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鐵立
(齊齊哈爾大學國際教育學院,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
在執(zhí)導了《忠犬八公的故事》(Hachi:ADog’sTale,2009)之后,拉斯·霍爾斯道姆又一次嘗試了人狗題材,以《一條狗的使命》(ADog’sPurpose,2017)再一次展現(xiàn)了人和狗之間深厚而微妙的情感。而與《忠犬八公的故事》相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一條狗的使命》中,霍爾斯道姆在角色的建立(即作為主人的人類與作為寵物的狗),以及思想主題表達(即飼主和寵物之間的可貴情感)上基本還是沿襲了《忠犬八公的故事》的,但是在故事的敘述上,霍爾斯道姆則嘗試了新的路線,以給觀眾帶來一種新鮮的形式感。
《一條狗的使命》在敘事上最突出的特點就是采用了拼接式的敘事方式。相對于其他以狗或其他動物為主人公的電影往往只針對一只動物的一生來進行敘事不同,《一條狗的使命》中,主人公貝利這條狗有著能夠在輪回轉(zhuǎn)世后保留自己前世記憶的能力,電影展現(xiàn)了貝利的五次生命,而其中貝利的第一次出生只是為了使觀眾接受電影的設定,即貝利對于自己的死亡和再生是有意識有記憶的,且貝利從一開始就思索自己的“使命”(purpose)問題,貝利的后四次“狗生”則構(gòu)成了電影的主體部分。
這種拼接式敘事的優(yōu)點在于,首先,電影的層次性就得到了豐富。貝利在四次生命中分別生活在不同的家庭,擁有不同的生存環(huán)境,觀眾從中看到的其實也是美國四個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社會截面。貝利在第二次輪回中身為一只金毛,和小主人伊森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一起。而從伊森的家庭矛盾中可以看到,伊森的父親有著并不如意的工作,需要為了實現(xiàn)銷售目標而經(jīng)常出差,這也是父親為古巴導彈危機而憂心忡忡的原因之一。最終,無法經(jīng)營好自己家庭和事業(yè)的父親酗酒、家暴,離開了家。貝利的第三次輪回則變?yōu)橐粭l小母狗,作為一只德國黑背牧羊犬而被主人——警察卡洛斯命名為艾莉,供職于芝加哥警察局。警犬艾莉的職責就是“找東西,然后喊人”。最終艾莉犧牲在解救人質(zhì)的任務中;第四次輪回貝利則變?yōu)橐粭l威爾士柯基犬,被一位名叫瑪雅的黑人姑娘收養(yǎng)。從表面上看,瑪雅因為是一個有社交恐懼癥的姑娘故而原本決定和愛犬廝守終老,因此把貝利奉為愛物。但是在鏡頭前,貝利在喜歡的狗羅克西死后就孤獨地直接跨越到老態(tài),最終悲哀地閉眼而死。主人瑪雅和阿爾并不能理解貝利的悲哀。在這次生命中,貝利實際上是被當作私人物品而非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來對待的,電影中就以瑪雅的三個孩子肆意打扮貝利來表現(xiàn)了這種狀況?,斞诺热穗m然喜歡貝利但是并沒有從狗的天性來了解貝利。而這一次貝利的經(jīng)歷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美國平權(quán)運動的進展。第四次輪回中貝利是一條圣伯納犬,先是被一對貧窮的夫妻收養(yǎng),長年來被拘禁在破敗的小院最終被拋棄,最后尋找到了已經(jīng)老去的伊森。此時鏡頭展現(xiàn)的已經(jīng)是觀眾熟悉的當代社會。
