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國賦
論明清小說書名所體現(xiàn)的文學觀念
文/程國賦
明清時期是中國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作家輩出,名作眾多。這一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觀念豐富多樣,蘊含于小說文本、序跋、識語、凡例、評點、筆記等各種文獻資料之中。小說書名是我們考察明清小說觀念的一個獨特視角。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小說書名中補史說、勸戒說、娛樂說、真情說等幾種創(chuàng)作觀念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本文從以下四個方面對此加以闡述。
以小說補史,這是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史上的主流觀念之一。從古代小說命名實踐來看,受《史記》《漢書》等正史的影響,很多小說以“史”“記”“傳”“志”“錄”詞語等作為書名,體現(xiàn)很強的“補史”意識,這在唐前就普遍存在。在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評論過程中,補史說相當盛行。從小說書名的角度加以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上述與史傳相關的詞語作為小說名稱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如《水滸傳》《三遂平妖傳》《金統(tǒng)殘?zhí)朴洝贰段饔斡洝贰墩f岳全傳》《信徵錄》《扶風傳信錄》《兒女英雄傳》《官場現(xiàn)形記》等。
有些小說直接以“史”“史補”“闕史”“外史”“艷史”“逸史”“佚史”“史遺文”“后史”“小史”等詞語命名,如《燕山外史》《隋煬帝艷史》《禪真逸史》《禪真后史》《隋史遺文》《女仙外史》《嶺南逸史》《放鄭小史》《駐春園小史》《儒林外史》等,這些作品更加鮮明地體現(xiàn)出“補史”觀念。明代吉衣主人《隋史遺文序》指出,《隋史遺文》的命名就是以“遺文”輔正史,補充正史記載之不足。明末《禪真逸史》凡例也對書名進行解釋,認為《禪真逸史》與一般的“小說稗編”不同,它是以春秋晉國太史董狐、漢代司馬遷、班固等史學家作為創(chuàng)作的榜樣。清代《女仙外史》作者呂熊在《女仙外史自跋》中曾明確提出此書取名“外史”的原因,作者不敢以“作史”自居,“托諸空言以為‘外史’”,意在借游戲之筆表達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旨,“忠貞者予以褒謚,奸叛者加以討殛”。呂熊創(chuàng)作《女仙外史》的主旨在其小說書名中得到集中體現(xiàn)。
清代小瑯環(huán)主人在《五虎平南后傳序》中認為,“外史”與“野史”雖有區(qū)別,但是均可補正史之不足,小說以“佚史”“外紀”為名,同樣體現(xiàn)補史觀念,清代汪端撰《元明佚史》以“佚史”命名,其作直接節(jié)錄《明史》,搜采佚事撰寫而成。清代江日昇撰小說《臺灣外志》,清代陳祈永、彭一楷分別為《臺灣外志》撰寫序文,指出小說的一個重要創(chuàng)作主旨在于“信足備國史采擇”或稱“備史氏之闕文”。
晚清時期以“史”“外史”“史記”等作為小說書名的情況也屢見不鮮,吳沃堯撰《發(fā)財秘訣》,一名《黃奴外史》,俠民撰《菲獵濱外史》。王上春撰《陰界史記》,描寫陰界之事,也以“史記”為名。小說不僅取名模仿《史記》,寫作體例亦加以借鑒,設置列傳、志、表等體例。
明清時期有些情色小說的命名也披上“史”“傳”“志”“錄”的外衣,如《昭陽趣史》《玉妃媚史》《妖狐艷史》《呼春稗史》《巫山艷史》《春燈迷史》《濃情快史》《繡榻野史》《株林野史》《浪史》《如意君傳》《風流野志》等。情色小說以“史”“傳”“志”“錄”命名的原因比較復雜,一方面應是受到當時小說書名普遍冠以“史”“傳”“志”“錄”等詞語的影響,以這些詞語迎合讀者的閱讀需要;另一方面,以上述詞語命名也可以逃避官方檢查、禁止,冠冕堂皇地出現(xiàn)于小說出版、發(fā)行市場上。
