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杰忠+彭自平
奈保爾的小說《模仿者》描述了主人公辛格以“模仿者”身份往來于島國伊莎貝拉和倫敦尋求身份認同的故事。而沿著前人走過的路線、模仿榜樣的言行似乎被那些試圖獲得成功或認同的人們廣泛采納。對于曾受過殖民統(tǒng)治的人們來說,對宗主國文化的學習和模仿、朝著宗主國方向尋求出路的方式是其近現(xiàn)代歷史上抹不去的墨跡,這些學習與模仿充斥著太多被記錄或不被記錄的酸澀與苦難,甚至是血與淚譜寫的失落與失敗。自然前往大洋彼岸進行朝圣般的膜拜與探索是許多東方國度無法遺忘的旅程,一次次“海難(shipwreck)”的發(fā)生更是增添不少艱險。維·蘇·奈保爾使用巧妙緊湊的情節(jié)與謹慎老練的語言,在《模仿者》(The Mimic Men)中講述了那些發(fā)生在往宗主國模仿途中的“海難”。
新批評理論通過文本細讀能為文學文本的闡釋提供可行的研究方式,尤其是對文本語言中的悖論與反諷的解讀更能體現(xiàn)作者語言的魅力和筆法的老練,進而使主題凸顯。奈保爾對語言的應用充分地體現(xiàn)出作品的成功不僅是因為有一個好的故事要述說或好的主題要闡釋,還要有與之相對稱的精彩語言的雕飾。奈保爾曾說:“文學不像音樂,它不是年輕人玩的……為了讓經驗的原生狀態(tài)不至于流失、被不恰當的形式所消解,尤其需要敘述時的小心謹慎和老練的筆法。”《模仿者》以主人公辛格為視角,以其在島國伊莎貝拉的成長、到倫敦求學、后攜妻子桑德拉返回及婚姻破裂后在島國從政、再到最后政治失意離開去往倫敦的經歷為主線,書寫了殖民地上的遺老遺少試圖通過不做本質改變的膚淺模仿來獲得真正的身份認同與政治獨立,難免遭遇反復的海難。小說的吸引力證明了其主題與語言都具備的高質量,然而,對《模仿者》國內外的研究多偏重于諸如模仿、身份、認同驅逐及離散等后殖民主題,對小說精彩語言的討論偏少。
《模仿者》的一大敘述特點是作者以多種敘述手法將辛格的模仿故事時間線索打碎,散放在小說的各個角落,給讀者一種語言敘述的支離破碎感。根據故事發(fā)展的時間脈絡,本文將辛格等的模仿分為“亂心(disturb)”“迷失(disorder)”“海難(shipwreck)”三個階段,分別對出現(xiàn)在辛格“模仿”人生三個階段的三位角色——浩克、莉尼以及桑德拉——的極具悖論與反諷的語言描寫進行分析,結合霍米·巴巴關于模仿的后殖民理論,探討在后殖民話語下的模仿者向西方宗主國模仿失敗如何在奈保爾筆下變成必然。
一、浩克:亂心(disturb)的“中國男孩”
如霍米·巴巴所說:“奈保爾的《模仿者》是對歷史極具嘲諷的模仿?!蹦伪枌Α罢鎸崱钡哪7峦ㄟ^描寫和重復的過程來實現(xiàn),要表現(xiàn)的是它所代表的最終的諷刺?!赌7抡摺分写嬖谠S多重復的情形描寫和語言,這些語言和情形的重復賦予了小說鮮活的諷刺基調。浩克是辛格少年時代在伊莎貝拉的同學,相對較短的描寫篇幅,使得浩克在小說的地位似乎并非不可或缺,但它很好地將模仿者在對西方宗主國膚淺模仿萌芽時期的那種矛盾的幻想狀態(tài),用旁觀者與親歷者的兩種視角清晰地描寫出來。