其次,“狗的使命”,即“活在當下,去舔你愛的人”這一主題也在貝利的四次輪回中不斷被重申,并最終清晰地出現(xiàn)在觀眾的面前。貝利的歷任主人都有著各自的生活問題,他們有著屬于人類的無窮盡的焦慮,如伊森父親的酗酒,瑪雅的自閉和暴食,小夫妻因貧賤而爭吵等。貝利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自己能夠讓主人開心,然而并不是每次都能奏效。直到最終在貝利讓伊森認出自己就是曾經(jīng)的貝利時,狗和人才終于在精神上實現(xiàn)了溝通,貝利也終于和伊森一起徹底領悟到了“活在當下”的真諦。
敘事視角在敘事學中又被稱為敘事視點或聚焦。馬克·柯里曾經(jīng)指出:“如果敘事學在20世紀的前50年沉浸于對敘事視角的分析,恐怕不能說是夸大其詞?!瓕σ暯堑姆治鍪?0世紀文學批評的偉大勝利之一。”隨著熱奈特等人的努力,敘事視角在電影的敘事學批評中也同樣有著重要的地位。在《一條狗的使命》中,霍爾斯道姆選擇了狗而非人的視角,這種視角選擇在形式上主要體現(xiàn)為以旁白來展現(xiàn)狗的內(nèi)心活動,以及在鏡頭上大量采用狗的主觀視角,包括吠叫時頭的晃動,年老體弱以后看外公打電話時眼睛的模糊等。而在內(nèi)容上,則體現(xiàn)為電影是從貝利的角度來講述的,對其中事情的批判采用的也是貝利的感性觀念立場,如當伊森告別家人開車去讀大學時,對車狂追不舍的貝利并不明白主人是要離開自己,而以為這只是伊森和自己又一次玩你追我趕的游戲而已。
這種敘事視角的選用首先是增添了敘事的幽默性。貝利的視角提供給觀眾另一種欣賞、思索故事的渠道,讓觀眾得以進入到狗的帶有童稚意味的思維之中。例如,當貝利從口渴造成的昏迷中蘇醒過來時,最先看到的是伊森欣喜若狂的臉。伊森當時的心態(tài)是觀眾都可以理解的,即小男孩伊森喜歡上了貝利并想養(yǎng)大貝利,而貝利則說:“當時我就下定了決心,我要養(yǎng)(keep)這個小男孩?!憋@然,從常理上來說,人類作為飼主收養(yǎng)動物,提供給寵物衣食住行等物質(zhì)條件。然而從貝利的角度來說,伊森則是它選定的主人,它并不是一個被動的、被他人收養(yǎng)的對象。反之,在貝利看來,小男孩伊森才是始終需要被照顧的對象。理解了這一點,后來貝利的諸多行為,如幫助伊森追求女生漢娜等也就不難理解了。又如,在伊森興奮地不斷和貝利講話,并帶著貝利去制作項圈后,貝利的自白是:“我終于明白小男孩的名字,他似乎是叫伊森,而我則叫貝利貝利貝利貝利貝利。”這也大大地增加了電影的幽默感。伊森完全是出于對貝利的寵愛故而反復地、親昵地呼喚貝利的名字,這也是符合觀眾日常呼喚寵物的習慣的。但是在貝利的近似人類兒童的理解中,它并不能夠正確地處理自己接受的信息,于是就誤認為自己的名字是“貝利貝利貝利貝利貝利”。與之類似的還有如貝利并不理解人類相愛的動作是“接吻”,而誤以為伊森和漢娜總是想從對方的嘴巴里找東西吃,甚至也想從漢娜的嘴巴里找東西吃等。這些獨白都令觀眾捧腹。
其次,從狗的視角來對整個故事進行闡述也較好地淡化了影片的悲情色彩。如在一開始,貝利一生下來后很快就結(jié)束了這一次生命,觀眾甚至還來不及看清這次的貝利是一只什么品種的狗,它就已經(jīng)開始了下一次生命。這主要是因為大量新養(yǎng)狗人缺乏對狗的健康常識的了解,僅僅是在沖動的驅(qū)使下就購買了幼犬,而幼犬往往沒活幾天就夭折,人們并不知道反思自己的養(yǎng)狗方式是否正確,而只知責怪賣犬者賣的是病狗。在貝利的視角中,觀眾看不到貝利這一次的真正死因,隨即鏡頭一轉(zhuǎn),新的小奶狗貝利又誕生了。影片的悲情感由此被淡化,取而代之的則是溫馨之情。
最后,狗的敘事視角能較為自然地傳遞出導演對人狗相處之道的思索,避免影片的說教感。在拍攝《一條狗的使命》時,霍爾斯道姆注重在敘事中傳達出必要的訓練、管教知識,并展現(xiàn)錯誤的養(yǎng)狗方式,避免人們僅僅因為感動便開始飼主生涯。貝利的第二次生命是被電影以濃墨重彩的方式進行表現(xiàn)的,這一次生命可以說是貝利最幸福的,它得到了陪伴、喂養(yǎng),并被正式登記管理,以及得到了健康免疫證明。在伊森上大學之后,被寄養(yǎng)在外公外婆農(nóng)場的貝利能夠在大草原上自由奔跑,能和“馬狗”(驢子)結(jié)為朋友,最后終老而死。從貝利的自白中不難看出,除了失去了伊森之外,它是享受這樣的生活的。