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建標
一戰(zhàn)前后中國國恥記憶的形成與演變
文/馬建標
1915年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對一戰(zhàn)時期的中日關系產(chǎn)生深遠影響,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就是以“二十一條”交涉的歷史敘事為基礎形成的“國恥記憶”。如果把“二十一條”交涉視為一場曠日持久的中日外交戰(zhàn),一場有民眾廣泛參與的輿論戰(zhàn),那么由此而形成的戰(zhàn)爭記憶如何影響了一戰(zhàn)時期中國的國家認同,應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
在近代中國歷史上,雖然“二十一條”不是中國人遭受的第一個國恥事件,但其在近代中國人歷史記憶中的重要性卻是其他國恥事件不能比擬的。由于“二十一條”的存在,中國第一次有了法定的國恥紀念日,將國恥教育內容編入學校教科書,把教育對于國家主義啟蒙的重要性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國恥記憶是關于國家的集體記憶,其目標在于培養(yǎng)國人的民族國家觀念,是一次國家主義的精神啟蒙。本文試圖探討“二十一條”國恥記憶在一戰(zhàn)時期的形成與演變,考察國恥記憶如何培育了這一時期中國人的國家認同。
根據(jù)日方的要求,中日“二十一條”交涉原本是一次絕密的、非常規(guī)的外交事件。1915年1月18日,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當面向總統(tǒng)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并要求袁氏“絕對保守秘密”。因此,“二十一條”要成為公共性的國家恥辱,首先必須被泄密。袁世凱起初對于“二十一條”是否應該泄密持猶豫態(tài)度,但在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的鼓勵下,將“二十一條”內容以及談判過程及時透露給了國內外媒體。中國報界針對“二十一條”交涉的系列報道是培養(yǎng)公眾關于“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的最早的宣傳資料。在交涉期間,日本提出最后通牒的日期5月7日和中國對日本通牒的覆文日期5月9日,隨后成為象征“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的兩個重要日期。最早意識到“二十一條”交涉具有特別的“存史價值”的北京政府官員,首推外交部參事顧維鈞。顧氏認為:“和平時期,一個國家默然接受提出有損國家主權要求的最后通牒,這是很不尋常的。必須給后世的歷史學家留下記錄?!?月13日,陸征祥以中國外交部的名義,全文發(fā)表了顧維鈞起草的聲明,向中外宣告了中日交涉始末。北京政府此舉,既是向后世有所交代,也是為了向民眾灌輸國家主義觀念。
在“二十一條”交涉期間,北京政府已經(jīng)意識到“二十一條”可以成為引導公眾輿論、抵制日本外交壓力的“特殊武器”,也意識到如果對“二十一條”加以有效的宣傳利用,就可以強化民眾的國家觀念,進而產(chǎn)生維護政府統(tǒng)治的效果。因此在中日交涉期間,中國政府雖然在日本政府的強烈抗議下,發(fā)出取締反日運動的命令,其實不過是敷衍日本的一種外交策略。不過,當中日交涉結束之后,民眾運動已經(jīng)對政府外交失去后盾的作用,袁世凱政府開始真正下決心徹底取締反日運動。
與此同時,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則利用“二十一條”國恥記憶進行反對袁世凱的革命動員。早在4月22日,中華革命黨就從日本向國內、新加坡、舊金山等地散發(fā)關于“二十一條”交涉的通告,攻擊袁世凱“為賣國之罪魁”,呼吁“討賊不容緩”。很快,北京政府就意識到中華革命黨人對其國恥記憶控制權構成威脅,北京政事堂在5月24日致電廣東巡按使李國筠,指示“報紙造謠,黨人煽亂,亟應查禁”。次日,袁世凱又下令究辦孫中山等革命黨人。為了消除革命派關于“二十一條”的負面宣傳,北京政府試圖控制有關“二十一條”交涉的解釋權。并且為了防止革命黨人將“二十一條”國恥記憶轉化為革命動員的政治手段,1915年6月19日北京政府又出臺《懲辦賣國賊條例》,其中對賣國賊的定義是針對革命領袖孫中山的,因為北京政府獲悉孫曾向日本許諾,“日本可以在中國擁有特殊利益”。
