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太云
沈從文小說敘事結構的音樂性特征
肖太云
不計其數的文學家都曾對音樂的描情敘景抒發(fā)了自己的感動和啟示,甚至都認為音樂是自己作品的一部分。典型如羅曼·羅蘭,他的小說結構浸透著音樂的素質,字里行間飄掠著透明而又繽紛的音樂色彩,《約翰·克利斯朵夫》干脆被人稱為“音樂小說”。音樂具有超越語言的永恒奧秘。羅曼·羅蘭因此寫到:“音樂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學家都高的啟示。”哈代的作品如《德伯家的苔絲》的結構也充滿音樂性。
沈從文在與張兆和的通信中說:“十余年來我即和你提到音樂對我施行的教育極離奇,你明白,你理解”。音樂不僅多次給沈從文的人生帶來神奇的施救力量,“文字受繪畫中顏色影響過大,受音樂中組織影響過深”,“且似乎對于一個樂章過程有相當了解,因此大部分故事,總是當成一個曲子去寫的,是從一個音樂的組成上,得到啟示來完成的。有些故事寫得還深刻感人,就因為我把它當成一個曲子去完成”,“我不懂音樂,倒常常想用音樂表現這種境界。正因為這種境界,似乎用文字顏色以及一切堅硬的物質材器通通不易保存。如知和聲作曲,必可制成比寫作十倍深刻完整動人樂章”。
沈從文的小說不僅在節(jié)奏安排、敘述方式上有音樂般的靈動與飄逸,而且,不少小說幾乎是完全以音樂的方式來構思、設計和結構,在敘事結構上具有鮮明的音樂性特征。這些作品本身就是一部部美輪美奐的多聲部音樂,是優(yōu)美的復調音樂,是立體多變的奏鳴曲。
復調(Counterpoint)是一個音樂術語,它由兩段或兩段以上同時進行、相關但又有區(qū)別的聲部所組成,這些聲部各自獨立,但又和諧地統一為一個整體,彼此形成和聲關系。它以對位法為主要創(chuàng)作技法。復調音樂是由若干(兩條或兩條以上)各自具有獨立性(或相對獨立)的旋律線,有機的結合在一起(同時結合或相繼結合)出現,協調地流動、展開,所構成的多聲部音樂。
而首次將音樂中的“復調”概念引入小說理論的是前蘇聯著名文藝學家巴赫金,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問題》(1929)中,用“復調”來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多聲部、對位以及對話的特點。復調在不同的界面,有不同的所指。在文學理論中,復調指的是小說結構上的一種特征。
作為一個二十世紀的作家,沈從文一方面從中國傳統的多聲部民歌中吸取營養(yǎng),一方面從自己鐘愛的大量西方的古典音樂中獲得靈感,憑自己對音樂的直覺、敏感與執(zhí)著,承續(x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路數,很好的在創(chuàng)作中征用了復調這種藝術手法。他說過:“手中筆知有意識來使用,一面保留鄉(xiāng)村風景畫的多樣色調,一面還能注意音樂中的復合過程,來處理問題時,是民十七寫《柏子》,民十八九寫《腐爛》,寫《丈夫》,寫《燈》和《會明》”。這里的“音樂中的復合過程”,實際就是一種復調的結構方法。沈從文是如此坦承音樂復調對5篇小說的影響。但他的明確表述卻沒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或重視。我們來看一看沈從文的這幾篇作品是如何體現“音樂中的復合過程”。
《燈》典型地體現了沈從文小說結構上的復調式特征。《燈》有兩條獨立的結構線:大的、套在外面的一條是燈的主人“×男子”向一個“穿青衣服的女人”講述一個“老司務長”同“我”的感人故事,小的、嵌在內里的一條是作為老兵的司務長因“我父親”的緣故,到大城市來伺候“我”,并在“我”身上做著關于“將軍”的夢的荒唐而又平實的故事。如果說外面的結構線是殼,那里面的結構線就是核。一外一內,一殼一核,兩條線索鑲嵌復合,如同音樂的兩條旋律線,既相對獨立,又有機結合,協調地流動,彼此構成和聲關系,展開成一個多聲部的整體。更精彩的是,小說結尾又巧妙地編織敘事的圈套:“×男子”在俘獲“青衣女人”的心后,又暗示“老兵的故事”可能是一個謊言,由此又形成一條更宏大的結構線。這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聲部的復調效果油然而出。
小說《丈夫》也有兩條并行不悖的結構線:一條是“鄉(xiāng)下丈夫”進城探妻尋妻的樸素單純懵懂,一條是作為船妓的妻子——“老七”的身份活動的“城里人”的世故墮落勢利。兩條線索比照而行,相互摻雜印證,從而構成多聲部的音樂“混響”效果,作者的寫作意圖——城市文明侵蝕下鄉(xiāng)下人的生命形態(tài)、命運變遷的思索,也就自然顯露。
