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正龍
老家像極了一幅黑白照片。
老屋是典型的北方民居,三間房子中的西屋住人,東屋放糧食和雜物,也用來燒飯,中間的一間作為客廳。老屋的地面并不平整,中間因為時常走動,被磨得白亮亮的。墻體由深黃變成了淺黃,父親摻雜在土基里的麥草也從金黃轉(zhuǎn)為枯黃。家里炸馓子的生意做了很久,幾根房梁木熏得沾上了細細的油灰。老屋住久了,老鼠就跑來了,母親在土墻上釘上幾個木楔子,將零食高高地掛上去。以為是母親的獨創(chuàng),到鄰居家串門,才知道,這又是人老幾輩的智慧。
碰上收割時節(jié),經(jīng)常下雨,那時我家的忙完了,你家的還攤在場上,就抄起木掀、鐵叉齊上陣,家里有拖拉機的,不用打招呼便開了過來,一袋袋扔上車,直往家里開去。覺得過意不去,買上兩包煙遞過去,是堅決不會收的。有時,正忙著地里的莊稼,家里晾曬的糧食也遭了雨,正著急忙慌地往家里跑,離得老遠,就看見鄰居們甩動胳膊,已經(jīng)幫著收起來呢。一個村子住著,碰上紅白喜事,都是齊上陣,任憑東家使喚。家里待客需要桌子和凳子,都是主動拿出來,在背后寫上名字,以免混淆。若上喜事借去的,臨還東西時還要捎帶上一包糖。村子里這么多年的不成文的規(guī)矩:遇上白事,關(guān)系一般的去吊唁,叫作吊素紙,一律一百元。即便若干年后要還禮,還是一百元。
屋后,有一條四十多米長、五米寬的池塘,村里老少幾輩人都叫它“大方塘”。因為灌溉的需要,它與其他的兩條水渠縱橫交錯,沉寂于水底的蘆根歷經(jīng)暖春的催促,根系節(jié)節(jié)拓展、拔高,它們伸出了水面,接受陽光的呵護,萌發(fā)了新芽,長出了嫩葉。到了四月,葦叢長到了一人多高。枝干緊實茁壯,葉子柔韌寬厚,清新的葉片自然成為人們包粽子的首選材料,鄉(xiāng)親們年年都會去采一些回來包粽子。二娃子劃著那只破木船,迤邐而行在水中央,兩手靈活地將葦葉一片片捋下來,丟到船尾處,槳稍微一撥動,再換個方位繼續(xù)采摘。光屁股孩兒抱著個打足了氣的輪胎,輕輕放入水里,縱身一躍,手當作槳劃撥著水,向著蘆葦深處游去。許多會游泳的大人和比我稍大一些的孩子或仰泳,或蛙泳,也朝著蘆葦聚集地而去———整個大方塘人聲鼎沸,成了歡樂的海洋。
那時的我還小,跟著母親去采葦葉,只能小心翼翼地蹲在大方塘的邊沿上,揮動著頂端綁著鐵鉤的竹竿,將葦葉一片片剝離。有時勁道使大了,葦葉便被撕裂開一道口子,母親惋惜地撫摸著葦葉,嘴里說“可惜了,可惜了”。不消母親叮囑,我更加沉住性子,將葦葉輕輕扯離母體。那長長了的葦子向我點點頭,仿佛在說“這就對了”。等我學會了游泳,便自告奮勇地一個人游到水中間,摘下大把的葦葉交給正在家里忙碌著的母親。母親接過濕漉漉的葦葉,輕拍我的頭說:“龍孩長大了,快有蘆葦那么高了?!?/p>
“吹落了思鄉(xiāng)的塵,卻吹不走額頭的紋,走完了天下的路,卻忘不了回家的門……”顧郢,你已根植在我的血脈中,夜夜入得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