簡言之,“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的培育從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無論是北京政府還是革命黨人,他們都明確地意識到“二十一條”作為一種國恥記憶,可以成為政治斗爭的有效武器。
盡管《民四條約》是在日本的威逼之下簽署的,但北京政府也難逃“御國無能”的干系。一個值得注意的輿情變化是,自袁世凱政府被迫接受日本要求之后,“人心始去”。 而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也據(jù)此認為“二十一條”交涉歷史就是袁世凱“甘心賣國”的歷史;換言之,孫中山是在將“二十一條”國恥記憶作為革命動員的宣傳依據(jù)。如果說北京政府與革命黨人對“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的關注更多基于政治競爭的考慮,而一般社會各界對國恥記憶的關注則更多擔心國人的遺忘。
中國社會各界的輿論領袖從傳統(tǒng)恥感文化中發(fā)現(xiàn)了國恥記憶的存在價值,他們認為保存國恥記憶有助于強化人們的國家認同。但是,輿論領袖們也非常了解國人的心理毛病,此即對國恥的健忘,這令他們非常擔憂。
上海的輿論領袖率先將國人的健忘問題提了出來,并將“健忘癥”與國恥聯(lián)系起來。5月10日,包天笑發(fā)表時評,“警告吾健忘之國人”,呼吁國民“以此次日本之哀的美敦書為吾國人補腦藥之保證書,以療健忘之病”。7月25日,上?!稌r報》刊登了一篇日本人寫的《支那國民性之特征》的譯文,文章指出中國國民性的一大弱點就是健忘。借用日本人對中國國民善于健忘的批評,這顯然是一種激將法,以此來引發(fā)輿論的關注。如何使國人克服健忘,牢記國恥,輿論界有不少討論。一部分輿論領袖把國人的健忘癥歸結為中國人的國民性問題,要克服健忘癥,只有改良國民性。但是,改造國民性畢竟非旦夕之功,而傳承“二十一條”國恥記憶則迫在眉睫。于是,許多輿論領袖借助報刊媒體來強化“二十一條”國恥記憶。
集體記憶的形成終究離不開公共媒介的傳播?!岸粭l”國恥記憶要成為普通民眾的集體記憶,最重要的一環(huán)就是公共媒介對“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的宣傳。在這方面,報界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由于報界深刻意識到其與國家社會的關系,所以自覺地擔當起塑造和傳播國恥記憶的重任。傳播是克服國人健忘、保存國恥記憶的有力手段,以期“記諸書冊之上,傳諸父老之口”。報界人士還將國恥記憶與國貨消費聯(lián)系起來,通過傳播“二十一條”國恥記憶來振興國貨。為了促進圖書銷售,出版界策劃的國恥書籍在報紙上刊登廣告,這些國恥書籍被列為國民必讀之書。對出版界而言,“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的培育是一次目的明確的出版策劃,他們以五月九日國恥紀念為契機,有意識地培養(yǎng)讀者對國恥知識的閱讀興趣,利用民族主義思想的權威來影響讀者的閱讀。
教育界也意識到普通人的“健忘病”以及國家觀念的淡薄,他們把傳承“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的重任寄托在青年一代。江蘇省教育會的賈豐臻認為,此次中日交涉之后中國的教育觀應該改變,新的教育觀應該堅持“明恥”原則。四川省教育界代表王國璋、黃九齡、盛榕等人則提議四川省屬各校學生“擇日齊集文廟宣誓”,當眾宣誓“終身不忘五月七日之恥”。在這種輿論呼聲下,教育界開始把國恥教育列為學校教育的重要內容。教育部門對國恥教育的倡導也得到了學生界的響應,他們對于傳承國恥記憶的使命有著高度的自覺。
