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濤

景和春明

孫 濤

朋友相交，貴在肝膽相照。肝膽者，可謂之思想，思想能彼此擦出火花，且相融互化者，這種朋友，便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或異地相居而忘卻。文景明先生，對我而言，就是這樣的朋友。

文景明先生年長于我，也是山西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與先生相識，是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事情。其時，我在省城一家文化刊物任主編，先生則是杏花村汾酒廠的黨委副書記。因一些公事，我去汾酒廠小住時日，得以于先生一見如故。先生性格平和，氣質(zhì)儒雅，讀書很多，談吐不俗，下班后，又喜好讀帖臨池。那陣子，我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便是明末清初的山西大儒傅山。記得有一次晚飯后，與先生在廠區(qū)的花園內(nèi)散步閑聊，又坐在那眼著名的古井旁，欣賞著傅山所題“得造花香”那四個大字，說起了傅山。先生滔滔不絕，說傅山的人品，說傅山的書法，并隨口背出傅山《作字示兒孫》一詩，建議我要寫傅山，一定要寫出傅山對書法藝術(shù)的理解，和作字先做人的這種風(fēng)骨。離開汾酒廠時，先生贈我一幅他的書法作品，內(nèi)容是已故總理周恩來的一首詩：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先生時值壯年，那字遒勁而不失秀美，活潑而內(nèi)含險峻，我十分喜歡?；貋砗?，我即將其裝裱好，掛于辦公室墻上，見字如晤面?？上мk公室不幸失盜，原本也沒有什么值錢的物件，小偷大約覺得斬獲不多，就把墻上那幅字也順走了。后來清理現(xiàn)場，丟失的其他物件扯淡，唯有先生贈我的那幅字丟失，讓我連連痛惜。后來，我的那部長篇小說出版，也曾寄贈先生一本，只是，小說要用情節(jié)來塑造人物，關(guān)于傅山的書法理念，偶有一筆帶過之處，也是我筆拙，無法深論，留有遺憾。

時光如水，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一直在文學(xué)界廝混，而文景明先生卻一邊挖掘和研究汾酒文化，一邊在書法藝術(shù)的實踐中，不斷獲得令人矚目的成就。無論在任時，還是退休后，他有多部研究、弘揚酒文化的作品出版，被文化界譽為汾酒文化的奠基者，中國酒文化的領(lǐng)軍人。同時，先生又不時參加書壇大展，出版書法作品集，在山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第三次代表大會上，被選為第三屆省書協(xié)副主席。與有些官員書法家不同，這是真正的實至名歸。我一向認(rèn)為，凡真正的書法家，根基在其文化修養(yǎng)，絕非只是會用一支毛筆，在宣紙上涂畫線條的官場權(quán)貴，和混跡書壇的筆墨匠人。文景明先生在書法藝術(shù)上的成就，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在人類的各種文字中，唯中國人發(fā)明的漢字，獨具其它文字難以媲美的形象感。漢字最終演化為書法藝術(shù)的唯一載體，正是基于漢字的這種特質(zhì)。漢字最早的作用，便是記事。我們祖先以字作文，于是字以文傳，某人字好，得以文化界共識齊賞，社會上爭相保存，這應(yīng)該是實用漢字，得以變成書法藝術(shù)的過程。王羲之當(dāng)年邀諸友相聚蘭亭，搞了一次文化聚會，酒是離不了的。酒后信筆，寫下《蘭亭序》那篇精美散文時，大約也沒想到其筆下每個字，都成了后人仰慕的書法樣板。歷數(shù)歷史上的書法大家，又有誰，不是文化大家呢？以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傅山的《丹楓閣記》為例，它們首先是好文章?！短m亭序》中，王羲之那種灑脫豪邁之氣，充盈于字里行間；《祭侄文稿》中，顏真卿那種憂國悲民思親之情，筆筆如刀，力透紙背；而在《丹楓閣記》中，傅山對改朝換代的生死感悟，一字一句，如胸中塊壘，噴吐而出。字以文傳，這些好文章，也就成了絕好的書法作品。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傅山書法全集》，竟將贗品《丹楓閣記》收入其中，林鵬先生打假求真，還《丹楓閣記》真容的學(xué)術(shù)研究成果，更是對書法家文化修養(yǎng)第一重要的反正兩證。遺憾的是，當(dāng)科技越來越進步，電腦普及，寫文章之事，已遠離筆墨和紙硯后，所謂作家，提不動一管毛筆，所謂書法家，寫不好一篇千字文，正在成為一種職場常態(tài)。對于作家而言，用電腦敲字作文，倒也便捷，會不會寫毛筆字，對其作品好壞，并無妨礙?？蓪σ氤蔀闀业娜硕?，如果不注重文化底蘊的積淀，以為書法僅僅是一種筆墨技術(shù)，那就怕是難以在書壇上前行了。更有一些所謂的書法家，以創(chuàng)新為名義，不讀法帖，不臨先賢，故意將字寫怪、寫丑、寫歪、寫亂，寫得觀者不知所云，似乎如此，就進入了書法家的意境，登上了書法藝術(shù)的圣壇。

