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我說過,我對城市狗的理解近乎一廂情愿,其實,只要還擁有狗的名義,狗性就永遠存在。
剛參加工作那年春節(jié),我代表單位去慰問一位老干部。他家住一套格局宏大的四合院,圍墻森嚴,樹木合蓋。我知道他家養(yǎng)有一條狼狗,先打電話通報來意,沒明說狗的事,這份心思是昭然若揭的。按了門鈴,狗隔門而吠,而撲咬,狗爪拍擊鐵門,哨音刺耳,甚是亢奮,我一手提禮品,一手緊扣門楣,半支煙功夫后,主人出來了,將狗喝到一邊,開門接客。狗避入道左,仍躍躍然,狺狺然,滿臉的懷才不遇。礙于主人相傍,不便施逞手段而已。我瞥眼狗,多年與狗的交道使我一眼就能洞察狗的意圖,無論它耍什么花招。此狗目露兇光,四肢前弓后剪,皮毛抿縮,尾巴僵直,擺的是一招制敵的架子。在客廳坐定,我與主人寒暄,心里卻須臾不忘狗。狗也進客廳了,它目中無人,閑庭信步,這兒抓抓,那兒嗅嗅,一副四大皆空天地澄明的樣子。它踱到我的右側,這是目光的死角。沒看見它有什么異常舉動,我坐在單人沙發(fā)中,面朝主人,但心里猛地一揪,暗叫不好,身子原地一縱,雙腳已跳離地面二尺許。那時候,我還不滿20歲,腦快身捷。狗撲空了,從我腳下竄出一米開外,它萬沒想到會撲空,事先沒有設計下一步方案,它把側翼暴露在我面前,在第一時間我飛起一腳,狗一聲尖叫,落在廳外十幾米處的臺階下,爬起身,落荒而逃。主人怒罵幾聲狗,回頭贊道:這娃好身手,還真看不出。
于是,賓主各自掩飾各自的尷尬,缺油少鹽地閑聊幾句,互道春節(jié)愉快。
從此,我明白城市的狗也是會咬人的。逍遙于豪宅中的狗不全是君子狗、寵物狗,也有小人狗。在鄉(xiāng)下對狗喪魂落魄的體驗,和對城里狗的切身感知,使我產生了一種深藏于肺腑的狗恐懼。
也從此,我每看見一條狗,狼狗,寵物狗,禁不住陰囊緊縮,遠遠聽見一聲狗吠,白天,夜晚,總是腿肚抽筋。
堂弟大學畢業(yè)想請我?guī)驼乙环莶钍拢挛缈煜掳嗔?,正逢閑暇,我在練鋼筆書法。給領導當秘書,字寫得潦草,上司在臺上讀不出抑揚頓挫,我從心里認為,這是不才的失職。我要把字練得如活字印刷體一樣,領導臉上有光,我也有光了。辦公桌上擺了許多唐詩宋詞格言警句,邊練字邊給肚里裝些墨水。堂弟說,我剛讀過一本書,上面有位美國總統(tǒng)說過的話很有意思。他隨口說,我隨手寫。大意是:與其與狗爭道,讓它咬一口,不如讓它先行。
又是狗!不過這話好呀!堂弟來了,我一高興,對狗刻骨的警惕放松了。下班時間到了,桌面的一應物事,還有我的墨寶,無心整理,撂下就走。
第二天一上班,機關風云突變,人人見我都是一副異樣神色。上司緊急通知下午召開全院機關干部大會,我不知道有什么事,職責所使前去請示,上司冷言道:到會上你自會知道的。
大會專為我而開,我無上榮光。女勤務趁我不在,將那張與狗有關的書法條幅面呈上司,說我在寫條子攻擊領導。上司龍顏大怒,我倆維系得還算不錯的上下級關系頃刻瓦解。我理解女勤務,半老徐娘了仍是以工代干,而我年方弱冠已官至科級,她上樓心切,對我頻出惡招。鑒于她與上司的特殊關系,投鼠忌器,諸如此類的惡行我一概笑而置之。我真心希望她進步,人嘛,誰沒有功名之心呢??墒?,她僅讀過文革初期的小學,與文盲無甚差別,這畢竟是大學,機關上清一色的大學生,縱有十分姿色,百般妖媚,國家是有法度的,上司是有臉的,枕前許盡千般愿,無奈東風不與周郎便。這次,我依然沒有做過任何解釋。也無須解釋,話是美國總統(tǒng)說的,字是我練書法的,本無所指,女勤務轉彎抹角罵上司為狗,而上司也認可了,兩相情愿,咱犯不著干涉別人的自由。
美國總統(tǒng)的話不啻讖語:我只好讓道了。我心中明白,這種自我犧牲對極力要我讓道的人毫無意義,充其量只是對一種觀念的驗證。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誰也不曾擋了誰的道,想擋也擋不住。走不到前面去,是自家雙腿缺鈣,或心中缺神。
從此,每逢人說狗,心中每念起狗,眼中雖無狗,心中狗忽來,總也禁不住膽寒。祭神如神在,說狗如狗來,我也便口不言狗。
人賦予狗的意義太多太深了,歧義也太紛繁了。狗是忠誠的象征,但卻不能因此說,某人忠誠如狗,或似狗,即便人比狗更忠誠,吮癰舐痂做得,斬頭瀝血舍得,但仍不能以狗喻之。做得,說不得的。人可以做得如狗,或不如狗,卻不能說得如狗,或不如狗。
如狗,或不如狗,都是罵人話,刻毒無比。諸君切記,謹以身家性命為念,管住自己的嘴。
我依然跋涉于城市的高山峽谷。這座城市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偶爾眺望一眼鄉(xiāng)村景色已是一樁非常奢侈的享受,城市也越來越繁華,沾染一身田園泥土的愿望就像發(fā)一筆不義之財那樣困難。社區(qū)內依然明令不許養(yǎng)狗,還時有穿制服的人前來突擊檢查。每當這時,狗們便滅蹤息聲,突然蒸發(fā),警報解除,又歡叫如常了。我在燈下做這篇狗文章時,心里一直存有緊張感,而鄰居家的狗不知為何一直在叫,引發(fā)的一陣陣驚懼過后,又竊想,咱積累的狗經驗多了,這篇文章寫完,從此,身不近狗,言不稱狗,心不思狗,狗日子也該遠我而去的吧。設若真的退讓無地,說不定也會像三哥惡治麻狗那樣如法炮制的,那是我四歲就學會的招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