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
大舅舅去世了,我在接到這個噩耗之后,足足在沙發(fā)上靜坐了二十分鐘。沒有眼淚,沒有動作,沒有表情,沒有思維,頭腦一片空白地盯著窗外發(fā)愣。
大舅的老家是通衢鎮(zhèn)于南村,小地名叫朱家壩。畢竟有25年沒來這里了,朱家壩這個小山村一樣讓我費力地搜尋記憶。這幾年我舊地重游了全國不少的地方,大都市、小城鎮(zhèn)、草原、林區(qū)、牧場以及客家山村,所到之處給我的感覺就兩個字“變化”。變得舊貌新顏,變得面目全非,變得異常陌生。眼前的朱家壩:彎曲的土路變成了硬底化村道,坐落在山邊的舊房子的一側(cè)或半山腰上建起了不少二層小樓,一色的水泥結(jié)構(gòu),一色的紅磚,一色的飾面白瓷片。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景物,陌生的建筑時時走進我的視野。我迷路了,唯一記住了大山和小河,順著連綿的大山和蜿蜒的小河艱難地行進,艱難地尋找。我堅信只有大山是不變的,只有流水是不變的,無論世上如何去演繹和變化,一切活動僅限于地球表面,鬧騰不到空中去,要不怎叫天長地久。
大山和小河強化了我的記憶,果然在我多年塵封的熒屏里出現(xiàn)我熟悉的小橋和堤壩,果然在高挺峻拔的山巒中,捕捉到我對它留下的深深印記,我不覺從九曲回腸般的村道里行進十余里,準確無誤地來到了舅舅村前的岔路口。
一陣嗩吶與銅鈸演奏出來的哀樂,穿過狹長的山村,在兩面陡峭的山巒中回響。經(jīng)過小河嘩嘩流水的過濾和伴奏,出現(xiàn)了一種神奇的回音效果。哀樂是流行在客家地區(qū)的一首還魂曲,低緩的音調(diào)吹出了人生的短促與無奈,幽怨的笛子渲染了人世的甜酸與苦澀,委婉的二胡拉出了生離死別的悲哀,鼓鈸敲擊又夾進了對死者的深深懷念和無限的憂傷……
我被哀樂感動得淚流滿面,當表弟把我引進上廳,跪在舅舅的床下的稻草上,透過撩開的蚊帳,我看到了大舅的遺容。不知是因為淚珠模糊了我的視線還是大舅的模樣變得讓我不敢辨認,我突然感到一片空白和窒息,我哭不出來。因為我看見了一具直挺挺的尸體躺在床板上,蠟黃而瘦削的臉龐如同泥塑木雕,我找不到舅舅的半點影子。我從他的頭型、眉毛、鼻子、嘴唇一丁點都看不出與我的大舅有相似的地方。我真覺得是跪在一個陌生路人的遺體邊,一陣恐懼和后怕突襲而來。是表弟不經(jīng)意間讓我瞥見了掛在墻上的遺像,大舅那深邃的眼神,濃濃的眉毛、很有特征的八字紋和帶笑的嘴角,才讓我突然失聲痛哭,悲從中來。
打從記事的時候起,我每年都跟著母親回娘家。母親嫁得遠,離娘家四十多里,一般情況下,一年也只能去一次。年初四到年初六,刻定的時間,刻定的內(nèi)容,刻定的安排。
弟弟還沒出生前,母親每年都帶著我和哥一起去,弟弟出生后,我和大哥就輪流跟著母親探親,一人一年,一年一次。再到后來長大,我與哥一起去過,我們?nèi)值芤惨黄鹑ミ^,那是后來的事,也是極少極少的事。
舅舅的家我們兄弟都爭著去的。雖然路途遠,要翻山越嶺搭船過渡步行四十多里,但我們從不肯放棄這種難得機會。哪怕是走得喉嚨冒煙,腳底磨起血泡,我從不吭聲。既不叫渴也不叫痛,更不哭。一叫一哭,母親準會呵斥:“下年你別跟我來!”每個人都只能有一個母親,所有的人都是母親的血脈傳承和延續(xù)下來的。我想我們那時不去舅舅家又能去哪?倒是后來有了單車、摩托車、汽車,反而不想來舅舅家了。兄弟們互相推諉,常惹得母親非常不快和不滿,有時候她還會罵上幾句:“你們長大了,腳骨硬了,不去看舅舅了,小時候怎么爭著去,都是反骨仔,沒良心!”
