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彩麗
《時時刻刻》是美國當(dāng)代作家邁克·坎寧安于1998年發(fā)表的一部小說,榮獲美國普利策文學(xué)獎。這部小說在敘事安排上別出心裁,以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達洛維夫人》為線索,將三個不同時代的女人并置于同一時間維度里,講述了她們一天的生活。三位女主人公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地點,有著不同的社會經(jīng)歷及生活背景。一位是以弗吉尼亞·伍爾夫為原型的作家本人,一位是與伍爾夫作品中《達洛維夫人》女主人公同名的克萊麗莎,另一位則是小說《達洛維夫人》的讀者——布朗夫人。三位毫不相關(guān)的女主人公通過《達洛維夫人》聯(lián)系起來。
本文以敘事學(xué)為視角,主要從敘事時間、敘事空間和敘事頻率三個方面來分析這部作品所使用的敘事技巧,以便豐富讀者對作品的理解,為探討作品主題意義做好鋪墊。在敘事時間上,作者并不是依照時間順序分別講述三位女性各自的一天,而是采用平行敘述的技巧,將故事時間劃分成三個平行的時段,即同時講述三個女人的早晨、中午以及晚上。從敘事空間看,三位女主人公這一天的活動范圍限于臥室和街道。在敘事頻率上,鮮花、同性之吻、自殺等意象反復(fù)出現(xiàn),構(gòu)成了小說的重復(fù)敘事。這些寫作技巧傳遞了豐富的主題思想,增添了讀者的閱讀樂趣。
一、敘事時間
(一)平行敘事
敘事時間分為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故事時間指的是故事實際發(fā)生所需要的時間,話語時間指的是作者敘述故事所需的時間,后者一般以敘述故事的文本長度作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在《時時刻刻》中,坎寧安在描寫三位主人公各自的一生時,并沒有依據(jù)自然的故事時間來詳述她們一生所經(jīng)歷的大大小小的各種故事,而是只選取了她們生命中平凡的一天,采用平行敘事的策略,同時講述她們這一天中各個時間段所發(fā)生的事件。從弗吉尼亞·伍爾夫起床的那一幕開始,她拒絕吃早餐,不想與女仆打交道,關(guān)上房間的門,開始在座椅上醞釀《達洛維夫人》的第一句話該如何寫。接著,場景切換到克拉麗莎起床的那一刻,她拉開窗簾,冬日的早晨陽光明媚,她決定自己親自去買花。繼而,鏡頭切換到布朗夫人的房間,她坐在床上,拿起枕邊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書《達洛維夫人》開始閱讀。敘事的一開始就出現(xiàn)三處場景切換,未免提高了對讀者理解速度的要求。
(二)順序敘事
但從整體上看,作者采用的又是順序敘述。從清晨到傍晚,事件條理清晰,降低了讀者的理解難度。作者的意圖是以一天寫一生,以小見大,因此,敘事時間的高度濃縮展現(xiàn)了作者的高超寫作技巧。在這極其普通的一天里,她們都為各自的親人或密友籌劃著一次慶祝。弗吉尼亞·伍爾夫等待著姐姐的拜訪,姐姐是伍爾夫最依賴和信任的人,她的出現(xiàn)仿佛能給她當(dāng)前痛苦的生活狀態(tài)帶來些許改善,如炎炎夏日的一縷清風(fēng),可以撫平她心中的恐懼與不安??死惿瘎t忙于為理查德新書大獲成功準(zhǔn)備一個慶祝晚宴,清晨她就開始買花布置房間。她喜歡理查德。自他染上艾滋病以來,她親自照顧他十多年,并不覺得累。她還是一如既往地?zé)釔凵?,只要理查德好好吃藥,好好地活著,她的生活似乎就會很美好。布朗夫人記起來今天是老公的生日,她想親自為他做一個生日蛋糕,感謝他對自己細(xì)心的呵護。接著,時間進入中午。伍爾夫的姐姐同她的孩子提前到達。經(jīng)歷過短暫的相聚之后,姐姐還是得回到倫敦,伍爾夫內(nèi)心難以割舍,想要一同前往。在姐姐離開之后,她避開丈夫,一個人來到火車站,打算偷偷前往倫敦,去過自由的生活,結(jié)果還是被丈夫勸說回家。下午當(dāng)克拉麗莎去公寓接理查德時,他根本什么都沒有準(zhǔn)備。房間所有的窗子都開著,他穿著睡袍坐在窗戶上,呼吸著寒冷的空氣瑟瑟發(fā)抖。他告訴克拉麗莎,沒有人像他們一樣快樂,晚宴他去不了了,接著倒向窗外,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布朗夫人的蛋糕做得很糟糕,正在她氣憤難過之時,鄰居基蒂過來請她幫忙照看小狗,她自己要去做一個腫瘤手術(shù)。