《柏子》其實也暗藏兩條線索,一條是水手柏子的“水手”生活,一條是妓女“大奶婦人”的賣笑生涯,兩條看似無相干的線卻通過相互牽掛的兩顆寂寞的心聯結到了一起,作品就在這個“聯結點”上發(fā)力——將柏子與婦人熱烈纏綿而又野性十足的“一宿”著力鋪排,從而將沈從文對湘西“鄉(xiāng)下人”“下等人”“賤民”質樸本真人性的欣賞曝于讀者面前。
《會明》也有明暗、主次兩條結構線,明線為十年后的現在,會明在軍閥軍隊中無聊又無意義的伙夫生命,此為結構主線;暗線為回憶中的會明參加討袁革命軍的戰(zhàn)事生涯,此為結構次線,它隱隱約約鑲嵌于主線之間,對主線起著對比、映襯、和聲的協律作用。
《腐爛》則更是一部多聲部的奏鳴曲,其中有會麻衣相法的斯文人的相面生涯,潑辣兇悍的婦人房東的租房世態(tài),值夜巡警同流浪孤兒的打鬧場面,船妓婦人同運糞船夫的對話調侃,一段段活生生的場景在上海閘北貧民區(qū)的暗夜中走馬燈似的上演,既順序而進又相互回應,構成一個眾生喧嘩又各自訴說的故事場域,復調效果鮮明顯著。
從中國傳統的敘事藝術來講,沈從文的這種結構方式可謂是“明、暗雙線法”,在《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古典小說中已經運用得很嫻熟。在近現代的中外小說中,這種結構方式也是運用得相當普遍。沈從文這些小說的內在結構,不僅僅只是簡單的雙線結構法,而是構成了一部部豐富的多聲部,具有復調效果。當然,這么判斷的依據并不只是沈從文的自述,依照筆者的理解,《柏子》《腐爛》《丈夫》《燈》及《會明》這5篇小說的雙線人物及情節(jié)具有一種內在的共生、糾纏與對話關系。沈從文有意以復調音樂的效果來結構全篇,使看似簡單的情節(jié)、卑微的人物、促狹的環(huán)境,共生共榮、互辯互駁,形成一種意想不到的對話氛圍,達到一種眾聲喧嘩的藝術效果。
“奏鳴曲式”(Sonata form)是一種大型曲式,是奏鳴曲主要樂章常用的一種結構形式。它包含幾個不同主題的呈示、發(fā)展和再現以及特定的調性布局。它的結構由“呈示部”“展開部”與“再現部”三大段依序組成。第一部分是呈示部,有兩個主題——正主題(主部)、副主題(副部),這兩個主題往往是對比沖突的,也可以是對比并置、相輔相成的,都是歌唱性的。第二部分是展開部,也稱自由幻想部。就是把呈示部的主題進行對比和展開,使樂思以新的方式不斷展開,最后引向第三部分的過渡。第三部分稱為再現部。這時主部仍在原調上再現,并通過連接段,使副部在主調上出現,以取得再現部的調性統一。這樣的曲式常常表現宏大的構思,反映深刻的哲理,當然也有非常強烈的抒情性和描寫性。
沈從文在1949年后致張兆和的通信中說:“……(《看虹錄》和《摘星錄》)是試驗用抒情詩,水彩畫,交響樂,三者不同成型法,揉成一個作品的”。這里所說的《看虹錄》的“交響樂”效果,在結構上來講,就是一種奏鳴曲式的特征。
《看虹錄》寫的是“一個人二十四點鐘內生命的一種形式”,主題是“神在我們的生命里”,這是小說的主旋律,要表達的是“如何才是能展現生命的本真”。它展現的是一個追問生命,遭遇生命,反思生命的過程。整個小說是一場深刻的人生思考。圍繞這個主旋律,《看虹錄》分為三節(jié)來展開,這三節(jié)大體相當于奏鳴曲式的三個部分——呈示部、展開部與再現部。第一節(jié)寫“我”晚上歸來在老式牌樓下,聞到梅花清香,走進小院的一間房子中,靠近火爐,于孤獨中開始閱讀一本奇書,奇書的第一頁有個明明白白的題詞:“神在我們的生命里”,由此展示出曲式的正主題。副主題則為第一節(jié)已有所涉及、暗示的在那個“正散發(fā)梅花芳馥”的“素樸小小房子中”的火爐旁將要展開的男女奇遇。這是作品的呈示部。第二節(jié)用第三人稱講述一位作家和女主人共同享受美妙的雪夜,作者用套盒形式講述男作家雪夜獵鹿的故事。在這一節(jié)里,作家展開自由幻想,對“神在我們的生命里”的正主題進行了充分地展開與演繹。第二節(jié)里,男女主人公遭遇激情,生命神性在此展現。而這節(jié)從“殼子”上觀照,它展開的卻是副主題——微妙而神圣的男女激情及雪夜獵鹿的故事。這是曲式的展開部或自由幻想部,兩個主題是對比并置、相輔相成而又互為表里的,都是抒情性、歌唱性的。第三節(jié)寫“我”在現實中面對那神奇的書,不禁感到現實的寂寥和生命的焦渴。這就是曲式的再現部。首先,在情節(jié)上第三節(jié)與第一節(jié)相互呼應,“我”又站在“老式牌樓下”,時間又持續(xù)上物理的二十四小時制,時空上形成月夜(家)——雪夜(房間)——月夜(家)的循環(huán)。其次,在內涵上,第三節(jié)再現主題“神在我們的生命里”。如果說,第二節(jié)是在生命的高峰體驗中領悟生命的神性,那么,第三節(jié)則是回歸到日常生活的庸碌中去思考生命的神性,并為失去神性而痛苦。作者在生活、生命和神性之間不停地思索,由此連通到他在四十年代一直在追尋的三個核心概念:“生命”“愛”“美”,力圖確立一種涵蓋個體生存到社會文化建構的有個性的類似尼采風格的深厚龐博思想和世界觀。至此,副調與主調取得再現性統一。
