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眉
山水之遠
蘇眉
沈周作品
一位友人來。在陽澄湖邊吃過了簡單的午餐后,他說,我明天就要離開中國了,要隔很久再回來,走之前,能否拜謁一下沈周墓?
他說這話時,正值蘇州夏日三伏天,碧空里的云朵絲絲縷縷,然而一將手探出窗外,陽光灼人,像鋒利的柳條,一下一下抽打在游人手心。
我說,好啊。
一行五人,頂著太陽,走到了陽澄湖邊,沈周墓一如既往地安靜,蟬鳴像鳥翅,一陣湖風吹來,天地漸寬。
他俯下身去,對著題有“明沈公啟南處士之墓”的石碑,深深地作了一個揖。
他說,我此生只拜過兩人,第一次是二十年前,在山東孔子墓前。
第二天,他便飛往了美國。
享有世界聲譽的美國華裔學者高居翰,撰寫了研究明代初期與中期繪畫(1368-1580)的著作《江岸送別》,此書于2009年在北京出版,三年后,辛卯年秋,中國,蘇州博物館,石田大穰,沈周特展,來自全球各大博物館的50件作品六百年來第一次齊聚,瞻膜者眾,有許多都是漂洋過海而來。與藝術界的狂歡形成鮮明對比的依舊是沈周墓,它安安靜靜在那里,秋草漸枯,第二年豐盛枝芽依舊會含笑春風里。
沈周在《臥游圖》卷之“秋山讀書”里,自題道:“高木西風落葉時,一襟葉夾坐遲遲。間披秋水未終卷,心與天游誰得知?!?/p>
他的筆墨,隔著時光的印痕,給了當下一個恰當?shù)膶懻?,電光火花與如夢泡影一同沉寂在江邊,時光一再過去,那個著布衣站在船上目送友人的長者是否還在?
沈周墓
說不定,還在。
石田大穰展里,讓我駐足最久的,不是著名的《廬山高》,也不是《魏園雅集圖》,而是《京江送別圖》。據(jù)《吳梅村先生集》考,此圖成于明弘治四年(1491)辛亥三月,沈周時年65歲。圖中描繪的是沈周等人在京江送別敘州太守吳愈赴任的情景。吳愈是沈周的親友,文徵明的岳丈,任所敘州,地處今云南宜賓,在當時屬荒僻邊陲之地。畫面中主人乘舟遠去,眾人在岸邊長揖作別。遠山以粗筆披麻皴法出之,墨色濃重滋潤,線條蒼秀,山水之色在紙上,不過想道一聲平安。
古人多走水路,行程緩慢,加之信息不暢,千山萬水之間時日遙遙,有時候一別,就是一生,所以每一次在水邊的送別,就顯得格外依依不舍,有時候載著朋友的小船已經(jīng)消失在江邊,而岸上送別的人依舊長相作揖,他們的日子很慢,步子很緩,然而每一步,都足夠讓后人頂禮膜拜。
這種慢,是帶著念力的。
就好比作畫。
有個老師教我,你在寫字的時候,要注意兩個字“速度”,什么時候緩,什么時候急,這是有講究的。用錯了,字就不對了。
我把這種速度總結為字的“呼吸”,也就是在一個“氣”字上,呼吸得當?shù)脑挘瑲饩蛯α?,否則,無論是字是畫,都會散亂不堪。
沈周是一個懂得呼吸的人,他字畫里的氣隱在散淡筆意之后,觀者毫無機心,也察覺不到,但是如果把他的作品放在另一個人的邊上看,就會看出來,哦,此人的畫作,真是和順。
用蘇州話來講,就是“一團和氣”。沈周是蘇州長洲縣人,我們這樣贊嘆一聲,他應該聽得懂的吧。
而今,“一團和氣”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視覺符號,蘇州人以桃花塢版畫或銅爐等形象手法演繹了這個發(fā)生在東晉時候的故事,其源頭據(jù)考是成化帝朱見深工筆畫,畫中三人是陶淵明、陸修靜與慧遠法師,也有一說是佛印、蘇東坡與黃庭堅。不論哪種說法,我們所能確定的是,一團和氣都界定了一種集合了朝野與宗教、凡塵與空門之間的高度和諧,這種和諧,與其說是戒律內(nèi)化,不如說是心手合一。