在基蒂離開之后,布朗夫人的心情再也無法平復(fù),她倒掉蛋糕,開車將兒子送到拉奇太太那里,獨自一人來到了旅館,打算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勺罱K想到責(zé)任、腹中的胎兒和愛她的老公,她出來了。接著,兒子回到家,她重新給老公做了一個蛋糕,一切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經(jīng)過梳理,整個故事的三條主線已經(jīng)十分清晰。就是將三位女主人公的一天切分成不同時段,選取這一天的重要事件按順序同時進行敘述,最后烘托出相同的主題。這種敘述技巧相比于分別敘述三條完整的故事主線,內(nèi)容顯得更豐富,情結(jié)更精彩,閱讀更富樂趣。平行敘述的同時也對比三個人的人生過程,有助于加深讀者對故事主題的理解。
二、敘事空間與視角
(一)敘事空間
經(jīng)典敘事學(xué)從“故事”和“話語”兩個角度討論了敘事空間。1978年,敘事學(xué)家查特曼在《故事與話語》中首次提出了“故事空間”和“話語空間”兩個概念。他指出,故事事件的緯度是時間性的,而處于故事空間中的存在物(人物與環(huán)境)則是空間性的。“故事空間”指事件發(fā)生的場所或地點,“話語空間”則是敘述行為發(fā)生的場所或環(huán)境。故事空間的描寫往往能帶給讀者身臨其境的閱讀體驗,增加故事的真實性。而話語空間則具有潤飾作用,作者可以根據(jù)自己想要達到的閱讀效果,加工故事空間,從而使作品的敘事空間更加多維,并富于變化。
《時時刻刻》中三位女主人公的活動場所都限定在幾個具體的地點:自己家里和街道。家是一個人每天停留時間最長的地點,最能反映一個人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街道則是社會環(huán)境的縮影,能夠放映出主人公生活的大背景。當(dāng)作者想要通過一個人的一天寫他的一生時,故事空間的選取就顯得尤為重要,常常越是普通的生活越能代表生命的常態(tài)。因此,作者將這一天的經(jīng)歷安排在家中和偶爾一次外出所經(jīng)過的街道。在故事空間的基礎(chǔ)上,話語空間往往想要表達得更多,如烘托作品的主題?!稌r時刻刻》這樣描寫達洛維夫人早上起床時的情景:“打開門廳的門……隔壁老太太的窗口花壇里總是放滿了插在泥土里的、褪了色的紅色塑料天竺葵,現(xiàn)在重又長出了一顆離群的蒲公英?!痹谶@一段環(huán)境描寫中,作者不是純粹描寫環(huán)境,而是將人物的心情賦予在對環(huán)境的體驗中。盡管每一天清晨紐約看起來都活力滿滿、堅強不屈,但人們對它經(jīng)歷的磨難心知肚明。正如克拉麗莎每天拉開窗簾都覺得生活無比美妙一樣,她也要花盡心思照顧艾滋病患者理查德。同樣,生活在20世紀(jì)20年代的伍爾夫被丈夫帶到里士滿靜養(yǎng),在丈夫眼中,這座小鎮(zhèn)安靜美麗,是精神病人療養(yǎng)的絕佳地帶,他以為伍爾夫會不受外界干擾,舒適地生活在自己安排的環(huán)境中。然而,伍爾夫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奇怪的聲音還是會在她耳邊響起,她想要的生活在倫敦,里士滿平靜的生活并不能讓她感到幸福。作者是這樣描寫伍爾夫生活的房子的:“黑夜仍然停留在這里……即使當(dāng)清晨微弱的陽光從窗簾間照進來,汽車和馬車在帕拉代斯路上隆隆駛過時,也還是這樣?!蔽闋柗虻纳钕袼姆孔右粯樱兄诎档谋尘?,即便陽光照耀也是夜色朦朧。或許并不是房子黑暗,而是住在房子里的人心情灰暗,才導(dǎo)致房子里彌漫的黑暗氣氛。常人都會羨慕布朗夫人擁有的一切,有愛她的老公、聽話的孩子,衣食無憂,她沒有任何理由不快樂。布朗夫人自己的感受卻是:她刷完牙,梳好頭……仿佛自己站在舞臺旁的側(cè)廳里,馬上就要登臺,在一場戲里演出,但是她穿的服裝不恰當(dāng),排練也不充分。布朗夫人的生活在她看來只是在演戲,扮演一個賢惠的妻子、溫和的媽媽,除了真實的自己。這一切表明,浮現(xiàn)在表面的幸??鞓菲鋵嵵皇菤v經(jīng)磨難的生活的一層薄薄的外衣。話語空間在故事空間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烘托主題的氣氛??矊幇策x取三位女主人公最平凡的生活場景來表現(xiàn)她們的生命狀態(tài),并且透過生活的表面展現(xiàn)了每一位女主人公內(nèi)心的痛苦,敘述細(xì)膩又深刻。
