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然升

《五行》曰：“聞而知之，圣也。”何以聞而為圣，其所聞?wù)吆我?？圣者，通也，從耳。通者，所以合于天人，一其?nèi)外，措乎時宜者也。圣者，以耳聞于天命者也。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囊?！兑住氛撸再澨斓刂酪?。易有三義，曰變易也，不易也，易簡也。不易為體，變易為用，易簡以通天下之理。夫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兑住纺芟裉斓厝f物，故與天地準(zhǔn)也。故曰：易即太極。道不遠人。是故《易》之為書也，不可遠。夫子五十以學(xué)之，是以能見天地之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蓋見道體之流行。孟子謂夫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蓋喻其境界也。三十立禮，樹一己之人格；四十不惑，人道已立。故登東山而小魯。五十知天命，已見天地之美，圣人之全，而登于泰山之巔。上可通天道，下可立人極，俯窺天下之小，仰觀宇宙之無窮。

其見也如此，可謂聞天道乎？對曰：未也。夫知命，惟《五行》所謂“見而知之”。觀乎萬物，察乎人文，以知天命。知天命者，吾智之可識也；聞天命者，我心之自得也?！段逍小吩唬骸笆?，知禮樂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敝T德自得于心，發(fā)而中節(jié)，無有勉強，即圣也。至此，已窮教化之道；余者，惟反躬自誠可得。

夫子于知命之際周游天下，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圍于陳蔡。所歷久矣，夫子已默識天命。伐樹之際，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德者，得也，人之所自得于道也。德性存乎心，發(fā)乎四體，即誠也。誠者，真實無妄之謂也。萬物皆稟其真則誠，誠則通，通則無往不利。橫渠曰：“存，吾順事；沒，吾寧也?！?/p>

子在陳，會吳伐之。遂困而絕糧，七日不火。弟子面有菜色，而夫子獨弦歌不輟。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崩Ф桓F，怡然自樂，吾是以見古井之無波，泰山之厚載。巍乎，非樂天者其孰能與于此！

在厄之際，夫子已年逾花甲。子曰：“六十而耳順?！鼻拔囊蜒浴笆フ?，通也，從耳”。圣者，以耳聞乎天命者也。夫聞與知不同：聞?wù)?，默而識之者也；知者，智之所見也。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狈蛑撸渲悄芗耙?，而未見其能守也。聞天命者，默識于心，自得其所而無有勉強。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鄙w就境界言也。馮芝生謂：一人之境界時有變動，惟此二者不易。愚人無甚覺解，其行事也渾渾噩噩：圣人即至費見至隱，超乎事物之外，不離事物之中，默識于心。故惟此二者不移。

哀公十五年春，狩大野，獲一異獸。夫子視之，曰：“麟也！胡為來哉，胡為來哉？”反袂拭面，泣涕沾衿。又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洛不出書，吾已矣夫！”乃歌：“唐虞世兮麟鳳游。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狈蜃右娙A夏之廣廈將傾，已然無力回天。然窮也者，人生之一事也。故窮亦道也，達亦道也。然則何如？曰：隨化而已矣。且存其藍圖，以圖復(fù)建。遂刪《詩》《書》，訂《禮》《樂》，作《春秋》，贊《周易》。《易》以《未濟》終焉；《未濟》者，人道之窮也?！洞呵铩芬晕麽鳙@麟終焉；獲麟者，嘆道窮也。嗚呼，窮矣！其事誠有窮，然則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道豈有窮哉！《天命》謂：“悠久無疆”者，此之謂也。

顏淵發(fā)盡白，早死；子路赴孔俚難，絕纓而亡。夫子病，負杖逍遙于門。及見子貢，曰：“賜，爾來何其晚也！”又曰：“天下無道久矣，而莫能宗予。夏人殯于東階，周人于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币驀@而歌曰：“太山其頹乎，梁柱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后七日而終。

圣人既齊天地，一死生，何有此歌邪？《易》曰：“生生之謂易。”天道貴其生生之德。故圣人不貪其生而戀其生，不畏其死而惜其死。夫子以身體道，于其將終之時，高唱贊歌。嗚呼大哉，其至道也！夫子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此中庸之至德也，人道之至極也！故可與天地比壽，與日月齊光！上下與天地同流，逍遙無待。嗚呼，非天下之至圣其孰能與于此哉！

夫道也者，上在蒼旻，下在厚地。道也者，無所不包，無處不在，不可須臾離也。余嘗思之：夫子逍遙于門，有何聞焉？其聞生命之禮贊與？抑天地之吸張與？小子不敢妄測圣人，但欲及之耳?！短烀吩唬骸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碧熘?，性也；率性而行，道也。為道者，以身體道者也，至死不渝者也。子曰：“朝聞道，夕死可也?！背勏λ溃M虛言哉！吾師乎！吾師乎！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