明清小說書名在一定程度上寓含勸戒思想,強調小說的教化意識,筆者按照勸戒的具體內容,從四個方面加以闡述。
(一)勸告人們遵循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歌頌忠孝節(jié)義。明清小說多將“忠”“忠義”“忠烈”“斥奸”“開迷”“孝”“義”等詞語嵌入小說書名之中。金陵萬卷樓萬歷刊《三教開迷歸正演義》以“開迷歸正”為名,勸告人們遵循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小說凡例指出:“本傳獨重吾儒綱常倫理,以嚴政教而參合釋道,蓋取其見性明心、驅邪蕩穢、引善化惡以助政教……本傳指引忠孝之門,發(fā)明禮義,下返混元,又是丹經(jīng)一脈?!?/p>
明末清初時事小說書名較為普遍地體現(xiàn)出歌頌忠臣、貶斥奸佞的創(chuàng)作意圖,如《魏忠賢小說斥奸書》《遼海丹忠錄》《皇明中興圣烈傳》《警世陰陽夢》等,通過對忠臣與奸佞的對比刻畫,從而達到勸世目的。除此以外,明清時期還有不少小說以“忠”“忠烈”“孝”“義”等命名,例如,明代孫高亮撰《于少保萃忠全傳》,明末《剿闖通俗小說》又名《忠孝傳》,清代吳肅公撰文言小說《闡義》,清代道光四年嘯月樓刊《末明忠烈傳》,清代小說《鐵冠圖》又名《忠烈奇書》,清代《小五義》又名《忠烈小五義傳》等。
(二)明清小說通過書名強調社會教化,諷諭社會,警醒世人,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 小說作者以“喻”“警”“醒”“照”等為小說書名,而且常常與“世”字相聯(lián),表達勸世思想,“三言”原名《古今小說》,共120種,后來改名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勸戒色彩更為突出。明代可一居士《醒世恒言序》指出:“明者,取其可以導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適俗也。恒則習之而不厭,傳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義一耳?!?/p>
“三言”的命名形式及其中寓含的創(chuàng)作觀念對話本小說的命名產生較大影響,如,《型世言》卷一第一回回末評稱,小說塑造諸多忠臣、義士、烈士等形象,“以為世型”,作為世人的道德楷模。三言二拍選本《今古奇觀》一名《喻世明言二刻》。明末及清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如《覺世雅言》《二刻醒世恒言》《警世奇觀》《警世選言》《醒夢駢言》等小說命名均不免受到“三言”命名的影響。
除“三言”及其選本、續(xù)書、仿作等命名以外,明清時期以“喻”“警”“醒”“省”“照”等作為小說書名的很多。明清小說多將“世”字嵌入書名之中,如“喻世”“警世”“醒世”“省世”“型世”“覺世”“照世”等,強化勸戒色彩。
2. 以“戒”“鐘”“鏡”“針”等作為小說書名。清代獨醒道人撰《鴛鴦針序》,點明小說取名“鴛鴦針”之由,借用“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一語,說明創(chuàng)作小說如醫(yī)生救病一樣以救世。明末薇園主人以《清夜鐘》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小說名稱,其《清夜鐘自序》聲稱,希望這部小說象寂靜的夜間響起的鐘聲一般警醒世人。
3. 小說以“石”“天”等命名,借鑒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體現(xiàn)“補天”意識。五色石是神話傳說中女媧氏煉之以補天之物,清初筆煉閣主人以《五色石》為名,其《五色石序》稱“以文代石而欲補之”,勸世、教化之意隱藏其中?!侗榈亟稹穼崬椤段迳分八木恚鋾彩侨绱?,以遍地金代指小說之文,通過小說描寫彌補“缺陷世界,不平之事,遺憾之情”(哈哈道士《遍地金序》),從而達到諷諭社會、宣揚教化的目的。