(二)敘事視角
在《時時刻刻》中,作者采用了第三人稱視角,通過人物自身的體驗視角來觀察事物。這部小說有三位女主人公,讀者需要一一去感受她們的情感體驗,不斷地進行身份切換,來理解不同人物的心理活動。這樣一來,讀者仿佛分飾三角,一會兒是里士滿的伍爾夫,一會兒是倫敦的布朗夫人,一會兒又變成了紐約的克萊麗莎。雖然這樣使得每一次的敘述視角只限定在一個人的所見所聞上,但正是這種在各自獨一無二的經(jīng)歷和感受中最終產(chǎn)生的對生命的共同體驗才深化了作品的主題。例如,對待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三位女主人公的理解是這樣的。伍爾夫:“她的生命(已經(jīng)四十出頭了?。┍灰稽c點地消耗掉,載著瓦妮莎的狂歡作樂的馬車……她永遠(yuǎn)也不會對倫納德說她曾打算逃跑,哪怕是幾個小時。仿佛需要照顧安慰的是他,仿佛處于危險之中的是他……”布朗夫人:“她心頭升起一陣突如其來的怒火……她必須討好他,她必須這樣繼續(xù)下去?!笨死惿骸拔覀兣e行了晚會……或者如果我們極端幸運的話,則被歲月本身吞噬。”不難看出,三位女主人公都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滿了約束、不自由,然而迫于現(xiàn)實又難以逃離。有的人活在別人的需求里,為了做一個令人滿意的妻子來匹配丈夫的期望,迎合社會的眼光,過別人眼中平凡而快樂的生活;有的人則活在自己所謂的理想里,奮力想要表達自己,影響周圍的人,又一次次失望、妥協(xié),在時間的塵埃里被掩埋,對這個世界不產(chǎn)生任何影響。她們頭腦清醒地看著周圍的人,可憐她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知道麻木地生活。即使她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無法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只能機械地活成自己名字和社會身份所代表的那個人,根本沒有自己的情感。歸結(jié)起來,她們都看到了個人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當(dāng)死亡將一切復(fù)歸塵土之時,一個人是否存在已經(jīng)不再重要。通過第三稱敘事視角,作者完美地展現(xiàn)了人物的心境。另外,作者還常常在敘述視角與人物內(nèi)視角之間進行切換,這樣由人物自身來敘述又增添了情感的一份真實性與感染力。采用第三人稱敘事視角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敘述者可以隨意切換敘述場景,可以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將敘述場景一下從20世紀(jì)20年代的英國里士滿跳轉(zhuǎn)到20世紀(jì)40年代的美國紐約,再到20世紀(jì)90年代的英國倫敦。敘事靈活自由,很好地滿足了作者的敘事需求。
三、敘事頻率
敘事頻率是指一個事件在敘述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或被提及的次數(shù)。在《時時刻刻》中,敘事頻率的增加不是通過刻意的重復(fù)敘述或反復(fù)提及,而是三個女人共有的生活體驗構(gòu)成了敘事的重復(fù)。主要重復(fù)的是鮮花、同性之吻、死亡等意象。三個主人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年代,當(dāng)她們的生活里出現(xiàn)同樣的生活經(jīng)歷和體驗時,那么這些經(jīng)歷和體驗就可能具有普遍代表性。
(一)鮮花
鮮花在三個人的生活中都代表著鮮活的生命,代表著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她們都是在一日之始用一束鮮花喚起對生活的熱愛,努力用積極向上的陽光心態(tài)來面對生活。她們的生命也正處于鮮花盛放的階段,在觀賞者眼中即是鮮艷美好。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鮮花表面的繁華掩蓋著的內(nèi)心痛苦是鮮為人知的,即便現(xiàn)時如何美好,她們也只是任人擺布,形成別人眼中的美。她們的每一分鐘都是在奔向死亡,變?yōu)榈蛑x的生命。