1915年5月底,廣州學界在述善中學開國恥紀念大會,會議將國恥教育列為學校教育的重中之重,并提出了國恥紀念的辦法。湖南第一師范學校學生則集資刊印了該校教員石廣權所著《明恥篇》一書。毛澤東讀過此書后在封面上寫下四句題詞,以示報國雪恥之心,題詞寫道:“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毛澤東的國恥記憶感受,雖是個體行為,但也說明了國恥對于激發(fā)青年人的愛國情感,具有特殊的動員力量。
關于“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的培育與傳承,很難讓人保持始終如一的熱度。1915年表現(xiàn)得最強烈,而1916年和1917年的國恥紀念活動則趨于式微。原因之一就是北京政府不希望中日關系惡化,故對國恥紀念活動加以干涉。到了1918年,有關“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的紀念活動又開始復蘇,學生界是主要推動者。此時,皖系軍閥段祺瑞領導的北京政府奉行親日外交政策,但是青年學生則反對中日結盟。1918年《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xié)定》簽署,留日學生紛紛歸國,號召國內學生發(fā)起反日運動,抵制這一軍事協(xié)定。此次反日運動也揭示,“二十一條”國恥記憶已經(jīng)成為學生界反對中日合作的歷史依據(jù),成為其反日情緒產(chǎn)生的根源。
“二十一條”國恥記憶是一戰(zhàn)時期中國學生的特定集體記憶,也是各地學生在反日運動中的情感紐帶。在一戰(zhàn)后期,“二十一條”國恥記憶在學生集體記憶中日益居于核心地位。隨著民族危機的加深,國恥記憶對學生的影響也日益凸顯,甚至成為一種“事實的壓迫”;在五四運動爆發(fā)前夕,令一般中國青年學生感覺“最為不安的幾個歷史事實”,首先就是“為一班人認為中國致命之傷的‘二十一條’”。
五四運動期間,“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的重構,其實就是將公眾關于“二十一條”的國恥記憶轉化為與此相關的以親日派賣國賊為對象的國恥記憶。結果,親日派政治人物曹汝霖、陸宗輿和章宗祥被鎖定為賣國賊,從而使這一新的國恥記憶具有“目標明確和道理簡單”的宣傳效果,更容易深入人心,更容易進行政治動員。
在五四運動中,賣國賊之所以成為新的國恥記憶象征,與兩種力量的推動有關:其一,民族主義思想本身的力量;其二,政治派系彼此競爭的力量。這兩股力量的相互作用,使得國恥記憶實現(xiàn)了從“二十一條”到國賊人物的轉變。
彼時,民族主義思想已經(jīng)成為主流的政治觀念,不同政治派系都要借助民族主義的旗號以維護其派系競爭的合法性。隨著中日密約,特別是關于山東的幾項密約的公布,公眾輿論逐漸聚焦于當年簽署密約的責任人,也即親日派曹汝霖、章宗祥和陸宗輿。作為近代民族主義思想傳播的先驅,梁啟超在巴黎和會期間敏銳地意識到民族主義的潛在力量,并將其運用到政治競爭中。以曹汝霖為代表的新交通系是以段祺瑞為核心的皖系軍閥的親密政治盟友,該派系奉行親日政策,也是梁啟超研究系的政敵。于是,梁啟超決定借助“山東鐵路密約”攻擊曹汝霖。1919年3月6日,梁啟超從巴黎致電外交委員會委員長、研究系干將汪大燮稱:“為今計,惟有使訂約之人擔負,庶可挽回。”梁啟超這封電報的用意很明顯,首先就是將“山東鐵路密約”與“二十一條”聯(lián)系起來;其次是認為“山東鐵路密約”造成日本與德國在山東權利上存在繼承關系。根據(jù)這兩點,梁啟超提出要追究訂約之人。按照梁啟超的分析邏輯,既然1918年中日山東問題條約是由駐日公使章宗祥經(jīng)辦的,而此約又是對“二十一條”的“附加保證”,那么章宗祥就和當年參與“二十一條”交涉的曹汝霖和時任駐日公使的陸宗輿一樣,都在出賣國家利益。如此說來,這三個親日派人物都和“二十一條”國恥記憶聯(lián)系在一起。在媒體的圍攻下,曹、章、陸三人很快被鎖定為賣國賊,一個關于賣國賊的新國恥記憶就形成了。從“二十一條”國恥記憶到賣國賊國恥記憶的轉變,在記憶對象上是一次從條約到人物的轉換。1919年4月12日,《晨報》發(fā)表時評,指出曹汝霖、章宗祥和陸宗輿等人與日本簽署的合同,實際是在“拍賣”國家利益。在媒體曝光之后,曹汝霖等人所簽訂的密約成為熱點話題。公眾輿論將親日派的賣國史定義為新的國恥記憶,并通過對親日派操守的公開批判來捍衛(wèi)民族主義的神圣性。