(三)宣揚因果報應、勸人積善行德。明代佚名撰傳奇小說集《輪回醒世》,直接通過書名宣揚佛教輪回轉世、因果報應。明末小說《石點頭》取名借鑒“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傳說,小說家推因及果,勸人作善。明末清初小說《醉醒石》表達了同樣的創(chuàng)作主旨?!缎咽酪鼍墏鳌返淖髡咭蚕Mㄟ^一個兩世姻緣的故事起到“醒世”的作用。
(四)戒風月。明清小說的命名實踐較為普遍地反映出這一創(chuàng)作觀念,例如明末清初小說《風流悟》、清代小說《風月夢》等小說命名都是如此。清代隺市道人在《醒風流序》中指出,希望此書對“世之逞風流者”有所規(guī)勸。甲戌本《石頭記》卷首《凡例》也聲稱:《紅樓夢》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清代邗上蒙人《風月夢自序》以自己三十馀年在風月場的經(jīng)歷撰成小說,取名《風月夢》,意謂“風月如夢”,希望世人以他為戒,不要重蹈覆轍。孫家振《海上繁花夢》以晚清上海妓院作為描寫中心,反映近代上海乃至于整個中國的世情百態(tài),作者將“海上繁華”與“夢”組合在一起作為書名,體現(xiàn)勸戒之旨。晚清張春帆撰《九尾龜》,小說描寫青樓生活,表現(xiàn)嫖客丑態(tài),作者實際上是以此戒風月,所以又名《嫖界醒世小說》。
勸戒說是明清時期非常流行、影響深遠的小說觀念之一,小說作家善于通過小說書名表達勸戒觀念,勸戒內容豐富多樣,他們希望通過小說書名強化小說的社會教化功用,突出小說與現(xiàn)實社會之間的密切關系。
在中國古代小說觀念之中,娛樂說是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在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娛樂、游戲說都較為普遍地存在。本文從小說書名的角度對明清小說娛樂說加以考察。
(一)從小說書名角度來看,明清時期以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娛樂、游戲的觀念在小說書名中得到鮮明體現(xiàn)。嘉靖時洪楩清平山堂刊刻《六十家小說》分別取名為《雨窗集》《長燈集》《隨航集》《欹枕集》《解閑集》《醒夢集》,表明小說創(chuàng)作、編輯的目的在于供讀者消閑、娛樂。明清時期有些小說直接將“笑”“快”“快活”“諧”“謔”“嘻”“如意”“閑”等與娛樂說關系密切的字眼嵌入書名,例如:
1. 以“笑”嵌入小說書名。據(jù)《古今譚概》記載,萬歷四十八年,馮夢龍編輯出版《古今笑》,以滿足韻社文人、讀者們的閱讀需求。清代俞樾《俞樓雜纂》第四十八指出,古代以“笑”“解頤”等詞語命名的小說“大率供人噴飯者也”,以供人娛樂、消遣。
2. 以“快”命名,如清代五色石主人撰《快士傳》、天花才子編輯《快心編》、飲霞居士編次《熙朝快史》、佚名撰《濃情快史》等。如《快士傳》,雍正年間寫刻本《快士傳》識語云:“翻恨事為快事,轉恨人為快人”。天花才子編輯《快心編》也是如此,佚名《快心編序》指出,小說創(chuàng)作意在破除煩悶,抒寫不平,快人心目。
3. 以“諧”“謔”等命名,繼承《莊子》以及南朝宋東陽無疑《齊諧記》的創(chuàng)作精神,體現(xiàn)娛樂讀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明代陳邦俊撰《廣諧史》,其《廣諧史凡例》稱:《廣諧史》是“游戲翰墨”之作。凡例作者將“諧”與“史”相結合,強調小說創(chuàng)作娛樂讀者的同時,強化小說的補史功能,希望小說創(chuàng)作起到更多的歷史教育的作用。
4. 以“閑”命名。清代艾衲居士撰《豆棚閑話》,晚清歐陽 源撰《負曝閑談》等。艾衲居士撰《豆棚閑話弁語》稱,其書“檢遺事可堪解頤者”,故以“閑”命名,不過像《豆棚閑話》《負曝閑談》等小說雖以“閑”命名,其間較多觸及社會現(xiàn)實,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與純粹娛樂讀者的笑話類小說作品不同。
5. 以其他詞語命名。以“滑稽”“無稽”“解頤”“解人頤”“如意”“暇”等詞語命名,表明小說命名以娛樂之意。