《看虹錄》結構上的音樂性特征,很像德彪西《牧神的午后》。《牧神的午后》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主題提示,以獨奏的長笛在柔和的低音區(qū)開始,速度平緩從容,旋律起伏不大,演示出牧神在林中醒來,慵懶地繾綣于剛剛逝去的夢境。這相當于《看虹錄》第一節(jié)“我”恍惚間來到帶梅花香氣的小屋閱讀奇書,節(jié)奏是舒緩迷蒙的。緊接著,牧神親自吹奏的那懶洋洋而變化多端的旋律,很快就融入溫暖的天鵝絨般的圓號與木管聲中,以及一串淙淙流水般的豎琴聲中。音樂以線性主題連續(xù)向前,像小溪一樣流動,不做任何擴展。獨奏雙簧管溫柔而富于表現力的演奏把音樂引向小小的高潮,樂隊活潑起來,齊奏的木管合奏出一個熱情的旋律,樂曲在這里達到情感的高潮。樂曲的第二部分為“夢”的詳盡呈現,整個音樂使人感到波光粼粼,陽光明媚,暖氣襲人。這何嘗不是與《看虹錄》第二節(jié)中男女激情溢出的溫暖纏綿氣息正相對應。但只是片刻的歡娛,音樂馬上進入第三部分,又回到開始時懶洋洋的情緒,音樂在靜寂中結束,陽光和煦,草木芬芳,牧神又沉入睡鄉(xiāng),夢境消逝在稀薄的空氣之中?!犊春玟洝返谌?jié)美夢破損,“我”又重回現實,面對庸常的日常世界,思考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這不是與《牧神的午后》曲第三部分異曲同工嗎?
沈從文在中認為小說最好的讀者應是“批評家劉西渭先生和音樂家馬思聰先生”,并提出“用人心人事作曲”的大膽嘗試。細看小說,在意境和情韻上,整篇情緒和心理的時間性流動正如音樂,它如“虹”一樣虛無飄渺,傳達出一種空靈的音樂般效果,形成一種抽象形式上的樂感。具象如小說中從“爐火始熾”到“爐火漸熾”到“爐中熾燃的炭火”,醞釀其中的就是情緒的流動。
其次,《看虹錄》第二節(jié)中眾多的語義雙關、模糊兩可的對話及大量括弧中的注釋說明性文字如大型樂曲中的樂器伴奏,重訴、注解了主題,形成了一種眾生喧嘩的復調效果。
作品的流動節(jié)奏、復調設計、交響樂效果是沈從文的有意求之。當然,奏鳴曲式特征,只是無意為之,或者說,僅僅是筆者從《邊城》、《看虹錄》讀出來的個人感覺。但無論是客觀的創(chuàng)作追求,還是主觀的閱讀感受,都見證了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即沈從文小說的藝術結構確實充滿音樂性的構思,或者說,具有音樂性的結構方式。而且,這種音樂性的構思及結構安排,顯示出獨特的藝術氣質,具有與眾不同的效果,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也可謂是獨樹一幟。
本文系2015年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博士項目(項目批準號:2015BS097)階段性成果,同時系2016年重慶市教育委員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項目批準號:16SKGH182)階段性成果。
肖太云 長江師范學院
注釋:
①肖復興:《牧神午后》,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編前言。
②③④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9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頁、305頁、305頁。
⑤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5頁。
⑥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5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頁。
⑦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4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78頁。
⑧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