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平原,暗含著多少歷史和文化的密碼;我們生活在這些密碼里,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命,就是密碼呢。
密碼就是神秘,就是魅力,就是生活,就是現(xiàn)實(shí),就是我們眼前的一切,就是我們生命的美好。前些天,在陜西耀州照金鎮(zhèn)開會(huì),結(jié)識(shí)了當(dāng)?shù)氐囊晃焕钚张笥选?/p>
這里屬于黃土高原和山區(qū)交界處,山高溝深,滿目蒼翠,是北宋大畫家范寬的老家?!断叫新脠D》的原版,就在這里。我驚喜連連,心想能生活在這里,便是神仙一般了。
當(dāng)我把這種感受說與這位本家時(shí),他卻無動(dòng)于衷。反而,他對(duì)我的羨慕更勝幾分:“咦,你們平原多好啊,不像我們山溝溝,視野這么狹窄?!?/p>
兩人面面相覷。他看到我的眼睛里,閃爍著崇山峻嶺,而我在他的雙眸里,分明窺到了平原的廣袤。
是的,我的故鄉(xiāng)位于華北平原,平整如毯,廣袤千里。
小時(shí)候,常常去縣城買書。我的老家,距離縣城12里,田野平疇,一路筆直。光著腳,腳掌撫摸著大地,溫糊糊,熱辣辣。夏天里,路前面似有水光瀲滟,像一條小河流過路面,便急急地往前跑。到現(xiàn)場,一無所有,生硬干枯。嘆息一聲,罵一聲粗話。抬頭看,前面又是如此,水光盈盈,宛若美目流盼。再往前跑去,仍是一片幻影。于是想,這就是《聊齋》里的鬼怪仙狐吧。心底,便涌現(xiàn)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怕來。
我的老家是一個(gè)大大的村莊,雖上千戶,卻棋盤般并列,平民人家,平等相處,幾條街道,一眼即可望穿。下雨了,街路上擠滿了白白胖胖的水泡,呼喊著,嬉鬧著,熙熙攘攘地向東流去,像農(nóng)閑時(shí)趕集的鄉(xiāng)民。村東有一片柳林,林中的地上蠕動(dòng)著密密麻麻的黑蘑菇。裸著紅紅的小腳兒,踩著涼涼的流水,在村里漫游。悄悄地幻想,順著這些水,便可抵達(dá)大海。
月光鋪滿村頭,坦坦蕩蕩。渾圓的打麥場,似一張烙熟的大餅,釀散著莫名的誘惑。躺在暖融融的麥秸窩里,看著漫天搖曳的星星,聽著漫無邊際的天籟聲,我又開始?jí)粝朐S許多多莫名的事兒。一個(gè)個(gè)麥秸垛,仿佛一座座大山,巍峨壯觀。我們經(jīng)常在麥秸垛之間穿梭游戲,爬上爬下。雨后的黃昏,往西看,是百里之外的太行山,淡淡濃濃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似乎蹁躚著紛繁的神仙。
忽然,感覺自己的村莊,就是世界的中心了———往南是南京,往北是北京,往東是山東,往西是山西。
日子,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著,黑黑白白,青青黃黃,冷冷暖暖,悲悲喜喜。原來懵懵懂懂、光光凈凈的小男孩,長出了毛毛茸茸的胡子;曾經(jīng)羞羞澀澀、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gè)個(gè)孕婦;本來高高大大、說說笑笑的老人,走著走著就不見了,變成了莊稼地里的一座座墳塋。
生活,就這樣波浪一樣,向前涌動(dòng)。人們沿著宿命的軌跡,祖祖輩輩生于斯,歸于斯,有趣又無奈,短暫且恒久。
后來,我沿著那條兒時(shí)的路,去縣城上學(xué)。再后來,又去了省城,去了京城。
但是,無論縣城、省城,還是京城,都是平原,都是平原的手掌。
一直以來,我習(xí)慣了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節(jié)奏,總感覺平淡無奇,總感覺腳下的平原太平靜,太平庸,不如大山的瑰麗奇崛。
殊不知,平安平靜的平原,便是大自然留給我們的最大遺產(chǎn)。
今天,我看著陜西的這位本家朋友,似乎醒悟到什么。
平原的“原”,是會(huì)意字,金文字形像是泉水從石頭下流出。篆文寫作“厡”,由廠和泉會(huì)意?!霸钡谋疽?,指水流起始處?!蹲髠鳌ふ压拍辍吩疲骸澳舅斜驹?。”從這個(gè)本義,又引申為開始、起源,《管子·水地》曰:“地者,萬物之本原?!睆摹霸础钡摹八髌骄彙敝x,又可引申為平坦之地,即稱“平原”。
其實(shí),那一片坦蕩無邊、一馬平川的土地,實(shí)在與水相關(guān)啊。
因?yàn)?,那是黃河的足跡。
黃河的娘家是高山。數(shù)十萬年的搬運(yùn),把黃土
高原的營養(yǎng),搬運(yùn)到太行山之東。于是,便有了肥沃的華北平原。
平原,是高山和高原的兒子!
所以,平原的宿命,便是黃。黃土地,黃泥巴,黃色的小米,黃色的小麥,黃色的土豆,黃色的玉米……
看著腳下凝滯的土地,那是石化的吶喊,那是沉睡的澎湃,那是古黃河的遺骸。
于是,眼前便恍恍惚惚地飄浮著一群群紛紛繁繁的故事,那些分分合合、聚聚散散、來來往往的移民故事—————魏晉之后,中原戰(zhàn)亂,民眾南遷;元末明初,中原荒蕪,洪洞移民……
的確,細(xì)細(xì)想去,千百年來,華北平原,戰(zhàn)亂頻頻,棲居之民,上推600年,不知從何處遷來,或高山,或高原,或南方,或北國。再往前1000年,2000年,3000年呢……
或許,我們真是一個(gè)祖宗呢。
哦,我們都是歷史的流民!
常常地,端詳著自己的黃皮膚,似乎能聽到血液的沸騰。那是奔流的黃河,那是吶喊的密碼,那是跳躍的基因。只是這神秘的基因,太遙遠(yuǎn),太浩瀚。
平原,暗含著多少歷史和文化的密碼;我們生活在這些密碼里,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命,就是密碼呢。
密碼就是神秘,就是魅力,就是生活,就是現(xiàn)實(shí),就是我們眼前的一切,就是我們生命的美好。想到這里,再細(xì)看這位李姓同宗,我的眼底恍然生出一股溫煦煦的熟悉,心底油然涌上一種熱辣辣的親熱。
真的,我們擁有同一個(gè)密碼,同一個(gè)血統(tǒng)。
選自《人民政協(xié)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