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西安一帶是歷史悠久的地方,因此到處都是古跡。三五百年的古跡都不算一回事,隨處一個古跡,一上溯,都可以遠(yuǎn)到漢唐。
古跡太多了,當(dāng)?shù)鼐用袼坪跻灿幸稽c麻木。
“是啊,古跡太多了。”
一個省屬的教育專員喝了辣烈的西鳳酒,紅方的臉龐有一種唐代俠士的大氣。他說:“隨處挖一挖就碰到了古跡,真是麻煩?!?/p>
“麻煩?”我不懂他的意思。
“是啊!一挖到古跡,立刻得呈報文化單位,工程就要停止?!?/p>
再喝多了酒,他就在酒樓上放低了聲音,告訴我某某學(xué)院,師生自力修建運動場,一挖就挖到了古跡,進(jìn)去一看,有巨大的碑碣,是一座唐代大將軍的墓。大伙一商量,如果呈報文化單位,運動場就要報銷,于是,一不做二不休,連夜就填土掩埋,石碑也砸了,一處唐代古跡就此消失了。
我搖頭惋惜。
他哈哈大笑,斟滿了西鳳酒,連連催促:“喝酒!喝酒!”好像我對歷史的惋惜也只是一種忸怩小氣。
在西安多待幾天,其實也就懂了這位專員的豪邁大氣的基礎(chǔ)。
看慣了歷史興亡的族群,有時候?qū)εd亡自然有一種冷漠。那冷漠是可以把創(chuàng)造與破壞、繁華與劫毀看成平等吧。
在西安老街上走走,看到老式房子不免還是有一種流連。有時走去看一看雕花的窗欞,有時看一看門前雕飾精細(xì)的石鼓。老房子大多有很高的門檻,也許現(xiàn)代化以后,許多家都有了摩托車吧,可能進(jìn)出門檻很不方便,我就發(fā)現(xiàn)好幾家的門檻兩邊都斜跨了石板,可以推摩托車進(jìn)出。石板很厚,我走近細(xì)看,是打斷的殘碑,上面雕刻的書體斑斕秀美,也有細(xì)致的花紋裝飾。
我再細(xì)看,屋里響起摩托車轟轟發(fā)動引擎的聲音。我趕快裝作無事走開,摩托車碾過石板,轟轟揚長而去。
老莊講“無”,釋教講“空”,似乎都不如在劫毀中最后對興亡都無動于衷的冷漠更是現(xiàn)實的領(lǐng)悟。
傳說王羲之在南朝的春天喝醉了酒,信筆為文,流傳成為有名的《蘭亭》?!短m亭》到了唐代,由于太宗的賞愛,成為稀世珍寶。據(jù)說《蘭亭》遺命陪葬昭陵,人世間不具真跡,連唐宋的摹本、石刻拓本都成為文人收藏的珍貴對象。一位一生尋找《蘭亭》的文人,一日走到定武州,在河邊看婦人在石板上搓洗衣褲,文人看到石板殘留文字,走近細(xì)看赫然是最好的《蘭亭》石刻,不知何時戰(zhàn)亂劫毀,流落成為村婦洗衣的石板。
這是有名的定武本《蘭亭》的民間傳說,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在關(guān)陜一帶走走,似乎對這種傳說另有一種領(lǐng)悟。帝王文人的稀世珍寶竟也可以只是河邊浣洗衣物的婦人實用的石板。
只有在這樣興亡交替,人對興亡都已經(jīng)麻木的地方,可以有文人對古物的懷舊惋惜,也可以有民間婦人對古物的不屑吧。(摘自“搜狐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