(二)同性戀
同性之吻也發(fā)生在三個女主人公身上,伍爾夫親吻的是自己的姐姐,克拉麗莎親吻了生活伴侶薩莉,布朗夫人親吻的是鄰居基蒂。這三個女人都有異性愛人,但這并不影響她們對同性的愛,這種愛深埋在心底,很少有人能突破世俗的牢籠,大膽將同性之愛表達出來。但從她們生活的年代來看,同性之愛的表達在日益公開化。20世紀(jì)20年代,伍爾夫?qū)憬愕膼蹘缀跏遣粸槿酥?,社會輿論壓力最大,在看到伍爾夫親吻自己的姐姐時,女仆內(nèi)利的眼光帶著驚恐與鄙視。到了40年代,布朗夫人當(dāng)著兒子的面親吻了鄰居,絲毫不感到別扭。到90年代時,克拉麗莎已經(jīng)公開和同性伴侶薩莉生活了18年,并且借精生了女兒,同薩莉一起將她撫養(yǎng)長大。社會對于這樣的家庭組合已經(jīng)不再驚奇,給予她們開放的生存空間,這也表明了西方世界思想的開放歷程,社會對同性戀愈來愈寬容的態(tài)度。
(三)死亡
在這一天中,三位女主人公也都透露了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弗吉尼亞·伍爾夫是這樣理解的:“她想到,一個生靈活著的時候占據(jù)的空間比死亡以后要大得多……她,弗吉尼亞,難道沒有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有一片空白,小得令人吃驚,而那里似乎本應(yīng)該存在著強烈的情感嗎?”布朗夫人:“死亡,她心里想,可能給人深深的慰藉;可能使人感到極度的自由:就那么離去。她心想,死亡中可能有一種可怕的美,像清晨的冰源或沙漠一樣。”克拉麗莎:“她感到住宅樓的門廳像是通往陰曹地府的入口。那只甕仍在壁籠里,棕色釉面地磚靜靜地、模模糊糊地反射著壁燈微弱的黃光。不,確切地說,不是陰曹地府;有著比死亡更不幸的事情,死亡還伴隨著解脫和長眠的希望?!?/p>
在這一天中,死亡這個概念都一直盤旋在她們頭頂。布朗夫人因為生活不自由想要用死亡來逃離束縛。伍爾夫整日生活在精神折磨中,食欲不振,對世界充滿了悲觀??死惿皇且蜃约簱?dān)心死亡,而是為徘徊在生死線上的理查德?lián)鷳n。伍爾夫感受到的是生命的渺小,生命軌跡的輕微,一個人死亡之后的沉寂才真正說明了她生命的輕微,人們在活著的時候總是夸大自己對周圍環(huán)境、對社會的影響。布朗夫人則認(rèn)識到了死亡是一種解脫,可以逃離現(xiàn)實生活的困境,去做一個自由的靈魂。對克拉麗莎來講也是這樣,死亡也意味著解脫和長眠。這樣從三個人的眼光來看待死亡,無疑加深了讀者對死亡的理解,作者也在無形之中傳達了自己的主題思想。
四、結(jié)語
通過對小說《時時刻刻》的敘事策略分析,作者的寫作意圖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三條平行的時間交替展開,三位女主人公的生活被平行演映,仿佛三個年代的社會對比圖。讀者清晰地看見了生活在不同年代的她們各自生活的異同。在這平凡的一天里,每個人的經(jīng)歷不過是家庭、朋友、宴會。其正好涉及、圍繞著一個人形成的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宴會代表生活中可能出現(xiàn)的或大或小的事件。所以,以這樣一天來寫一生是具有代表性和說服力的。從作者渲染的敘事空間中,人們可以看出生活在那樣環(huán)境下的主人公隱含的心情,增加對人物的理解。此外,敘事頻率的增加深化了故事主題。三個女人生命中共同出現(xiàn)的情感和經(jīng)歷正是作者想要著力表達的。對于《時時刻刻》的主題理解存在多種觀點,有的從同性戀角度,有的從存在主義視角,有的則看到的是女性主義,不論從何種角度,都說明了故事傳遞了豐富的思想,沒有精巧的設(shè)計和安排這是難以實現(xiàn)的。本文正是想通過分析作者的謀篇布局為挖掘故事主題做鋪墊。但是,分析深度仍有待提高,可以通過進一步了解作家坎寧安以及他的作品來加深對本故事的理解。另外,與這部小說互文的《達洛維夫人》也可以為《時時刻刻》的理解提供更多線索。
(上海海事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