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發(fā)
動物素描(十章)
崔國發(fā)
遺世獨立:依稀還能聽到,猛犸的一聲聲狂叫。
尋歸曠古的荒野。我穿越著時空連綿的混沌,于第四紀(jì)冰史里驀然蘇醒。
從象牙塔里走出來。
裸骨上鶯飛草長。風(fēng)中的木葉,野花,荒林,它們的脊椎似乎可以作證:不合時宜的巨獸,背負(fù)著一種原始、粗獷而健碩的思想與精神。
洪荒中的進化,生命與歷史的遺傳密碼:引頸而作遠古的呼告。棕色長毛飄飄。它的巨齒,大幅度地彎曲向上。時光在它蒙昧的臉上,銘刻著一道道深邃的皺紋。
可現(xiàn)在只剩下了,雪地上的雪。
已經(jīng)見不到,猛犸的野性與魔法,有誰能夠忍受,一尊冷石徹骨的寒意?
萬物靜默如謎。
夢回或招魂。億萬斯年的異類,于神秘主義的凍土和冰層里深埋:骸骨的冰冷。
苦寒的命,不硬。
我只有默默地祈禱,一種神話的復(fù)活,在史前的黃昏,隱藏著猛犸圖騰巨大的寧靜。
鳳凰于飛:整個天空都是烈焰。
一直都不曾逃離。
銜香木而振翅,浴火,轉(zhuǎn)世或重生,于動詞的鏗鏘聲律中,一次次地追問“我是誰”。
乾坤已定,一飛絕塵。
我不知道,還要在晚靄中飛出多遠,才能抵達生命的神髓。
或許,它已忍受過了難以隱忍的疼,在黑暗中,火和空氣在靈魂里燃燒,但骨子里的東西卻不能取走,一種戰(zhàn)栗的美。
鳳凰在哪兒呢?
鳳凰于飛但不是尋常的鳥類,五內(nèi)俱焚卻不受煉金術(shù)的專制,只是在它的背影轉(zhuǎn)過之后,前世的拘囿,能否搖身一變?yōu)榻裆淖杂桑?/p>
既逝與重現(xiàn),痛徹心腑的尖銳。
我真的沒有想到,一個幽靈的塑造,原來是如此的在高飛中自足:
于地獄與天堂的兩極斡旋,它沒有節(jié)節(jié)敗退。杜絕空難,我細(xì)致地體察著血的余溫,透過時間的表象,越來越深入地感悟其內(nèi)心的深邃。
鳳凰于飛,與新的世界若即若離,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于云的波折中急起直追,電光石火一樣呼嘯的陣式。
接觸最多的是沙土。
命輕,得承認(rèn)自己的渺小。
在夾縫中生存,僅一個小小的洞穴,便可以安身立命。
生而為螻蟻,安于俗世的凡塵。清心寡欲,學(xué)會簡單生活,視名利為糞土,不談?wù)摳哔F,無愧于卑微,它們懷揣的是一顆極其平常的心——
不攀高,是因為樂于腳踏實地,為天下的蕓蕓眾生肩扛米粒,忍辱負(fù)重。
縱然,可能會有一些意外發(fā)生,而危機有時離它們也很近,卻能淡然處之,從不懼怕無意之中被人踩死,也許它們,才是我要說的英雄的一種。
只是默默地、艱辛地趕路。
它們長途跋涉,總是緩慢、蹣跚而寂寞地前行,從未停下自己的步履,而能非常負(fù)責(zé)任地把搬運當(dāng)作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永遠保持沉默的聲音。它們也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表達方式,不矯情,不折騰。
風(fēng)吹浮云,山雨欲來——
螻蟻一族,擁有足夠的耐心,它們一再地告誡自己,在不起眼的邊緣地帶謀生,面對變幻不定的場景,必須時刻表現(xiàn)出真實、樸素與內(nèi)心的寧靜。
一生的苦役:或許爬之于蝸牛,就是它自己的命。
忍辱負(fù)重。
一直在前行,于道路的曲折中從未止息。
只要它還在走,我就沒有什么理由苛責(zé)它慢條斯理。
欲速則不達。
即使是走不出自己重重的殼,卻無論如何也不會陷入困境而坐以待斃。
跟不上風(fēng)的節(jié)奏。
它的動作有些遲緩,下的只是一些笨功夫。
但我覺得這樣也沒有關(guān)系,接下來你自然還會看到,一只謙卑的蝸?!?/p>
艱難地挪動著,被硬殼裹挾的柔軟的身體:快與慢。硬與軟。
它們永遠在路上。
是一種演義,還是一種受苦的力量?
那時你是否已發(fā)現(xiàn),它執(zhí)著的足跡,是怎樣彎彎曲曲地書寫著一部生命的傳奇?