因為對于狗而言,它真正的幸福一半在于取悅自己的主人,另一半則在于釋放自己的天性。在離開了酒鬼父親的房子來到鄉(xiāng)下后,人、狗和社會之間都達到了一個平衡點,都能夠保證正常發(fā)展,這也便是電影給出的普通人養(yǎng)狗的最佳標準。而在此之前,當貝利還和伊森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時,它并不能辨認出自己在家中的位置,而年幼的伊森又有著“狗不教,主之過”之嫌,沒有對貝利進行科學、系統(tǒng)的調(diào)教,甚至稱呼貝利為“狗老大”,以至于貝利無法聽從父親的“停下”等命令。而只有在又經(jīng)過了作為警犬的一生后,貝利才完成了自我的進化和學習。種種道理并非出自人類的臺詞或旁白,而是隱藏在貝利的各種或困惑、或喜悅的自白中的,觀眾無疑樂于成為它的聆聽者。
隱喻本身是一種重要的敘事修辭,而電影這門現(xiàn)代藝術更被帕索里尼認為是靠隱喻生存的。通過隱喻手法,導演想要表達的觀點或思想可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傳達給觀眾。在《一條狗的使命》中,隱喻也被有意識地運用。其中最為明顯的便是,貝利的四次生命,分別對應著人類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
霍爾斯道姆無意于僅僅將《一條狗的使命》打造為一部“催淚”之作,他所追求的是為現(xiàn)代人在消極、焦慮的當代生活中提供一劑讓人們重新審視生活、找回自我的良藥。電影最后通過貝利的獨白道出了“活在當下”的主旨,這句話置于整部電影的敘事中是完全不突兀的。在貝利還是金毛貝利時,伊森正處于青少年時期,他本身有著怕承擔責任的問題,如和女友漢娜在目睹父母吵架之后選擇離去,在自己摔斷了腿失去了密歇根大學的體育獎學金,而只能去上農(nóng)業(yè)技術學校后主動和漢娜分手等。青少年的伊森放棄的不僅是漢娜和自己的橄欖球生涯,也一度放棄了貝利。而除了伊森之外,電影中還有托德這一角色,他在屢次嫉妒風光的伊森之后,縱火燒了伊森的家,導致伊森摔斷了腿。人們在青少年時期往往是難以直面自己的缺陷,無法找到正確的人生道路的。而這一時期對貝利生活的刻畫,霍爾斯道姆也著重表現(xiàn)了貝利貪玩、惹禍的一面:因為和貓追逐,試圖教家里的貓做狗而把父親的辦公室弄得一團糟,把父親珍藏的雙鷹硬幣吞了下去,直接導致了父親的升職失敗等。
而在青年階段,電影強調(diào)的是青年為之奮斗的事業(yè)。警察卡洛斯沒有家庭,盡忠職守,為了追捕綁匪奮不顧身。而艾莉(貝利)也是一條社會職能性工作犬(警犬),它懂事勤勉,為保護卡洛斯而犧牲,它為社會做出的貢獻是遠遠高于個人家庭養(yǎng)犬的。而貝利作為柯基的那次人生中,敘事的主題則是家庭。貝利見證了瑪雅從無法正常戀愛到有三個孩子的過程,它自己也經(jīng)歷了與阿爾的狗羅克西的相依相守。最后一次輪回,敘事的主題則是圓滿與完結(jié)。一生孤獨的伊森在貝利的幫助下重新邂逅了寡居的漢娜,實現(xiàn)了兩人一狗的重逢,伊森和貝利都已經(jīng)變得更為成熟。狗和人、人和人之間終于達到相互獨立但又相依為伴的和諧境地。
霍爾斯道姆在《一條狗的使命》之中為觀眾提供了四個溫情小故事,展現(xiàn)了一條狗的五次生命輪回。這四個溫情小故事實現(xiàn)了電影的容量,承載了導演的意圖。在這五次生命中,小狗貝利思考了活著的意義,觀眾則可以各取所需,對四個小故事和整個大故事進行與自身立場及價值觀相符合的解讀?;魻査沟滥吩谶M行自身主觀認知和情感的表達時,采用的卻是從狗出發(fā)的敘事方式,并以隱喻的方式讓四個小故事分別對應了人生的不同階段,使得他對社會和人生的真實看法能夠雜糅進貝利的故事中。這種出人意表的敘事策略也是《一條狗的使命》能夠在《忠犬八公的故事》大放異彩后依然能彰顯霍爾斯道姆魅力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