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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有順
為山水立心
----評梁征的詩集《木蘭春漲》
謝有順
梁征寫詩。他的詩,開闊,自由,詩意與禪機交織,而且隱含著一種雄心:為自然寫史,為山水作傳。他工作、生活于一地,就對此地懷著深情,投注心力,為其歌詠,做此間山水的意中人。他的第一本詩集《尋找雪峰》,寫的是福州,閩都十邑,或自然山水,或人文景觀,在他筆下,獲得了一種詩意的審視。他不做那種浮華的山水風光的游歷者,而是追求與這片山水對話,在對話中鉆探、深思、領悟,讓山水內化于心,大有“風云多賞會,物我俱忘懷”之風。謝冕在為《尋找雪峰》所作的序言中說,自古文人對福州的風物多有吟詠,但“以現(xiàn)代詩的形式如此集中而充分地表現(xiàn)此間的山山水水,詩人梁征可能是第一人”。誠然,沒有對這片山水有愛與痛惜者,難以有如此沛然的詩情;而缺了詩歌為其立傳的山水,也會少了許多色彩與深意。
福州已經記住了這位詩人對她的情意。如今,莆田也有了這份來自詩歌的禮遇——《木蘭春漲》。
這是梁征的新詩集,寫的是莆田新舊二十四景。從福州到莆田,對于梁征而言,既是工作地的變動,也是一種詩情的再出發(fā)?!皩@片景觀的反復歌詠,是我對莆陽人文和山水深深眷戀的明證?!痹谄侮柕乃哪甓鄷r間,他走遍那里的山山水水,尋覓山水間的滄桑、詩意,也召喚山水間的神明,不僅為山水作傳,也為山水立心。莆田的這四十八處景觀,多數(shù)依然鋪排于天地間,惟個別只存于典籍與記憶中了,但梁征都一一為它們作“詩傳”,并集結成書,這堪稱是一次文化壯舉。
莆陽,莆陽,這個名字一次次在梁征的詩中被呼喚,令我感慨萬千。我對莆陽諸景,多數(shù)陌生,個別游歷過的,也只是一過客,走馬觀花而已。今以梁征的詩為引,夢游莆陽,這里的山山水水如同親見,而且詩人旁征博引,使山水有了歷史,有了想象的疆域,我作為讀者,已深深體會到了作者對這片山水的情意。盡管詩人說,“我沒有什么奢望/只想拂去額頭的皺紋/舒緩一下疲憊的心跳”(《梅寺晨鐘》),但他也確然“完成了大宋莆陽最絢麗的詩行”(《木蘭春漲》)。宋代時,莆陽已包含莆田、仙游、興化三地,“山南為陽,水北為陽”,詩人反復以莆陽詠之,大有為這些山水景觀溯源之意,它們仿佛生來就是屬于詩的,或者說,惟有入詩之后,山川風物可得以永恒。這讓我想起饒宗頤的高論,他說:“不廢江河萬古流”,乾坤可毀,而詩則永不可毀。宇宙一切氣象,應由詩擔當之,視詩為己分內事。詩,充塞宇宙之間,舍詩之外別無趨向,別無行業(yè),別無商量。此時此際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充心而發(fā),充塞宇宙者無非詩材。故老杜在夔州,幾乎無物不可入詩,無題不可為詩,此其所以開拓千古未有之詩境也——此語雖論杜詩,也可說是詩歌寫作的大道,無此闊然詩心,面對莆陽大地,詩人也只能客觀描摹或空洞感嘆,根本不可能體會物我相契之境,更遑論為山水立心了。
事實上,《木蘭春漲》一書,不少詩作,是寫于梁征離開莆田之后,然而,莆陽之景早在詩人心中醞釀多時才發(fā)而成詩,詩人在不在莆陽,已不重要了。
古人作詩,或在途中,顛沛奔走,或在冥思中體會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那個內在自我,這一動一靜之中,皆有好詩。梁征的詩,似乎二者兼有,最終卻沉入內心的多。盡管在他的詩中,依然可以聽到風聲、鼓鳴、河流的奔騰,但這些更多是內心的鏡像,是內心對這些景觀的返照,已是主觀化了的詩性書寫?!澳憔砥鸬拿恳欢淅嘶?都有一個澎湃的故事/再壯懷的傳說/也只是你的一個漩渦”(《木蘭春漲》),“溪水是你流浪的腳/泡沫是你多余的眼/夕陽是你寂寞的書房/月光是你悲涼的歷史”。(《鐘潭噌響》)很顯然,梁征無意作景觀的導覽者,他在詩中也不機械地寫實,你很難定義他的詩是抒情還是記述,他動用一切詩藝,不過是為了述懷,為了說出心中所思。