應(yīng)該給狼子一些馴令:可以有足夠的勇氣,但不能抱有一顆私欲膨脹的野心。
千萬不要嗜血成性。
馴化與修行,我不允許它青面獠牙,也不允許它粗野兇狠,更不允許它深藏在草叢中,打埋伏,耍陰招,讓許多動物在它恐怖的嗥叫里集體失聲。
正大光明地走進,一片蠻荒的叢林。
如果可能,我會讓它考慮放棄殘酷的斗爭,而學(xué)會與其他動物和平共處,并不是所有的攻擊與追獵都能制勝。
讓它不再有恨。愛綿羊的溫順,愛牛的敦厚與勤懇,愛狗的忠誠,愛鹿的輕盈與靈敏,甚至連野兔看見它,也不再心生畏懼,戰(zhàn)戰(zhàn)兢兢。
從相克到互生,從野蠻到文明,在這生機勃勃的大草原上,需要徹底地改掉,它的掠奪性。我努力地讓它善待每一個生命,讓動物在它們的理想國里,重新找到一片仁慈與安寧。
風(fēng)在吹。
我相信受教育的狼,會潛移默化地參透道德的法則,但愿我嚴(yán)謹(jǐn)?shù)鸟Z令,也能刻骨銘心。
它們肩并著肩——
我目送著它們有序地列隊,就這樣奔向詩和遠方。
這樣的事適合發(fā)生在秋天:天高。云淡。一群大雁,極像是黑色的閃電。
傾巢出動。
它們對于藍天,有著又高又遠的眷顧,并且真的知道,離開群眾,會有多么危險。
早就相約著,一起遨游,追隨,騰翅,旋轉(zhuǎn)。
雁翎于氣流中的艱苦磨煉。
推動秋風(fēng)與秋風(fēng)的對話與交流,穿越時空,篳路藍縷,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見雁群,
于曲折的天路中拓展,廣闊無垠的生存空間。
內(nèi)心已儲備了足夠的能量。
形而上的韻腳,輕盈地劃過,它們無比親愛的祖國。
當(dāng)大雁的影子越來越遠,我不再浮想聯(lián)翩,聽?wèi){一股莫名的蒼涼,從落日的瞳孔里升騰。
雁過留聲。
試著練了幾回粗門大嗓,還是當(dāng)年的鄉(xiāng)音。
一條瘦長的影子飄忽而過。那聲音隱約傳來,起承轉(zhuǎn)合、抑揚頓挫的章回中,怎么聽都是:雙聲,迭韻,連綿……
面對鷹,我不想只說出仰慕。
當(dāng)鄉(xiāng)間的麻雀,更多地選擇了低空飛行,唯有一飛沖天的鷹,在動詞的奔突里大膽地挑戰(zhàn),一種翻動扶搖的高度。
這便是鷹所崇拜的自由:如果翅膀硬,好高騖遠有何不可?
仿佛命中注定,它必須樂觀向上,信念巍峨,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旺盛的精力與新銳的勇氣,與那一片空悠悠的白云耳鬢廝磨。
補天浴日,異軍突起,血脈中充滿了沖動的激情。一種形而上的舞姿,已不再是他者審美賞心的匆匆過客。
不要說它一意孤行。一次次地涉過漫天席卷的風(fēng)暴,又一次次地叱咤著瘋狂咆哮的雷電,煉就了一身錚錚骨骼,鷹的辭典里沒有怯弱。
飛起來,深入博大深沉、無限神秘而令人敬畏的靈魂圣地,
飛起來,夢想的空間越來越大,腳下的道路越伸越遠,而自己的心靈,也驀然變得幅員遼闊。
很多年以前我就聽到,它的絮絮叨叨。
話是不是說得太多?
雜音亂耳。直到現(xiàn)在,我仍沒有擺脫它的糾纏,一種不厭其煩的聒噪。
夏日的熱浪,一陣陣襲來……
蟲聲單調(diào):是誰賦予它那么多的話語權(quán)?
我真的沒有料到,它會深藏于法國梧桐的粗枝大葉里,著一身薄翼,衣袂飄飄,獨享濃蔭的清幽,卻把酷暑的熱辣拋向我們。
一次又一次地加重語氣,唱著高調(diào)。世態(tài)炎涼,也不知道它是否知了?
——“既然知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已經(jīng)秋深。
雁子結(jié)伴而行,比翼齊飛,一點兒也不自由散漫,有勢卻不任性。
它們是高遠的蒼穹上健勁的移民。
撲棱著翅膀,到南方去。
誰寄錦書,出塵入云。閑云的影子,一朵挨著一朵,于井然有序的廣延性上,把天空和我仰面而望的眼神,擦洗得干干凈凈。
不辭關(guān)隘遠,也不問疲憊的身心。一群遠征的游子,我所認(rèn)識的天使,或許它們知道,意志如何使行為發(fā)生。
問世間情為何物?
它們集聚起周身的力量,向著一個溫暖的地方飛,呼千里長風(fēng),渺萬頃層云,銜著一片紅葉追夢,執(zhí)著地表達著內(nèi)心無盡的忠貞。
西風(fēng)緊。不作悲秋客,卻可以于蹼的劃動中翻山越嶺,引頸長鳴。
似乎不需再打聽,蒲公英飄散已久的消息。
還是排成一行行大寫的人字——
我看好大雁眾志成城的方陣,愿它們一路上的歌,留下一串串靈魂的和聲。
連同它們自己也不知道,曾經(jīng)的身世與來歷。
隨波逐流,讓一片大海在體內(nèi)洶涌。
精卵的繁殖與生息:
就這樣,匍匐在水中,擺尾,嬉戲,一種旺盛的生命力,如何讓我們這些站在岸邊的人,漸漸地懂得,生命游動不止的意義。
穿過珊瑚與藻荇——
浮上來,讓時間的鱗片在陽光下閃光;
沉下去,是為了在豐沛的血脈中,更好地飛翔或作舞蹈的練習(xí)。
無須探測。于無線的聲吶中,我仿佛聽到了,它們嘴邊發(fā)出的唼喋之音。
鰭翅劃過無邊的蔚藍。
不說孤獨,它們沉潛在深深的海底,走的是群眾路線。
無非是追趕、吹浪或呼吸,抑或是選擇對釣餌的逃離。
不必瞞天過海,活著就有了存在。無非是讓最優(yōu)秀的自己,在浩淼的波濤中穿梭,并且祼身去接受:一次次靈魂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