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璐
(暨南大學,廣東廣州 510632)
九鬼周造(1888-1941)被歸為日本存在主義哲學家。他于1929年在大谷大學以“偶然性”為題作演講以來,陸續(xù)發(fā)表《偶然性》(博士論文,1932)、《偶然性的問題》(1935)、《偶然的諸相》(1936)、《驚訝之情與偶然性》(1939)等以偶然性為主題的演講或著作。特別是著作《偶然性的問題》,被譽為集(他本人)此前哲學之大成的作品。
其中,“自然而然”(おffl づfk ら)是九鬼從《方丈記》中所借用的詞,用于表示假言的偶然中因果的非決定性的自發(fā)性。九鬼說到“自然而然”即意味著“自然”,與“自然地”(自然に)是同樣的意義(九鬼周造,1935:118)。他同時說到東洋思想中自由與自然是融合相即的(同上,123)。也就是說,“自然而然”即意味著自然的自發(fā)性的自由。縱觀其著作整體,“自然而然”思想貫穿始終,由此切入,應可抓住串聯(lián)看似分散的內容的一貫線索。
對于“偶然性是什么”這一偶然性的定義問題,九鬼開篇便明白地主張“偶然性即是必然性的否定”(九鬼周造,1935:5)。由此其對偶然性的定義便取決于必然性。關于必然性是什么,九鬼認為必然性即是“同一性”。由于表達必然性的同一性由三種關系表現(xiàn)出來,即(一)實體與屬性;(二)原因與結果;(三)整體與部分,所以九鬼便將必然性分為此三類,并以與三個關系范疇相對應的邏輯判斷命名,即(一)定言的必然;(二)假言的必然;(三)選言的必然。與此對應,同樣偶然性也分為(一)定言的偶然;(二)假言的偶然;(三)選言的偶然。
定言的必然是從邏輯角度進行的闡述。九鬼將實體理解為概念,屬性理解為概念下屬的事物所具有的特征。所以定言的必然是概念的構成性的內容與通過抽象得到的本質特征的整體的同一性。那么定言的偶然便是“通過抽象而被舍棄在同一性圈外的非本質特征”(九鬼周造,1935:3)所具有的偶然性。例如,銳角、直角或鈍角便是不被三角形的平面上三條線所圍成的圖形這一概念所包含的非本質特征,也就是偶然特征。而每一個單獨的個別事物如個別的三角形又必須不是銳角就是直角或鈍角。因此如九鬼研究者田中久文所說,每一個個別事物都或多或少地具有與概念同一的本質特征以外的例外性。亦即身為概念下屬物的個別事物,雖然具有與概念同一的本質特征,但同時具有否定與概念的同一性的非本質特征,所以九鬼認為“被舍棄于同一性圈外的偶然特征作為定言的偶然反而訴說個別事物的存在”(同上,44),正是銳角、直角或鈍角表現(xiàn)了“這個”三角形的存在和個性。所以,無論什么個別事物,只要是個別事物,必定有與概念不同一的非本質特征,即都作為定言的偶然而存在。即都“自然而然”地超出了概念的限制而享有其自由。
同樣,個別的人也是如此。九鬼援引了《列子》中的商丘開一段為例?!白尤A之門徒”因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檢”而認為他是“可輕侮之人”,將他歸于這么一個一般概念之下(同上,31)。商丘開卻通過從高臺上跳上及火中取錦等多次完成為了嘲弄他而指派的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改變了本來加諸自己身上的一般概念,使“可輕侮之人”的概念被拋棄,從而獲得新的“有道者”“神人”的概念。即商丘開這個個別的人并不被“可輕侮之人”這外部加諸的一般概念所限制,而是其本身自然地便是對這個概念的否定。在這個例子中,商丘開從頭到尾自身并沒有改變,也對加諸自己之上的概念沒有認識,只是沿著自己的本性行動。他的出自自然本性的行動“自然而然”地表示他與原先所將他歸屬的一般概念的不同一,所以他這個個別的人本身即是不被概念限制的自由。
