味道啊,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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