“辛格”對浩克的描述是“我喜歡浩克”是因為“他的容貌、他的聰明、他稍微畸形的身體,以及他那女孩子般的拋球方式”。喜歡一個人的理由是因為他有點“畸形的身體(awkward body)”及“女孩子般拋球的方式”,語言搭配的不合時宜會帶來矛盾和錯愕的感覺,語詞上的矛盾使?jié)摬仄渲小⒉辉该餮缘囊鈭D展露無遺,更好地映射出真實敘述目的?!拔覀冎g還有更為緊密的聯(lián)系:我們都是一些特別書籍的秘密讀者……浩克讀著的是他的中國傳奇,他名字里本就帶著‘中國祖先的印記,雖然他并非真正的純種中國人……而在我的秘密國度里,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一個印度人辛格……中國是浩克秘密閱讀的執(zhí)著所在,而我的則是充滿了拉其普特、雅利安人的印度騎士與冒險家的故事。”
矛盾的語言描述的真實意圖是揭示“我們”之間的秘密“紐帶”,這是“我”喜歡浩克的真正原因:都在幻想中建構著自己虛幻的家園;這也是辛格最初的模仿,將夢播撒在錯誤的地方:在曾經的英國殖民地,伊莎貝拉把另一個遠方的國度當作模仿的對象。當幻想的氣球遇上現(xiàn)實的鋒利時,一切基于此的美好都會破碎并灑落滿地。當浩克的黑人母親出現(xiàn)時,浩克對中國的幻想僅剩下他在大街上的“哭泣”與“我們”的“竊笑聲”。在“哭”與“笑”的矛盾場景中,“我”以旁觀者的視角嘲笑別人,卻忽略了“我們”之間存在的秘密紐帶。“我發(fā)現(xiàn)伊莎貝拉讓我再也無法忍受了。仔細想著我充滿矛盾的幻想,我定定地看著自己好久,感到受了傷害,感覺那是我前所未受到過的傷害?!迸杂^者角度時對別人的“竊笑”,映襯著親歷者角度時感受的“傷害”,不用直接的挖苦與諷刺,簡單但滿是矛盾的語言描述讓平常的語境透露出強烈的反諷與凝重,無疑是對辛格們對待自身模仿的矛盾態(tài)度的極佳諷刺,進而昭示模仿在萌芽階段就被烙上了幻滅的印跡,也標志著模仿者最初從根源上尋求改變身份嘗試的失敗。
二、莉尼:迷失(disorder)的“倫敦姑娘”
霍米·巴巴認為,模仿是殖民地的一種常見現(xiàn)象,模仿者對被模仿者往往具有一種復雜的矛盾心理。殖民地居民對統(tǒng)治階級優(yōu)勢文化的模擬處于矛盾的狀態(tài)。為了得到自身意義上的認可,他們有改變自己的愿望,并希望與統(tǒng)治者享有幾乎相同的主體性,但英國化和英國人永遠不可能等同,因此為了保持模擬的有效性,他們總是展現(xiàn)出他們的不同。如果說浩克的描述是揭示辛格從改變出身的角度去達成目的的失敗,那么倫敦城里莉尼則是“保持著自身特色”的模仿白人形象的破產。莉尼是在“我”之后出現(xiàn)的第一個小說角色。隨著對“印度出身”幻想的破滅,辛格將模仿的方向轉向了曾經的宗主國,并來到“帝國中心”——倫敦求學。初到倫敦,辛格寄宿在滿是來自印度、馬耳他及塞浦路斯等國移民的“邊緣地帶”的公寓。在那里,他們的房東偶爾會與一年輕女孩待上一晚上。莉尼,這位來自馬耳他的移民姑娘對此發(fā)表了一番評價“看,這些個聰明伶俐的倫敦姑娘”,語氣里略帶諷刺與酸澀。口頭上的不屑往往暗諷自己極度渴望卻無法達成。有時候,當艷羨的對象無法企及時,加點負能量,就會變成嫉妒,可能釀成恨。然而,口頭嘲諷之余,莉尼卻“無時不在談論著‘倫敦姑娘……總把自己看成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倫敦姑娘;無論什么時候,不管是跟我們一起出門,還是跟她的印度工程師在一起時,她都會精心塑造著可愛的倫敦姑娘的形象。”