賣國賊歷史的家喻戶曉,達到了輿論領袖們的目的:告訴人們,誰不是“我們”中的一員,借以啟迪人們的國家認同。而利用國恥記憶來凝聚人心,進行政治動員,既符合派系競爭的主觀需求,也起到了培育國家認同的客觀效果。
早在清末,以章太炎為代表的輿論領袖曾有意識地重建漢族的歷史記憶,以便重新定義“國”的性質,并將“‘國’與‘大清國’這個兩百多年來不被質疑的統(tǒng)一體分裂開來”,借以培育時人對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認同感。19世紀以降,隨著歐美勢力的侵入,特別是明治維新之后日本的迅速崛起,清帝國為了自救也被迫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轉型??梢哉f,這些外患是促使近代中國民族國家形成的重要助力。一戰(zhàn)爆發(fā)之后,列強在遠東的國際均勢被打破,日本試圖獨霸東亞,故在1915年提出意圖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條”突然讓中國陷入嚴重的民族危機。不過這次民族危機也為中國國家認同的培育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契機。北京政府、革命黨以及社會各界出于不同的利益需要,都在不遺余力地將“二十一條”培育成一個新的國恥記憶。
一戰(zhàn)時期國恥記憶的形成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保存國恥記憶和培養(yǎng)愛國者的階段,北京政府、社會各界推動國恥記憶的傳播,并將保存“二十一條”國恥記憶納入學校教育計劃,希望將青年學生培養(yǎng)成為擁有強烈國恥記憶的愛國者;第二階段是揪出賣國者以及建構新國恥記憶的階段。在此期間,構筑國恥記憶的基本素材都是圍繞“二十一條”交涉及與此相關的親日派人物的歷史活動展開的。盡管國恥記憶的內容是具體的,有時甚至是選擇性的、片面的、高度情緒化的,但是在國恥記憶的背后卻有一個比較穩(wěn)固的潛意識,此即中國人對日本的恐懼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國家不安全感。有關“二十一條”交涉和曹汝霖等人賣國的歷史故事在五四期間廣為傳播,既增強了時人的國家認同感,也影響了人們對中日關系的理解以及對國家利益的認識。簡單地說,懷有這一國恥記憶的中國人自然地會把日本視為一個邪惡的敵國,他們從心理上必然是排斥日本的,進而排斥那些與日本有密切聯(lián)系的親日派官員。到了五四時期,這種國恥記憶與復雜的派系政治競爭糾纏在一起,其影響不再局限于對國家認同的培育,也關系到中國政局的走向。
一戰(zhàn)時期,中國的國恥記憶具有強烈的國家主義啟蒙目的。這是一種關于民族國家的集體記憶,它的形成與重構,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培養(yǎng)人們的國家認同,以應付日益嚴重的民族危機。質言之,在一戰(zhàn)時期中國國恥記憶的演變背后,還隱含一個如何救亡的集體潛意識,也就是說,加強民族精神的內部團結才是救亡的根本。
雖然一戰(zhàn)時期的中國國恥記憶只是近代中國整體歷史記憶的一部分,但它比較充分地揭示了一個特定時代的歷史記憶如何在民族國家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機時刻,扮演了一個肩負著救亡啟蒙神圣使命的社會角色。同時,歷史記憶的政治功能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尤其是在五四時期,這些特定的國恥記憶與中國的政界、學界、報界、商界甚至軍界等社會階層都發(fā)生了某種微妙的關系。
(作者系復旦大學歷史系副教授;摘自《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2期;原題為《歷史記憶與國家認同:一戰(zhàn)前后中國國恥記憶的形成與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