T.S.艾略特在《詩的三種聲音》中說,在一首既非說教,亦非敘述,而且也不由任何社會目的激活的詩中,詩人唯一關注的也許只是用詩——用他所有的文字的資源,包括其歷史、內涵和音樂——來表達這一模糊的沖動。確實,許多的時候,詩人也無法說清自己與山水間那種特殊的感情,惟有通過寫作,一切才明朗化,自我才走向澄明。錢穆把詩學稱為心學,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由此,才能見出梁征的詩之特殊價值。清風明月、山水自然,一直是中國詩歌的宗教,中國的詩人未必信佛,但都信仰山水,也多陶然于山水。文人向往山水,往往隱含著對世俗生活的倦怠之情,如北宋郭熙說,“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所以,寫山水詩,畫山水畫,被歷代文人當作是離世出塵的一種超脫方式,以此滌濾身心,靜觀自我。這是中國詩歌書寫山水的慣常路徑。但梁征若照這個傳統(tǒng)的路子寫,其詩便無足觀。有意思的是,他用的是古典題材,詩風也常具古意,用詞典雅之處甚多,但他的詩,骨子里卻極具現(xiàn)代意識。這個現(xiàn)代意識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梁征寫的已不再是傳統(tǒng)的抒情詩,而是更接近艾略特所說的那種“冥想詩”——艾略特以此來形容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瓦雷里的《海濱墓園》等詩作。這些詩,往往采用自我省悟的視角,既有對世界的印象,也有個人的獨語,既重個人體驗中那些決定性瞬間的感受,更重自我對歷史、自然、個體存在、消失的時間等母題的冥想——而在冥想中所傾聽到的內在自我的聲音,便成了詩歌真正的靈魂。
梁征正是借由一種個人化的、極具現(xiàn)代意識的冥想,賦予了莆陽山水以特殊的靈魂。在《木蘭春漲》的開篇,詩人就宣告:“莆陽的天空就是方向”(《東山曉旭》)。這似乎預示了梁征的一種詩歌氣質:在冥想中追憶,也在冥想中仰望。由于冥想遵循的是心理邏輯,甚至還可能是一種精神的意識流,這使得梁征的詩有時跳躍性強,語意難懂之處也不少,但我們依然能夠從中感受到一種氣勢,一種想象力自由飛翔的快意。這或許正是現(xiàn)代詩的一大特征——除了寧靜的沉思,詩人的經驗中也經?;祀s著夢幻、潛意識、悠游的情思、穿越時空的叩問等等。借力于這種更為復雜的現(xiàn)代詩歌經驗,梁征迅速從物象意義上的山水中超越出來,讓山水返回到內心,使其在精神上被重新定義。
海的心 是水
水的心 是波
波的心 是天
天的心
是這輪寧海的初日
——《寧海初日》
怎樣才能摁捺住自己
才能把滿懷的波紋
日夜撞擊著靈魂和骨頭的漣漪
如絲日線地抽出來
讓林泉的天空復歸最初的寧靜
生命在這里歸于完整
——《林泉禪武》
每一處山水,都有著詩人的眼界,也隱含著詩人的心跳?!霸趬m山之顛/我是一位由想象的五線譜放縱的飲者”(《尖山瞰海》),“我的心室四壁空空/有你 再也不需要任何裝飾”(《圳湖映碧》)。梁征的詩,雖然多為個人對山水的靜思,但文字之中依然有精神體溫,就在于他寫的山水背后有人,有“我”之旨趣與襟懷,“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充心而發(fā)”。他拒絕旁觀山水,面對山水,他總會不自覺地迸放出一種內傾的激情——節(jié)制,內斂,隱忍中也透著人文思索。
而他的詩可稱為現(xiàn)代詩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在詩中設置了“我”“你”“誰”三種人稱,彼此對話,互相呼應,甚至不時還寫下他們之間那種內心的辯論、靈魂的駁難,這極大地擴展了他詩歌中的精神縱深感。時間與空間交錯,自我與他者共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對山水的冥想成了一個可以自我發(fā)聲的精神實體——莆陽是物象,也是心象,山水是神明和歷史遺落在大地上碎片,折射出神的光彩,也透著人的尊嚴和光輝。