面對這種以怪、以丑、以歪、以亂為美的書壇邪風(fēng)，文景明先生自有定力，絲毫不受影響，他的路子很正。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省大化大聱林鵬老先生對我說的。林鵬老先生，是我十分敬重的文化大家、書法大家。去林鵬老先生家聊天，每每就會享受一次老先生用思想釀就的文化大餐。記得有一次，我又去看望老先生，不知怎么，就說到了書法界的那股邪風(fēng)。老先生對此極不以為然，講了很多看法。話題天馬行空，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酒上。老先生突然問我：“你認(rèn)識文景明嗎？”我說：“認(rèn)識啊?！庇谑窃掝}復(fù)歸書法，老先生就以文景明的書法路子為例，說了“他的路子很正”這句話。我后來翻看林鵬老先生贈送我的書，原來，他對書法界的此種現(xiàn)象，早就做過尖銳地批評：“因為沒有傳統(tǒng)，不尊重傳統(tǒng)，也就是不尊重本民族的歷史以及文化的本源。這就產(chǎn)生抵觸，抵觸變成煩躁。觀者的煩躁走向厭惡，作者的煩躁走向狂怪，久而久之，都走向淺薄。所以說，無論真草隸篆，字形原有的韻致，雖然也是人創(chuàng)造的，卻是歷史形成的，它是書法的根本，它維系著一切，一切的一切。”（見林鵬先生所著《蒙齋讀書記》）中《書法的本源》一文）

作家中，不乏跟風(fēng)者，而跟風(fēng)者的作品，無非是圖解政策，其結(jié)果，不過是寫下一堆文字垃圾。書法家難道不是這樣嗎？書法家追求創(chuàng)新和變化，是一點錯誤也沒有的，但不可離開傳統(tǒng)大道，凡離開了傳統(tǒng)大道，去追求“狂怪”，正如林鵬老先生所言：“久而久之，都走向淺薄?！蹦切┮晃缎薷臐h字的固有字形，以丑為美的所謂先鋒書法家，以及自身學(xué)養(yǎng)不足，提筆只會書寫幾句家中反復(fù)練就的唐詩宋詞名句者，即便來回炒作，也永遠難成大器。中國傳統(tǒng)的書法，縱然筆畫線條可以千變?nèi)f化，卻絕不可失卻了漢字的法度和規(guī)范。在法度和規(guī)范中，創(chuàng)新可以，生造卻是萬萬不可自譽的歧路。雖說寫字的實用性，隨著社會傳媒的發(fā)展，業(yè)已消退了，但其書法的藝術(shù)性和可賞性，也就成了其存在的意義。如果寫得讓人不識其字，隨意改變漢字的結(jié)構(gòu)，那就不妨改個名稱，不要叫書法，叫其毛筆線條圖案了事。

話題似乎扯遠了，其實并未扯遠。今年國慶過后，文景明先生受省城晉寶齋之邀，又舉辦了一次個人書法大展。我倘佯在明亮的展廳里，輕輕駐足賞讀，慢慢移步品味，面對先生的長卷大字，如面對飛瀑呼嘯而至，細觀先生的尺牘小字，似聆聽清脆吟唱的小溪歡快而去。在先生用一幅幅墨寶構(gòu)建起的書藝殿堂中，我又一次享受到了文景明先生書法作品的神韻。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個可憎的小偷，如果不是他順走三十多年前先生贈我的墨寶，我必將用其與先生眼下的墨寶做一對比。也許，只有在這種對比中，方可體會到一位書壇大家，是怎樣地用了三十多年的光景，是怎樣地不斷積累著自個的學(xué)養(yǎng)，是怎樣地讀過、臨過多少先賢傳世的法帖，是怎樣地用盡了難以計量的墨汁，又是怎樣地磨損了難以計數(shù)的毛筆和宣紙，方取得了如此的成就！

有幾位四五十歲的觀者，在我身邊小聲評點了，我不認(rèn)識，大約是些書法界的人士吧。話題很專業(yè)，是說文景明的字，像某某人的風(fēng)格，又有不同見解者，說不像某某人，更像某某人的韻味。我一個白發(fā)老漢，不便搭話，心中卻想起一個故事。王獻之在其父王羲之教誨下，從小習(xí)字，有此基礎(chǔ)，又兼學(xué)各家之長，成就了自個超越父親的風(fēng)格。相傳謝安曾問王獻之，你的書法與令尊大人相比如何？王獻之說，當(dāng)然不同，各有所長。一位成熟的書法大家，只有臨帖而脫帖后形成自個風(fēng)格，方能顯大家之象。文景明先生之字，正是臨帖而脫帖后，形成的文景明風(fēng)格。唯有如此，豈有他哉！藝術(shù)的本源，是一種心靈的感悟，和對人生及自然的體驗。我手寫我心，歷代書家，得以筆下寫心者，方可視為大家。文景明先生做人清清白白，研習(xí)學(xué)問孜孜不倦，潑墨寫字，則融會貫通了古人各家流派。他今天的書法，有二王、歐、顏、柳、蘇、黃、米的韻致，也有趙孟頫、董其昌、傅山的筆勢，進而追求獨具個性的發(fā)展，在寂靜的心靈中，超脫名利的束縛，靠學(xué)養(yǎng)積淀下的沃土，培育出屬于自己的書法藝術(shù)之花，這，才是一種個性，一種必然。