個別事物對于概念的必然性的否定是定言的偶然,那么進而追究個別事物以及個別事實的存在理由時,便從邏輯的領域進入經驗的領域。個別事物及個別事實的形成必然有其原因,原因的必然造成其結果,結果已經預先被包含于原因之中,這樣的原因與結果的同一性便是假言的必然。而作為其否定的假言的偶然,便是無原因或者只能發(fā)現(xiàn)因果以外的某種積極關系。這種偶然何以發(fā)生,九鬼訴諸作為“各自獨立地在自己的系列中展開的原因及事實的諸體系間的結合”(九鬼周造,1935:180)的“獨立的二元邂逅”(同上,148)。
在實際經驗中個別事實的形成能看到由于原因與結果的同一性的缺乏所產生的偶然。九鬼舉了瓦片砸破氣球的例子。瓦片從屋頂上掉落恰恰砸到氣球上把氣球砸破這件事,無論在瓦片掉落的因果系列中還是在氣球飄動的因果系列中,都不能單獨找到其原因,而是作為“兩系列間非必然的相對關系的成立”(同上,144)的“邂逅”所造成的結果。這一結果的形成因為兩個系列產生了關系,這關系通過兩系列的這種在任何一系列中都找不到原因的偶然相遇而成立。既然沒有原因與結果的同一,那么這種關系便不是必然產生的關系。相遇與否完全沒有原因的制約,是“自然而然”的結果。而人也同樣地,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因果系列,卻會與他人,也就是其他因果系列實現(xiàn)這種非必然的“邂逅”。既然在自身與他人的因果系列中都沒有這種邂逅的原因,那么這樣的邂逅便成為一種無法預料的、外部的并可以說是盲目的因素左右著人生。所以包括人在內的世界整體的發(fā)展中,這種假言的偶然不斷地在發(fā)揮作用,使發(fā)展不是作為遵循著以已發(fā)生的事情為原因而必然產生的結果,而是隨時有受到這種偶然的邂逅的中斷與重新開始的跳躍式的發(fā)展,給發(fā)展帶來了自由的自發(fā)性。
然而,如果再往上追溯,九鬼發(fā)現(xiàn)相遇的兩個或以上因果系列可以找到一個共同的原因。瓦片掉落與氣球飄到瓦片掉落的下方,是由于同一陣風。那么這一陣風便成為瓦片砸破氣球的必然原因,這個個別事實便成為假言的必然。再者,按九鬼的思路,這一陣風可以歸因于高溫氣流與低溫氣流的相遇,而這兩股氣流的產生又可以最終歸結于大氣層的產生。如此一來,所有的因果系列相交所形成的網便有一個共同的作為頂點的結,也就是能“全面假設經驗領域中受必然性的支配”(九鬼周造,1935:183),而可以在理念上無窮上溯到最起始的一個原因,即原始事件處。這樣,經驗領域則全部成為以原始事件為原因的假言的必然。
然而,又會出現(xiàn)這個原始事件是如何產生的這個問題,即為何原始事件是A而不是B也不是C和D以及其他。既然完全可以設想其他的可能性,那么可能性B、C、D及其他與實際的A則可以共同被思維成一個整體。九鬼稱這個整體為形而上的絕對者。形而上的絕對者作為全部可能性的整體是絕對的必然,也就是形而上角度的選言的必然??墒墙^對者除了絕對的必然這一“肯定的性格”和“靜的側面”以外,還包含有“否定的性格”和“動的側面”(同上,306),即原始偶然于其中。絕對者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不斷運動而實現(xiàn)自身于現(xiàn)實中。而在全部可能性中哪一個可能性被實現(xiàn)為現(xiàn)實,即哪一個成為原始事件,是由于絕對者中的原始偶然的偶然性而產生的結果。所以,九鬼認為并不存在一定是A而不是其他可能性成為現(xiàn)實的必然原因,只能說是偶然發(fā)生的。即原始事件無法尋求其原因,只是“自然而然”地發(fā)生的事情。所以最初的現(xiàn)實并沒有受到任何外部的原因的決定,是絕對者自發(fā)的自由的活動的結果。