莉尼對“倫敦姑娘”矛盾態(tài)度無疑是宗主國強大的文化壓迫下的一種病態(tài)而混亂的模仿再現(xiàn):一邊用口頭上的不屑與冷嘲熱諷來保持與之所謂的獨特之處,一邊則用極盡媚骨的膚淺模仿來塑造白人外在形象,目的是達到如霍米·巴巴所言的“模仿者對白人形象的模仿目的是要去顛覆其在殖民活動中的權威”。為了獲得在倫敦的身份認可,莉尼選擇了模仿與房東偷情的“倫敦姑娘”。而這一模仿也給這位執(zhí)意通過模仿成為“聰明伶俐的倫敦姑娘”的馬耳他女孩帶來了“成果”:與她的印度工程師茍合后有了她的“非婚生子”,這是她模仿倫敦姑娘的“(pleasure)快樂”與“(penalty)懲罰”。使用相互矛盾的詞語描述同一事物,意在造成寓意的偏離和玩味。孩子無疑是人們生命里快樂的源泉,但如果在它前面加了定語“非婚生的(illegitimate)”則會變得意味深長。顯然,停留在外在形象的模仿無疑無法改變源頭上的身份——殖民地上被殖民者的后裔,徒增諷刺意味。這些表面膚淺的模仿在曾經的世界中心——模仿者的圣城“倫敦”——宗主國文化意識最為集中的城市里,更是被剝去層層幻想的外衣,僅剩下骨子深處的“混亂”曝曬在宗主國某個角落。模仿者為了遮掩這份過分暴露的尷尬,自然又去尋求更多花哨的手段。為了掩蓋孩子的“非婚生”身份,莉尼煞有其事地要替他進行洗禮,選擇給他“披上”宗主國文化賦予的宗教外衣,意圖借助宗教儀式遮掩不受待見的出身。不幸的是在現(xiàn)實面前,宗教的皮囊也同樣易碎。注定:血液里的本質是無法被臉上粗糙的脂粉所覆蓋的?!笆旰螅以俅慰吹剿?,她還是老樣子,幾乎沒什么變化。依然穿著跟很高的高跟鞋,那張大嘴上依然抹著過于艷俗的唇彩,一眼就可以看出她那典型的外來移民的血統(tǒng),沒有半點‘聰明伶俐的倫敦姑娘的影子,只有馬耳他人、意大利人、塞浦路斯人……”
小說開頭就重點對莉尼這一模仿及其“成果”進行描寫,在字里行間幾乎就能體現(xiàn)作者的意圖:模仿者在宗主國文化里的種種拙劣的模仿表演的“成就”只是帶著“懲罰”的“快樂”。將意欲成為“聰明伶俐的倫敦姑娘”的馬耳他女孩莉尼的故事放在小說的開頭,有意無意間為此后的所有模仿定好了基調:注定只有充滿“懲罰”的“快樂”的“非婚生子”。
三、桑德拉:海難里(shipwreck)的“帝國白人妻子”
婚姻本是人類文明的象征之一,它以社會契約的方式維系著滿足男女雙方動物本性的關系,并被賦予某種神圣的意義,進而成為構成人類文明社會的基本單位。然而現(xiàn)實中,婚姻往往會被當作達成某種目的的工具。對于無法通過模仿宗主國白人的外在形象來顛覆殖民話語權的模仿者來說,婚姻成了他們達成目的又一手段:娶一個帝國白人,達到“征服”“帝國女人”的目的。這種手段在奈保爾的筆下卻不堪推敲,最終誰也無法確定:是誰征服了誰。