(二)小說書名體現(xiàn)出娛樂與勸戒相結合的傾向。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觀念中娛樂說呈現(xiàn)兩極化傾向,一方面朝色情化方向發(fā)展,以低俗甚至淫穢字眼取悅讀者,明代《雙峰記》、清代《肉蒲團》等小說書名就反映出色情化痕跡。另一方面朝娛樂與勸戒相結合的趨勢演進,《娛目醒心編》即為一例,清代自怡軒主人撰《娛目醒心編序》稱,小說創(chuàng)作既可以“娛目”,滿足讀者的閱讀需求,又可以“醒心”,達到勸戒世人、宣揚忠孝節(jié)義、因果報應的目的。 我們在上文提到,以“笑”“快”“諧”等命名的小說體現(xiàn)鮮明的娛樂觀念,這些小說在表現(xiàn)以小說娛樂讀者的同時,也包含濃郁的勸戒意識,將娛樂與勸戒相結合。清代石成金《笑得好自敘》認為,讀者不喜歡聽“正言”,喜歡聽笑話,所以小說作者將此書取名為《笑得好》,以供讀者娛樂。與此同時,作者在笑話之中穿插勸戒主旨,令讀者改過從善?!吨C鐸》的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以“諧”命名體現(xiàn)娛樂意識,以“鐸”為名則富含勸戒觀念?!拌I”,大鈴,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所用。清代錢棨《諧鐸敘》稱,考慮到“史貴鐸而不諧,而說部書則諧而不鐸也”,所以,《諧鐸》作者沈起風創(chuàng)作此書并以“諧鐸”命名,通過“諧語”的形式娛樂讀者,并表達勸懲之旨,體現(xiàn)出將勸戒與娛樂相結合的文學觀念。
小說書名與真情說之間的聯(lián)系也相當緊密,明清時期以“情”命名的小說作品很多。在明清時期各種小說文本、序跋之中,我們可以清晰地體會小說作者、評論者對“情”的闡釋與解讀。清初素政堂主人《定情人序》對“情”與“心”“性”的關系、“定情人”書名蘊藏的含義作了充分解讀。他認為,人世間最鐘情的莫過于男女之情,一旦鐘情于對方,“則情應定于是人矣”,情定則“收心正性”?!抖ㄇ槿恕访鑼懰拇p流宦家子弟雙星與浙江紹興府江蕊珠之間忠貞不渝的愛情故事,與素政堂主人上述序言相互印證。
《紅樓幻夢》是《紅樓夢》的一部續(xù)書,花月癡人在《紅樓幻夢》的自序中將《紅樓夢》界定為一部“情書”。他認為《紅樓夢》是一部“用情”之作,傾注著作者真摯的情感。晚清魏秀仁撰小說《花月痕》描寫韋癡珠與劉秋痕、韓荷生與杜采秋兩對才子與妓女之間的愛情故事。小說第一回,作者感慨青年男女之間的“真性情”“真意氣”。韋癡珠在并州遇見名妓劉秋痕,兩人一見鐘情,癡珠無力將劉秋痕救出娼門,后來因病而逝,劉秋痕殉情而死,小說歌頌青年男女之間矢志不渝的忠貞之情。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明清以“情”命名的小說至少體現(xiàn)兩個特點。第一,小說主要描寫男女之情,不過,也寫到同性之“情”。明代小說《弁而釵》四集分別題為《情貞記》《情俠記》《情烈記》《情奇記》,此書專寫同性戀,同樣稱之為“情”。第二,不少小說尤其是明末以后以“情”命名的小說往往宣揚“情”與“禮”的結合。明末馮夢龍?zhí)岢鲋摹扒榻獭闭f,他在署名龍子猶所撰的《情史敘》中認為:“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痹谶@里,馮夢龍一方面以“情”至上,認為天地萬物皆由情而生;另一方面,主張“立情教”,強調“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馮夢龍所說的“情”不僅包括男女之情,也包括世界種種之情,尤其是合乎禮教道德之“情”。他在署名詹詹外史所撰《情史敘》中同樣指出:“六經(jīng)皆以情教也?!鼻宕鹈ニ碴柧泼褡肚閴翳亍返谝换仃U明《情夢柝》一書取名之由時也指出,“情”出自于心,有“正”與“不正”之分,小說取名“情夢柝”,希望“擊柝數(shù)聲,喚醒塵夢”,世人應做到“樂而不淫,怨而不怒,貞而不諒,哀而不傷”,將世間之“情”與教化、勸戒相結合。
綜上所述,筆者試就明清小說書名與補史說、勸戒說、娛樂說、真情說等創(chuàng)作觀念的關系加以闡述。書名往往直觀、具體地體現(xiàn)小說創(chuàng)作觀念。通過對明清小說書名的考察,我們可以從特定視角探尋明清小說觀念的豐富內涵及其演進歷程。
(作者系暨南大學文學院院長;摘自《文藝理論研究》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