九鬼在德國求學期間,曾經師從李凱爾特學習康德哲學,但并沒有成為康德主義者而是隨后轉向了柏格森主義。在這部著作中明顯看到他所主張的與康德的沒有無原因的偶然與世界只有連續(xù)性而沒有跳躍的觀點正相反的觀點??档聢猿忠磺邪l(fā)生的事都必須作為一個原因的結果而存有,并且既然所有事件都處于因果連鎖之中,則現(xiàn)象系列中只有連續(xù)性而沒有任何跳躍和裂隙。而偶然性要被認識必然要有變化,變化即是事件,既然任何事件必有其原因,則被認為是偶然的事件也必定有其原因。那么這個事件便是被其原因所規(guī)定的必然,所以世上沒有偶發(fā)事件。而九鬼認為把偶然的東西認為是有原因的是明顯的矛盾。他在此用以反對這種必然世界觀所用的是如上所述不同因果系列間的無原因的相遇,由此擺脫原因的限定并造成連續(xù)系列的斷裂和跳躍,給受必然性支配的世界帶來了不可預料性和隨機的自由。此外,九鬼按萊布尼茨的觀點主張除了這個現(xiàn)實世界以外還有無數(shù)個可能世界,直接無視了康德所批判的僅根據(jù)邏輯上無矛盾而沒有任何客觀根據(jù)地任意以為客觀上也有另外的可能性的思想,而僅憑概念設定形而上的絕對者及其中的所有脫離現(xiàn)實的抽象的可能性。所以田中久文認為這是把本應往反形而上學方向走的理論引到“獨斷的形而上學”的一處敗筆。
這種對盲目自發(fā)性的高揚明顯帶有非理性主義特別是柏格森的影響的痕跡。只是,柏格森區(qū)分了自由創(chuàng)造的生命與物質的自然界的對立。柏格森認為物質的自然界處于因果性、必然性和規(guī)律性之中,而相對地生命在必然性之外,既沒有固定軌道也不受在先的任何事物的支配,是純粹綿延。九鬼將柏格森的綿延所具有的無法以理智用邏輯來解釋的創(chuàng)造性與自發(fā)性特點賦予了他的偶然性,采取了非理性主義的觀照世界角度。可是他并沒有采用柏格森將生命之流與物質的自然相對立的觀點,沒有特殊對待有精神世界的人,而是將其作為自然的一部分,用他的偶然性理論觀照包括人的整個世界。在九鬼這里,沒有阻礙生命的自由創(chuàng)造的物質的自然,人與自然同樣地是不被先行決定的,而是“自然而然”地自發(fā)地發(fā)展的。
然而,在作為外部性的“邂逅”而產生的偶然與內部的意志的偶然之間的人能做的是什么呢?九鬼認為偶然的相遇有時候會對人產生巨大意義,甚至被認為是命運,例如父母的相遇對降生的每個人來說都具有命運的意義。而且對于這種偶然性造成的命運,他說“必須帶著熱情的自覺把自己沉沒于偶然性之中,以此使自己仿佛本真地活著一樣?!?情熱的tí 自覚PH もって自己PH 偶然性ffl 中に沈沒し、Th xv によって自己PH 原本的に活fk XIII もffl でtí けxv (ⅶ) tí らぬ)所以九鬼雖然對海德格爾的“被拋”狀態(tài)之中的“籌劃”表示了肯定,整體上強調的卻是由于“被拋”而被置身其中的已被偶然性確定的處境。也就是說,人作為自然的一部分,與氣球或瓦片并無太大區(qū)別,雖然的確可以有所作為,但對于被置入的偶然性卻由于無法預測和改變而要采取被動接受的態(tài)度。這種保守的傾向在他后來的著作《偶然與命運》中有更明顯的表現(xiàn)。他引尼采以為例,論述道天生的佝僂是不可改變的命運,而自己要如同是自己希望變成這樣的一樣用“意志反過來意志”自己的命運并愛這個命運,以此來得到救贖。換言之,就是接受和肯定自己所處的偶然性處境而只改變自身的觀念。這種保守性與幾乎同時代的薩特主張的“自為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人可以對自己所處的情境自由地賦予意義并且是作為給世界帶來否定與不斷超越的自為的觀點形成鮮明對比??梢哉f他要尋求擺脫必然性的束縛的自由而最后卻又陷入偶然性束縛的不自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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