我粗略計算過,在我童年到少年的這段時間里,約莫有十五回來朱家壩。一般來舅舅家就住兩個晚上,來去兩頓是在外祖父家里吃,偶爾也去牛欄場親戚家,其他三頓分別由三個舅舅輪流招待。如此算來,我總共在朱家壩生活的時間累計也就一個月。在這十余年的濃縮成一個月的時光里,它就像一塊壓縮餅干,一有條件即刻泡化膨脹了。我把朱家壩的山山水水植入了心中,我把朱家壩的圍龍屋、池塘、水井、山崗、門樓、天井埋進了記憶的土壤,每年春天它都長出思維的真葉,引發(fā)我在新一年里的心儀與向往。以至我至今竟比土生土長的朱家壩人還要熟悉這里的人家和地形習俗。我至今仍然能從原來大圍龍屋的廢墟上準確地辨認和虛擬出大門、天井、花臺的確切位置。屋側(cè)有一條小渠長年不斷地流來一脈清泉,汩汩流入三眼圓型石井,從一口漫溢出來再流進另一口,最后流入了下水溝。幾株高大的棕櫚樹如傘如蓋地挺立著,彎彎的小毛竹在棕櫚樹的兩側(cè)搖曳生姿,各顯態(tài)勢。我清楚地記得門口那條彎曲的小河,日夜嘩嘩地流淌著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清洌的河水沖撞在河中間光滑的鵝卵石上,激濺的水花白花花一片,像無數(shù)小魚在陽光下閃動,波光粼粼;我還記得夕陽西下,火盤似的太陽垂掛在屋后的青山上,一點也不刺眼,把青山瓦屋染成一片通紅。各家的炊煙繚繞飄逸,一種蘆箕草和野艾燃燒時發(fā)出的特殊氣味夾雜著飯菜的香味在山村縹緲擴散,把成群的鳥兒引誘得哇哇鳴叫地貼著屋頂飛掠而過;我更記得湊著昏黃的油燈,我們圍坐在八仙桌前,舅舅們用大海碗來喝酒。他們把拳頭大的釀豆腐從鍋里舀出,把整塊豆腐涂滿辣醬,再送進嘴里,把兩腮塞得鼓脹,咀嚼得嘴角流油。高聲招呼著喝!喝酒!反手抓著海碗吸一大口,再呼嚕一聲把酒菜全吞進了肚里的模樣……
緩緩的哀樂再次響起,打斷了我的回憶。隨著殮工的一聲斷喝,我和表弟妹們被趕進了廳堂的兩側(cè)。和尚師傅一手持刀,一手抓雞,站在棺材前口中念念有詞,鄉(xiāng)下人叫押殺。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神秘而莊重的儀式,讓人對他頃刻產(chǎn)生了某種敬畏。似乎在陽居陰宅之間只有他能出入自如,置生死于度外,我從悲哀的情緒里慢慢地解脫,被他帶進一種具有迷信色彩的民俗文化中。
嗩吶、鼓鈸齊鳴,鞭炮噼啪炸響,八個仙人抬著大舅靈柩,緩緩而起,上面蓋著紅氈,一紅一黑,反差明顯。靈柩在木杠上發(fā)出的吱呀聲,又讓人的心驟然緊縮。嗩吶時斷時續(xù),和尚師傅用一種抑揚頓挫的聲音,吟誦著超度死者的悼亡詞:
一歲有人死,二歲有人亡,
三歲四歲也有離爹娘。
五歲六歲也有割心腸,
七歲八歲也有見閻王。
亡詞以歲數(shù)遞進為序,講究押韻,在和尚師傅那拉長平仄的聲調(diào)中,讓人感受到一種凄涼,又似乎認同了他對生命不測的客觀總結(jié)。
和尚師傅改用唱的腔調(diào):
一十有人死,二十有人亡,
三十四十也有見閻王。
如今你已六十九了,張老大人,歸兮,歸兮!
現(xiàn)在兒孫送你去天堂……
哀樂的嗩吶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嘆息,時而悲傷,表弟妹們哭成一片,這是一種生離死別的祭奠。亡詞既在安息死者的靈魂,又在撫慰生者的悲傷,我有些被詞意感化。大舅六十有九也算年近古稀,人固有一死,若真能如佛學所說,脫離凡塵,造化升天,何嘗不是一件幸事。我在想如果死者的死確是一種解脫和超生的話,那么痛苦和思念只能永遠留給活著的人去承受。
大舅的靈柩扛到門前的小河,馬上就要過橋了,送葬的人將在這里送別返回。這是一個三岔路口,也是我剛來時站的路口。大舅每年的年初四都在這個岔路口迎接我們和母親,看到我們從遠遠的山崗下來,他笑瞇瞇地招手拍掌。我們初六從這里回家,舅舅也是在這里為我們送行,囑咐我們要聽話懂事勤奮讀書。我想舅舅在這個路口不知佇立過多少次,他也一樣送過葬,抬過棺,在這個路口下過跪,叩過頭,干著活人所遇到的一切一切,如今他卻被人們抬走了,永遠地抬走了,想起這些又讓我陡然心沉,眼淚不覺再次恣意橫流。
二胡委婉,嗩吶低鳴,鼓鈸輕敲,河水嗚咽,和尚師傅又一次高歌而起:
一十二十有人死,
三十四十有人亡,
如今張老六十九哎,
上蒼招他進天堂。
跪啊跪,拜啊拜,
為他再敬一炷香,
跪啊跪,拜啊拜,
祝他來世好風光……
我撲通跪地長拜,表弟妹們、親戚朋友們齊刷刷地跪成了一片,白森森的一片。我躬身虔誠地雙手擎香,再次被和尚師傅的歌詞引入了情感之中。我相信我們晚輩兒孫都在衷心地祝福大舅,但愿他真能如和尚師傅所說的一樣:來世好風光。
我目送著大舅的靈柩由八大仙人抬扛著漸漸遠去,沿著彎曲的山間小路,消失在朦朧的遠山盡頭。他將與大山融為一體,化作永恒。我始終認為大山才是永恒的,道路橋梁、樓房瓦舍充滿著變數(shù),就像人的生老病死和世上的風云不測。唯有青山不變,河水長流,就像我迷路的時候認住河床的九曲八彎,認住青山的巖石峰型,仍然可以準確無誤地找到目的地。
多少年?幾千年,幾萬年。人類?不,動物,也不全對,生物都一樣是在永恒的山水之間生生息息,大舅的葬禮讓我徹悟到青山的永恒和河水的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