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頭 馬

相機冰島歷儉記

文|頭 馬

一

大巴把我放在新落腳點，位于雷克雅未克的另一間青年旅社。這家青旅位于海邊，透過窗戶能看見太陽航海者的雕塑，雖然臨街，卻只有一個小小的門，沒有招牌，十分隱秘。我既困又累，還因為沒吃晚飯而餓得頭暈眼花，一走進(jìn)去就被滿屋子興高采烈的背包客驚得目瞪口呆，好像來到了第一天開學(xué)的霍格沃茨。我懷疑這里是整個冰島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

我像一只幾星期沒吸足血的蚊子，瞬間被滿屋子的肉香感動了。

于是匆匆登記，找到房間和床，然后放下行李洗漱。同屋還住了三個人，兩個來自加拿大的女孩，還有一個據(jù)她們說是幾乎沒打過照面的男生。

等我拿著牙刷毛巾回到宿舍，就發(fā)現(xiàn)一件驚天大事：我的相機不見了。

這件事之所以成了驚天大事，一是因為這相機不是我的，是好朋友Y借給我的，在來之前，我一直提醒自己千萬別弄丟了；二是冰島之行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這種心情起伏了數(shù)次，再次遭遇意外的感受。

在確定它不見了之后，我緊急調(diào)用邏輯：有兩種可能，我弄丟了，或是誰拿走了。我應(yīng)該不會把它丟在大巴上，因為直到坐在我旁邊的同行者下車之前，我都把它連同裝它的包牢牢抓在手里。

那么，是有人拿走了它嗎？

從我進(jìn)門到我第二次進(jìn)門，只有短短兩三分鐘，房間有門卡，如果是被人拿走了，就只可能是在屋里的兩個女孩。但我又從我的國際倫理學(xué)判斷推理—國際友人不會做這種事吧？

“我的相機不見了?！?/p>

“真的？”

“真的。”

“你是不是把它放錯地方了？再找找。”

“我找過了，哪兒都沒有?！?/p>

她沉默了。我也覺得她仁至義盡了。

另一個女孩洗漱歸來。

“我的相機不見了。”我又說了一遍。

“不會吧？”

“真的。剛剛有沒有人進(jìn)來過？”

“我不知道，我剛出去了。”

“我也不確定。”先前的女孩補充道。

“那好吧，我再找找?！?/p>

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沒那么絕望，然后下樓去找前臺。那是一個很漂亮的金發(fā)姑娘，像天使。

“我的相機丟了，我不知道怎么辦?！蔽颐鞔_表達(dá)我的訴求，不是為了獲取她的同情，而是我真的緊張得語音顫抖。

“丟了？”

“也許有人偷走了它?！?/p>

“不是你落到哪里了吧？”

“不，我記得很清楚。也許是有人偷走了它?！?/p>

“你四處都找過了？”

“找過了。這個相機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一定不能丟了它。”

“嘿，聽著！”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先別著急。我跟你說，我們這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有人偷東西的事情?！?/p>

“你當(dāng)然這么說了，先把青旅的責(zé)任撇干凈。我已經(jīng)看透了你們冰島人！”我在心里嘀咕。

“我是說，至少我在這里從沒聽過。實際上，我從小到大從沒聽過誰會偷東西。我們不偷東西?！彼浅：V定地告訴我。

“好吧?！奔热凰呀?jīng)說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得不讓了一步，“那我也可能是落在旅游公司的大巴上了。”

“哪個旅游公司？我?guī)湍愦螂娫拞枂枴！?/p>

接著她幫我打了電話，然后告訴我，旅游公司的人已經(jīng)下班了。

“他們明早八點上班，那時你可以來這兒，我再給他們打電話問問。”

于是我?guī)е鐗嫳训男那榛氐椒块g，沒有再和室友說話。我躺在床上，先是給旅游公司發(fā)了封郵件，告訴他們我非常崩潰。然后，我就真的崩潰了。我無法控制自己，哭了一會兒，然后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來，發(fā)現(xiàn)收到了一封新郵件：

Yixin你好，我們找到了你的相機，明早九點前我們會送到你的旅館。別擔(dān)心，你會在離開冰島前拿到你的相機。

迷糊中，我腦中閃過以下短暫的念頭：白流一場眼淚，冰島人效率真高，前臺姑娘真可愛，我愛冰島。然后呼呼大睡。

二

次日早晨，我一睜眼就爬了起來。這一天我要出?？傣L魚，還要去黃金圈—冰島東北部一條著名的旅游線路，另一家旅游公司的車會在九點來接我。

由于昨晚的郵件，我的灰心喪氣一掃而光。我為自己對室友和冰島人的懷疑感到慚愧。我毫不懷疑一會兒就會見到相機，便不慌不忙地買了青旅的早餐，為自己做了個冰島特色的三明治：兩片黑面包，中間夾奶酪、鯡魚、黃瓜、火腿，刷三文魚肉醬。

九點到了，沒有人送來相機。我想，他們的人準(zhǔn)是因為工作忙而遲到了。于是我給前臺交代好，然后乘上來接我的大巴，出發(fā)去看鯨。

大巴把我放在碼頭附近。我上了一艘大船，按照船員的指示，換上了厚厚的連體救生服，連蹦帶跳地上了甲板。甲板上已經(jīng)有不少人，大家都穿著一樣的救生服，這場面不像是游玩，倒像是一群科學(xué)家出海搞科研。