沈周在《題江南景寄北客》里寫道:“江南山水為吾鄉(xiāng),山能千里江亦長。亙于天地,莫可縮寫寄一紙,渺渺并蒼蒼?!?/p>
這紙上江山,便是歷代文人墨客的江邊一揖,悠遠恒長。
蘇州的山水都在紙上,長物萬古空,蘇州是唐宋褪色后的山水之遠,它真不像一個地方,現(xiàn)相里的一個圖騰,亦真亦夢,而相城,是伍子胥的方寸之后,遠山近野的一方水墨,沈周,隱在山水之后,《幽居圖》上一方朱砂印。
“心遠物皆近,何須擇地居。”他在姑蘇城外依水而居,修竹侍墨,一生淡泊,平日所作最多,除了照料家人、處理日常事務、會友這些基本事務之外,便是繪畫、習字、作詩,他是靜默的,然而筆下的線條里都是語言。
見字如晤,畫也一樣,很多不可言說的語言,都在線條里面默不作聲。天一下雨,整個世界都浸透了水的聲音,淅瀝瀝,細密妥帖,一千只耳朵藏在雨里面聽,一點點地,繪出世界的真貌。
色聲香味觸法,都在盈盈一點墨里。
沈周在案頭置一方云頭硯,窗邊有竹,竹子的線條,映到了紙上。
時間只是靜默。
這一靜默,就是六百年。
六百年。這六百年里,唐伯虎點了秋香,文震亨寫出《長物志》,蕓娘將蓮花茶輕點在沈復的茶盞里,曹雪芹在江南織造府里望斷紅塵,馮夢龍著一襲青衫,留下千古傳奇,世界的賽金花從平江路里走出來,潘家高古大鼎留下平生大義,貝聿銘讓盧浮宮披上了夢幻的東方華蓋,而沈周,一直靜默在陽澄湖邊,他吳門畫派與蘇州文人精神領袖的聲名,卻如在水中氤氳的青墨,源遠流長,直到今天。
云來溪光合,月出竹影散。
何必到西湖,始與山相見。
這是沈周眾多詩作中,我比較喜歡的一首,他到杭州會友而未得見,有感而發(fā)的即興之作,字里行間未見有絲毫遺憾或失望,倒是有一種寧靜散淡的圓滿之感,這是沈周的一貫作風。他一生布衣,未入朝堂仕途,倒非爭不得,相反地,沈周自幼聰慧,才華過人,14歲便代父參事,名揚京師,卻從未考慮嘗試考取功名,賞識者眾,多次被舉薦納賢入仕為官,他皆以侍奉寡母、或占卜不利婉拒了。“學而優(yōu)則仕”,求取功名,是歷來文人的一貫追求,沈周擇淡而退,這是他與董其昌、陶淵明、黃公望、蘇東坡、唐伯虎,和其他諸多文人的不同。
“何必到西湖,始與山相見”,沈周與吳寬等諸多朝廷重臣皆為好友,論起江山社稷,其見地也是令人嘆服,這在諸多明清筆記上可見摘錄。1471年,沈周在自己家族的土地上建造了一座宅院,取名“有竹居”,他以“石田”為字,以寓“無用”之意,石田出自《左傳》:得志于齊,猶獲石田也,無所用之。這和多年后,沈周徒弟文徵明之曾孫,文震亨所著《長物志》,有著異曲同工之意,長物是佛學用詞,多指多余、無用之物,然而在整個人類文明史熠熠生輝,日久彌新的,皆是這樣動人而“無用”的石田長物。
《莊子·人間世道篇》有無用之用之說,稱無用的用處,才是最大的用處。沈周一生低調(diào)謙和,卻贏得了當世與后世的愛戴。他喜好游走,卻恪守家有高堂不遠游的古訓,為娛閑情,他創(chuàng)作了《臥游圖》。南朝宋宗炳在居室四壁掛山水以臥游,而沈周的臥游,是訪山水而不得的怡然神游,在《臥游圖》第三開“平坡散牧”,沈周自題道:“春草平坡雨跡深,徐行斜日入桃林。童兒放手無拘束,調(diào)牧于今已得心?!?/p>
一生淡泊,悠然調(diào)牧,心中所得,是夢里山河,一紙平安。
又遠遠不盡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