回想三十多年前，在杏花村汾酒廠的后花園里，在傅山先生曾經(jīng)小憩過的那眼古井旁，文景明先生與我談?wù)摳瞪健蹲髯质緝簩O》一詩時的情景，真是恍如昨日之事。然而，我與他，大約都決然沒有想到，傅山先生的這首詩，后來竟會遭人曲解。有人為提倡和炒作書壇上那種狂怪和淺薄的歪風(fēng)，將傅山先生這首詩跋文中的一句話，做了他們的理論依據(jù)。這句話，即傅山先生“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之語。我曾在一些文章中，對這種偏見，做過論述和批評，不妨再老調(diào)重彈一次。

“四寧四毋”的主張，見傅山《作字示兒孫》一詩的跋文。我們不妨一道，重溫一下這首詩與這篇跋。現(xiàn)錄如下：

詩曰：作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綱常叛周孔，筆墨不可補。誠懸有至論，筆力不專主。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誰為用九者，心與腕是取。永真溯羲文，不易柳公語。未習(xí)魯公書，先觀魯公詁。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虜。

跋曰：貧道二十歲左右，于先世所傳晉唐楷書法，無所不臨，而不能略肖，偶得趙子昂香光詩墨跡，愛其圓轉(zhuǎn)流麗，遂臨之，不數(shù)過而遂欲亂真。此無他，即如人學(xué)正人君子，只覺觚凌難近，降而與匪人游，神情不覺其日親日密，而無爾我者然也。行大薄其為人，痛惡其書，淺俗如徐偃王之無骨。始復(fù)宗先人四、五世所學(xué)之魯公，而苦為之。然腕雜矣，不能勁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傷乎。不知董太史何見，而遂稱孟頫為五百年中所無。貧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寫此詩仍用趙態(tài)，令兒孫輩知之勿復(fù)犯。此是做人一著。然又須知趙卻是用心于王右軍者，只緣學(xué)問不正，遂流軟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爾輩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矣。

從詩與跋中，可見傅山作字先做人的思想，是何等強烈。趙孟頫到元朝做了官，在傅山先生看來，其人已成“匪人”，既然“大薄其為人”，也就必然“痛惡其書”了。這種極強烈的政治傾向，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對書法藝術(shù)的審美追求。傅山明里是在講書法標(biāo)準(zhǔn)，內(nèi)里卻是在說做人的政治標(biāo)準(zhǔn)。傅山的這種理論和思想，與書壇上以形式為上的書風(fēng)，以及故意將字寫得怪異、丑陋、以褻瀆美而為美的書寫，是兩碼子事。傅山在跋中說得明白，他寫此詩作此跋時，依然用的是“趙態(tài)”，但手氣已壞，不能如先祖輩那般，再寫出“勁瘦挺拗”的風(fēng)格了。如果兒孫們要想學(xué)習(xí)傅家先輩都臨習(xí)過的顏魯公的法帖，那就需要改變積習(xí)，以“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之法，如此，才能挽回“既倒之狂瀾”，不再有“巧”、“媚”、“輕滑”的“趙態(tài)”，而回歸先祖書風(fēng)之正途。傅山的這種理論和思想，是一種書藝的糾偏之法和校正之術(shù)，絕非判定書藝好壞之法規(guī)大旨。如果我們不全面、準(zhǔn)確地理解傅山先生“四寧四勿”的主張，故意把字寫拙寫丑，故意任著性子把筆畫線條寫得支離破碎，便自以為是書法之美，那絕非傅山先生本意。須知，傅山對自個因人廢字，也有反思，他在《字訓(xùn)》一文中，就如此說道：“予極不喜趙子昂，薄其人，遂惡其書。近細視之，亦未可厚非?！蹦暧夤畔『螅瞪接至粝逻@樣的詩句：“秉燭起長嘆，奇人想斷腸。趙廝真足異，管婢也非常?！痹娭兴澲w廝，即趙孟頫，管婢，即其妻管仲姬。傅山晚年對趙孟頫書法藝術(shù)的重新肯定，可謂站在了中華文化的高度，是對歷史和書法藝術(shù)的一種重新審視。由此可見，將傅山先生書技上的糾偏之術(shù)，誤讀為以丑為美的書藝標(biāo)準(zhǔn)，又是一種狂怪和淺薄了。我的這點認(rèn)識，不知大兄臺文景明先生以為然否。更不知那些提倡和實踐丑書的腕兒們，對此會如何地抨擊和反駁。

行文至此，該給上面這些文字，起個題目了。我的心鏡中，突然就映出四個字來，心驅(qū)指動，于是，電腦銀屏上，便出現(xiàn)了“景和春明”這個標(biāo)題。題意很明白，愿景明先生，我敬重的大兄臺，繼續(xù)保持一以貫之的平和心態(tài)，如春天一般，無論心底與案頭，永遠生機盎然，一片光明。

實習(xí)編輯 閆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