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涵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總之我才幾歲大。奶奶牽著我躊躇:“見了外婆,你一定要喊她,記著啊!”我有個壞毛病,爺爺奶奶之外的人,任是誰也不會喊,也許是我在襁褓時就由他倆撫養(yǎng)的緣故吧。
黃漆木門敞開,沙發(fā)上坐了個老太,瞪大眼,聽唱片。我不禁傻眼,我從未見過那么大塊頭的人,那肚子快能給奶奶做一張肉床了。奶奶說她就是外婆,要我喊她?!澳阌謴臎]教過我!”我那會兒老愛唱人反調(diào)了,見奶奶的臉嘩啦紅過耳根,才得意起來。外婆趕緊打圓場:“他娘都是我生的,外婆還能沒得做?”
奶奶怕外婆誤會,為這事耿耿數(shù)月之久。然而,外婆的話是應對了,她的確成了我第一個打招呼的“外人”。
一個寒假天,外婆請奶奶送我來聚天倫。當天正午就落起雪來,到晚飯時已沒過了腳背。我在灶間外的小塊空地上,滾起一大一小兩個雪球,小的按在大的上面,用兩塊竹炭做了眼睛,一個胡蘿卜頭充當鼻子,半片青菜葉就是嘴巴,再把簸箕往頂上一扣,掃帚柄斜插進大球里,完美!
“你這個雪人太不好看,像什么呢?”外婆正經(jīng)地評論?!跋褚蛔?!像外婆!”我脫口而出。“小鬼(念jū)!”外婆伸指過來,快到我腦門時,換指為掌,化戳為撫。青年回首,五內(nèi)惶惶,她該是歷經(jīng)了很久才等到的,我叫得自然順遂,她也應得不動聲色。
外婆的形貌像極佛陀,她也常自嘲:“請我坐可不容易,一把凳子是坐不住的,得兩把并一起?!惫亲永飬s不失脾氣。她重男不輕女,待外孫如孫子,要聽見小輩被說閑話了,不會背后氣不過,一定要當面討回來。媽媽一直回憶外婆的教誨:“在外要本分做人,切不可生是非。真叫人欺負給打了,那就打,挑地方打,別打出事來,破點皮,出點血,我會煮了雞蛋送去的。一定不要給我輸!”
直性的人易惹人怨,也易得人緣。外婆的好緣還在她的善。她房前的過道是公用的,人來人往,熙攘不休。我曾年少無知,建議封路。外婆說,那樣她們淘洗就得兜老大一圈,何苦呢,給人行個方便,積樁功德。
外婆期“一門龍鳳”,倒不強求,只望與子孫常聚,看我們嘰嘰喳喳,跳來跳去。哪個孫輩缺席,她便不高興:“這個小畜生,讓他來吃也不來。我對他不好嗎?哪回來,我不給個三五塊?!蹦菚r的三五塊可是了不得的。外婆不像別的老太嘮叨磨嘰,省牙縫錢,她舍得給小輩花,也不虧自己,古稀之年,胃口不遜青年,數(shù)病纏身,對甜食也不愿忌口。
最后見外婆是2008年清明。我吃完中飯就回了。臨別,外婆擱沙發(fā)背的腦袋忽然探出老遠,連喊再來。她說話一向頭端身正,宛如戲里的佘賽花,似乎從未這般失儀過,我一疑而過,連聲應答。
再來是在半個月后,卻是為外婆送終來的,腦溢血突發(fā),到底沒能挺過去。在靈堂上聽見了母輩間的對話,恍然大悟。外婆與人說話老探頭,是因為她的視力已很模糊了,播戲曲頻道時,大多也只是瞇著眼睛用耳朵聽。糖尿病人快到失明時,也意味生命可能就到盡頭了。
歲月輪回,依舊時感愧疚,那天我大可再陪外婆敘半天的,只是心中牽掛其他,也總以為還有下次,怎想這一別竟會成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