讓我將動聽的辭令嚼碎
捂在靈魂深處成年累月的傷口上
讓我用三輩子的幸福抵押
作一回謙卑的船長
——《仙水漫步》
你可在梵音的最寬處等我
你可在流水的源頭
為我留一處安身的空隙
——《梅寺晨鐘》
望海塔上 是誰的手痕
從千年前伸過來和我緊握
文昌閣里 是千年前誰的腳印
承接了一注今晚的落雨
——《塔斗夕霞》
幾乎每一首詩,都有“我”“你”“誰”的呢喃或對話。在我看來,這是詩人冥想山水時的幻象,是精神升華的一種方式?!澳恪焙汀罢l”,不過是“我”的變體,是自我聲音的一種裂變。在現(xiàn)代詩中,詩人經?;没闪硪粋€自我,擔負雙重甚至多重角色,彼此對話,以更好地完成自我的建構。梁征深諳于此,在“我”“你”“誰”中轉換自如,這樣,詩歌空間一下就從具體的山水中飛升起來,進入了虛擬的詩境,也釋放了詩人的心靈。這樣一種寫法,很容易讓人想起錢鍾書用《西游記》中“以心問心,自家商量”這句話,來概括“一人獨白而宛如兩人對語”的妙處??此坡曇舨煌?,就內在而言,卻是詩人扮演不同角色,本質上并沒有改變詩歌那種獨語與冥想的特征。艾略特在《詩的三種聲音》一文中說:“第一種聲音是詩人對自己說話,或不對任何人說話;第二種是詩人對聽眾說話,不管人多人少;第三種是詩人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戲劇性人物在詩中說話;這時他說著話,卻不是他本人會說的,而只是一個虛構的人物對另一個虛構的人物可能說的話?!痹谝皇自娭?,多種聲音相交響,是現(xiàn)代詩試圖更好地寫出現(xiàn)代人之復雜經驗的技術嘗試,被梁征用在他的山水詩寫作中,這種山水詩也就有了現(xiàn)代感,主體與客體的界限消弭了,詩人自由地出入其間,從而重釋了自我與山水的關系。形式上是多種聲音說話,最終卻依舊是獨語的,這樣的寫作,也合乎梁征在精神上的追求:“天人合一/地人合一/儒道釋合一”(《東山欲曉》)。
而梁征最想表達的那個聲音依然清晰、強健,那就是個體生命的獨立與完成。他把山水自然都看作是生命,但要欣賞這個生命,必須有一個實現(xiàn)了自我完成的生命,才能彼此對視,享受各自的孤獨。
梁征筆下莆陽山水的歷史,直追宋代,但其詩卻有唐風。只有唐代的詩歌,才如此追求生命的獨立,如此欣賞生命的孤獨美學。即便眾人消失,一片寂靜,即便只有詩人一人立于天地間,他照樣知道如何活著,如何安靜、高遠地活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辟濏灥恼巧淖晕彝瓿?,惟有如此,你才能如此靜謐地凝視自我。王維的《辛夷塢》寫道,“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睕]有任何人來,是不是也可以花開花落?這詩很好地詮釋了生命是獨立存在的,不是為別人而存在的。都說唐詩是可以當做佛經來讀的,確然。
梁征的詩,是現(xiàn)代詩,但也得了唐風,個中的佛禪思想更是昭然,他最終是要在與山水的凝視、對話中實現(xiàn)生命的自我完成?!皾B入骨血的是你/鉆進靈魂的是你/澡雪心靈的是你”(《古囊峢獻》),“我不知道用一生占有你夠不夠”(《龜洋積霧》),此時,即便沒有任何人再對莆陽山水有感,站在這片山水面前的梁征,也能獨自一人去欣賞這片山水的恬然與孤獨,他看山水就是看自己,并且深感自己被這片山水所庇護、所完成。
這種自我完成,就是為山水立心。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有了《木蘭春漲》,詩人無須再去專門朝拜莆陽山水,只要想到它一直在著,就夠了,一切都心領神會了,我想,這種源自個體生命的內在欣喜,便是作為詩人的梁征所收獲到的最大幸福。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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