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柳晴
80年代屬于誰
文|嚴柳晴
20世紀80年代,我的父母結(jié)婚了。父親家在馬路的南面,母親家在馬路的北面。兩人均生于草根家庭,都沒有考上大學,中專畢業(yè),算門當戶對。和你猜想的一樣,適時跳出了一個媒婆,對南面的人家說,北面有位未婚女,老實,能吃苦,不嬌氣;對北面的人家說,南面有個小伙子,憨厚,樸實,賣相贊。兩家人一聽,都說,好啊。
結(jié)婚買家具:大床、大櫥、五斗櫥、床頭柜、方桌和4把椅子……俗稱“48只腳”,已是當年的奢華套裝。舅媽當年到我家,看到我家里有“48只腳”—她家只有36只,當場怒上眉頭,面色陡黑,與舅舅大吵一架。
一套家具900塊,度蜜月去北京待了半個月,花掉200多元。那個年頭,這筆開銷絕對是巨款一筆,當時的小青年們,一個月的工資才39塊錢,難以想象此生還會有啥巨額開銷。
這套“48只腳”的家具被漆成老成的棕色,幾乎打算用一輩子。我算是幸福的孩子,雖然生在不甚富裕的時代,卻一直衣食無憂。但父母對于他們自己的花銷,節(jié)儉到幾近刻薄。用今天的眼光看,叫作“窮人思維”:父親放棄了喜歡的圖畫,一門心思掙不多的現(xiàn)錢;母親如倉鼠屯糧,將細碎銀兩全部存進銀行里。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任何浪漫、詩意的東西,套在父母身上,都像卡其布拼成的燕尾服,蔥油餅里夾芝士,怎么看,怎么透著稀奇古怪。直到今天,他們?nèi)粤糁?0世紀80年代的習慣:快過期的牛奶倒進番茄湯,煮一鍋甜酸味的極品湯水;冬天的水果糖吃不完,就用來燉冬瓜,水果糖的重量大約與冬瓜等同。
一位朋友告訴我,這些算不上奇聞逸事。他從小便知,雞蛋能和一切食物一同下鍋?!叭绻嘛灣圆煌?,我就得吃一道傳奇名菜—雞蛋炒月餅?!?/p>
我們的父輩把物質(zhì)的要求降到最低,評價一切商品的最高標準是“實惠”—不用任何包裝、設(shè)計和理念,只想用最少的開銷,買到最多的東西,捧在手里,含在嘴里。
20世紀80年代已不是一個清湯寡水的年頭,也不是一個清心寡欲的年代,“時髦”以及“時髦”的一切,已經(jīng)坐著太空船,從外頭的世界飛速開到地球,時髦的男人別一部大哥大,耀武揚威;時髦的女人把頭發(fā)燙得彎彎曲曲,像泡面或者雞窩。父輩知道人間有種東西叫“享受”,他們也仰著脖子,盼著自己終有一日,同這等天大的好運撞到一塊兒。
但大多數(shù)父母做不了精致的男人、時髦的女人。父親出門,踏著一部渾身作響的“老坦克”,兜到東,兜到西,在高樓中間找一條縫,看哪邊停車不收5毛錢。母親出門,從不坐兩塊錢的公交車,必須坐一塊錢的三節(jié)大車。車到站臺,一車的人蜂擁而上,臭汗直冒,兩眼翻花。千軍萬馬擠公車,終于把省下來的一塊錢放入囊中。
等手頭寬裕一些,生活條件往上緩緩爬。這改善的一路,總不那么利索。家里裝了電話機,親戚間煲電話粥,為了“你打給我”還是“我打給你”,推推搡搡,客套半天。有一天,他們終于買空調(diào)了,把空調(diào)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啪嗒一下,保險絲斷了。
他們始終盯著孩子埋頭苦讀?!安蛔x大學,以后要去掃馬路??!”“你看人家大學生,坐辦公室,多舒服!”
2006年,我上大學,認識一位老師。他是20世紀80年代的中文系大學生,是我父母這輩人中的精英??既〈髮W,等同于占有了社會資源。他和他的同學們畢業(yè)不愁工作,求學空間寬廣。許多老師告訴我,“80年代很詩意,每個人都寫詩”。
這些精英們塑造了一個詩意的20世紀80年代印象:人人都寫詩。但出身于平凡人家的我,深切地知道,這個“詩意”群體,只是整個中國20世紀80年代極小的一部分人。他們是人生贏家,也是意見領(lǐng)袖。即使一小部分人愛詩,也能輕易地掀起校園詩潮。若干年后,毛頭小伙變教授了,又掀起了一把“80年代懷舊風”。
我只能收集那個年代的零星碎片,揣摩那個年代的神話。許多年過去了,與那個年代有關(guān)的東西,好像披上了一層輕紗,浪漫透了,神秘透了。其實,后來想想,神話并非神乎其神,而神話的逝去,也并非無影無蹤。時代的風貌看似天懸地殊,乾坤來了個大挪移,但世道中的規(guī)律,像孫悟空的筋斗,往東翻,往西翻,怎么也翻不過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