隨著辛格在倫敦嘗試通過模仿倫敦白人形象來尋求文化認同的幻想破碎之后,他帶著他的收獲、他的婚姻、他的帝國白人妻子桑德拉返回伊莎貝拉。辛格對他這次婚姻的形容是一次“異族婚姻的黑暗浪漫史(the dark romance of a mixed marriage)”,即充滿黑暗、浪漫的異族婚姻。黑暗與浪漫搭配,詞義的矛盾搭配賦予文本超出字面的指代:異族的婚姻不再簡單地指代一個白人和黑人(或其他有色人種)的婚姻,而變成了簽訂婚姻契約雙方互相利用來達成自身利益的紐帶。
辛格在倫敦對宗主國外在形象模仿的失敗,致使未能獲得所渴望的認同,而桑德拉帶著強烈目的的出現(xiàn)則為他提供了填補這一空缺的良好契機。當桑德拉與辛格回到伊莎貝拉時,人們把她當成了辛格對宗主國完成顛覆的戰(zhàn)利品。然而,美夢才一開始,事實就跳出來拆穿它的不符實際:給辛格帶來“征服”榮耀的婚姻實際上開始于桑德拉的主動。既然她才是婚姻的始作俑者,似乎辛格的“征服”就失去本來的定義,“顛覆”宗主國話語權就更是無從談起。此時,小說中殖民地的模仿者想通過娶帝國白人來達成顛覆目的的手段在奈保爾的文字里碎了一地,無法拾起。
當婚姻破裂時,出于各自的立場,人們把辛格當成受害者?!八麄兛偘盐铱醋魇牵ɑ橐銎屏眩┦芎φ?,因為我給桑德拉提供了她在自己國家無法獲得的舒適生活與社會地位……但我卻從來沒把自己當成是受害者……我的對手們總把這件事拿出來說我是受害者,是因為他們說是我為了獲得(顛覆的)榮耀而追求了她;同情我的人們則認為她才是這次婚姻的始作俑者。而事實上結婚這事全是她的主意?!彪m然辛格否認自己是受害者,但他的敵對者和同情者相悖的理由都指向相同的事實:辛格是婚姻破裂的受害者。相悖的理由與辛格的否認恰好能反映出模仿者不愿言說的目的與尷尬:為獲得顛覆宗主國話語權的榮耀,只能借助帝國白人的婚姻作為交易來達成;失敗自然成了這種交易維系婚姻的最終結局,更為不幸的是,被賦予了“征服與顛覆”使命的婚姻只是一個出身低賤、曾經窮困潦倒卻高貴自居的帝國白人用來獲得財富和地位的簡單手段。
婚姻破裂,這一看似不幸的插曲卻成了辛格步入政壇的契機。辛格從“受害者”一躍轉變?yōu)椤罢渭摇?,一次不幸的人生經歷成了他獲得政治利益的資本,本身就具有讓人鄙夷的意味;而構建其上的基礎卻是殖民地人們對一次已經達成顛覆的崩塌的心有不甘,這一脆弱的政治基礎只能導致構建于此的大廈最終崩塌。
曾經殖民地的遺老遺少為了洗去曾經的恥辱歷史和改變被殖民的身份,嘗試用各種手段和方法去達成顛覆的榮耀,從幻想有高貴出身、到模仿帝國白人的外在形象、再到通過“征服帝國白人”女性的層出不窮的手段,卻都是不去觸動本質的模仿,自然無法達成最終意義的成功。這些為達成顛覆的手段和方式在奈保爾老練的筆法與語言下被剝去層層華麗的外衣,一切模仿此時變得丑態(tài)百出。
(1.滇西科技師范學院;2.曲靖師范學院)
基金項目: 本文系 2014 年度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后殖民主義視域下的《模仿者》研究”(項目編號:QN201406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