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葛憶兵
隋唐以來建立起來的科舉制,力圖將有知識有才智的士人選拔上來,以取代世襲官員。北宋前期,科舉考試中又建立起彌封、編排、謄錄、鎖院等制度,努力做到公平公正地選拔人才。這個變革過程到宋真宗朝完成,科舉考試的形式已趨完備。爾后,宋人將變革的眼光投向科舉考試的內容。
唐人科舉考試,獨重進士科。進士科試三日,內容分別為帖經(jīng)、詩賦、策論,唐人往往根據(jù)詩賦優(yōu)劣定取舍。宋初承襲唐朝,據(jù)《宋會要輯稿·選舉七》記載,一直到宋太宗端拱元年(988),殿試或僅有詩賦題,或增加政論題,進士科惟重詩賦的現(xiàn)象非常突出。有鑒于此,宋人不斷提出變革主張,其主張其實只有一句話:將進士科考試的重心轉移到策論上來。
宋太宗以后,大量的官員都是科舉出身,科舉考試內容與為官品質和資質之關系的問題日益引起朝廷上下的關注。從太宗到仁宗,進士科考試中慢慢形成了詩賦與策論并重的局面。
既然詩賦與官員的道德品質、行政能力無關,策論一步步獲得朝廷重視之后,要求獨重策論的主張也就出現(xiàn)了。慶歷初,富弼《上仁宗乞革科舉之法令牧守監(jiān)司舉士》言:“欲今后科場考試,以策論為先。”范仲淹慶歷年間變革朝政,對科舉的要求也是“先策論而后詩賦”。這種觀點,幾乎得到多數(shù)大臣的贊同,趙師民、宋祁、歐陽修都給朝廷上疏,表達同樣的看法。
王安石熙寧變法,科舉改革乃其重點之一。熙寧二年(1069),朝廷下詔,要求大臣討論“貢舉法”之變革。王安石《乞改科條制札子》提出:“宜先除去聲病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意經(jīng)義?!表n維、司馬光、呂公著等大臣紛紛表示贊同。有關進士科考試內容之變革,熙寧年間沒有新舊黨爭之別,新黨、舊黨領袖人物意見一致,皆以為科舉應該罷試華靡不實之詩賦,而以策論、經(jīng)義取士。惟蘇軾見解不同于眾人,其《議學校貢舉狀》云:“自文章而言之,則策論為有用,詩賦為無益;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為無用矣……近世士人纂類經(jīng)史,綴緝時務,謂之策括。待問條目,搜抉略盡。臨時剽竊,竄易首尾,以眩有司,有司莫能辨也。且其為文也,無規(guī)矩準繩,故學之易成;無聲病對偶,故考之難精。以易學之士,付難考之吏,其弊有甚于詩賦者矣。”蘇軾所見甚是,士人為官品質和行政能力,與詩賦、策論都沒有關系,他人所議皆迂闊之論。然而,蘇軾觀點與多數(shù)人不同,尤其是與熙寧變革的主持者王安石不同,當然不被當政者所采納。
王安石等人關于科舉變革之主張,在熙寧三年(1070)科舉考試中馬上得以落實。熙寧三年以后,進士科取舍的重心轉移到應策文。因此,熙寧以后,士人逐漸將更多的學習熱情轉移到策文的寫作上。
熙寧科舉制度變革,其惡劣后果立刻得以彰顯,具體而言,集中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打造了一大批阿諛奉承之徒。
應策文即當代政論文,“多言時政闕失”是應策文的應有之義。事實上,應策文大都奉上所好,阿諛時政,歌功頌德。在專制體制中,不允許不同的政見存在,厭惡聽到批評的聲音??忌鸀榱诉M入仕途,必須揣摩帝王或當政者之想法,以此作為應策文的主要論點,貫穿全文。更有甚者,揣摩帝王與宰相好惡,惡意攻擊當時政壇上受排擠壓迫的政治派別,應策文墮落為朝廷鷹犬。
第二,促使考場模擬、拼湊、抄襲、剽竊等文風的盛行。
科舉考試是為朝廷選拔行政管理人才,考生群體就是潛在的官員群體。將來進入仕途,面對的是教化道德、農業(yè)生產、國家財政、軍事外交、百姓疾苦、天災人禍、廉潔貪腐、人才選拔等問題,殿試策問大致也就這些方面內容提問,考察士人對時政的思考、行政能力等。如此一來,策問內容的重復就不可避免。歷年策問遣詞造句雖有變化,提問不離其宗。策問內容的重復,給了考生以充分模擬學習乃至抄襲拼湊的空間。蘇軾所說的“臨時剽竊,竄易首尾”現(xiàn)象非常嚴重。考生進入仕途前,多數(shù)是寒窗面壁,沒有仕途經(jīng)歷或行政經(jīng)驗。部分“鎖廳”試考生,仕途資歷尚淺,也沒有太多政見。因此,考生們的應策文,空疏膚淺,大多是搬用前人現(xiàn)成的觀點,加以組合變化,以構成一篇新的文章。時文范本在此就意義重大,士人或模仿或抄襲或拼湊,大有作為。
更進一步,科舉答卷逐步走向程式化,直接影響到后來八股文風的形成。策論的結構方式大致類似,宋人在反復模擬寫作中,逐漸形成破題、承題、論述、結論等套路,八股面貌漸漸顯現(xiàn)。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說:“今之經(jīng)義論策,其名雖正而最便于空疏不學之人。唐宋用詩賦,雖曰雕蟲小技,而非通知古今之人不能作。今之經(jīng)義始于宋熙寧中王安石所立之法……經(jīng)義之文流俗謂之八股。”
顧炎武在批評經(jīng)義論策的時候,將其與詩賦作了對比,指出詩賦考試相對合理。這與熙寧年間蘇軾的觀點一致。其時,劉攽從另一角度對策論考試提出批評,其《貢舉議》說:“議者或謂文詞之為藝薄陋,不足以待天下之士。臣愚以謂今進士之初仕者,不過得為吏部選人。國家待門蔭恩澤者亦為選人,流外小吏亦為選人。選人如此之卑也,而天下之士以文詞應此選,豈不固有馀裕哉?”換言之,進士考試無非是為吏部選人,考核的僅僅是知識儲備、智力才能等等,不可能與日后為官素質直接發(fā)生關聯(lián)。先策論的目的是好的,效果是差的。所以,元祐初年劉摯追問云:“自唐以來,至于今日,名臣巨人致君安民、功業(yè)軒天地者,磊落相望,不可一二數(shù),而皆出于詩賦,則詩賦亦何負于天下哉!”(《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六八)當時主政宰相司馬光堅持認為:神宗皇帝“悉罷詩賦及經(jīng)學諸科,專以經(jīng)義、論策試進士。此乃革歷代之積弊,復先王之令典,百世不易之法也”。所以,元祐更化,省試恢復詩賦考試,殿試依然考應策文。最終,科舉考試走向明清的八股。
回顧王安石熙寧年間科舉變革及其實踐的效果,大體來說是弊大于利。
(摘自《文史知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