真冷，不過我意氣風(fēng)發(fā)。

我對大海有超乎一般的渴望，不同的海洋、海灣和灘頭，有著相似的景象，但具體到每一天的不同時刻，就展現(xiàn)出不同的樣貌，并帶著不同的人的記憶。但在我的印象中，所有有關(guān)大海的印象大都是屬于熱帶或亞熱帶地區(qū)的，廈門、香港、馬來西亞、越南、土耳其、西班牙，最冷的也就是三月的日本鐮倉海岸了。盡管那時，也有沖浪者乘風(fēng)破浪。

大海有時讓你感到神秘，有時讓你覺得它在向你發(fā)出邀請。

冰島讓我見識到海的另一面：兇殘，寒冷，不近人情，無法靠近。

前一天的回程途中，我們曾在一處海岸邊停下，那里的海非常兇狠，我們只能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旁觀，饒是如此，海浪竟也能撲打上來，風(fēng)極大，我險些被吹走。風(fēng)景實在太壯觀，我小心翼翼找到一個高處，試圖拍下眼前所見。此時風(fēng)浪、迷霧、藍(lán)黑色海洋與遠(yuǎn)處的青色山岸，在我腦海里上演著《指環(huán)王》或《冰與火之歌》般宏大的交響樂，我知道我不可能拍出這交響樂的靈魂，仍努力站穩(wěn)，結(jié)果一個海浪從意想不到的地方撲上來，我轉(zhuǎn)身已遲，被淋了個滿頭滿身。

旁邊兩個人笑了。我知道他們在笑什么—我果然應(yīng)驗了導(dǎo)游的預(yù)言：“每回我?guī)F(tuán)來這兒，總有人是濕著回到車上的。”

眼下我要對付的是鯨魚。

海平面非常平靜。這是雷克雅未克的海，它看起來一點兒也不乖張了。通常，會有幾艘捕鯨船同時出征，他們相互傳遞訊號，以提高發(fā)現(xiàn)鯨魚的效率。我們這一艘向著大海深處全力挺進(jìn)，然而一點兒鯨魚的影子也沒有看到。最上層的甲板上，來自西班牙的水手兼導(dǎo)游站在瞭望臺上舉著喇叭向我們科普鯨魚的知識，他的聲音消散在風(fēng)中，沒人真的在聽。這一刻每個人都很孤獨。冰島人捕殺鯨魚，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然而無可奈何的事。當(dāng)我站在船頭，慢慢開始習(xí)慣拍打臉頰的冷風(fēng)，并積攢起對整片大海的耐心時，我開始感到這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我現(xiàn)在實在太想捉住一條鯨魚了。

“看那兒！”船上的女向?qū)Ы械馈?/p>

一條鯨魚在不遠(yuǎn)處的海域里拱出一道半圓，很快消失在海面上。

但這足以讓整條船的人興奮起來。

第一條鯨魚出現(xiàn)之后，很快，我們看見了第二條、第三條、第四條，但也許它們都是同一條。最大膽的鯨魚在另一艘船的船頭前很近的位置停駐，不停地用尾巴拍打海面。我旁邊的女向?qū)Э钢L焦照相機瘋狂地按下快門，同時大呼：“再來一次，寶貝！”我簡直要懷疑她是來自美國的狗仔，她的舉止實在太不像一個維京人了。

不，也許這就是維京人對待食物的態(tài)度。

美國經(jīng)濟(jì)評論員邁克爾·劉易斯認(rèn)為，冰島的經(jīng)濟(jì)危機和它在20世紀(jì)80年代初期實行漁業(yè)配額制有密切關(guān)系，但這個制度的初衷是為了阻止冰島人在捕魚時不計代價的冒險行為。的確如此，“從遺傳的角度，冰島比斯堪的納維亞人還斯堪的納維亞。它的人口由逃亡者組成—說實話，就是法外之人—從挪威西部出逃的亡命之徒，以及他們在西進(jìn)途中收留的蘇格蘭和愛爾蘭性奴”。冰島人的種族純潔又混雜，由于人口少，他們甚至有一個App，用于打算交往的男女確認(rèn)對方和自己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

三

回到岸上，我站在路邊等待下一輛接我的小巴。這時，手機提示我又收到一封新郵件：

你好！

很抱歉地告訴你，我們沒能找到你的相機。我們找到的那個相機是別的人落下的，我把它的照片附在下面，我真的搞錯了。對不起。

我們沒能在車上找到你的相機。你確定真的落在車上了？你有沒有可能把它放在了別的地方？

很抱歉喚起了你的希望……

這座宮殿其實是一座城堡，墻體很厚，有的地方甚至厚達(dá)3米。如果仔細(xì)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宮殿正面，位于兩側(cè)的圓塔是不一樣的——左側(cè)的圓塔較為粗糙，歷史印記更明顯，這是當(dāng)年建造的；右側(cè)的圓塔則是后來建造的，為的是追求左右對稱的建筑結(jié)構(gòu)，其塔身的顏色明顯不同于左側(cè)的圓塔。

我又看了一遍。然后打開附件的照片，那是一臺舊兮兮的相機，的確不是我的。

我關(guān)上手機，望著窗外。好吧，如果這是你跟我開的又一個玩笑，我得告訴你，我受夠了！我跟上帝說。

上帝什么都沒說。

到了中轉(zhuǎn)站，我從小巴上下來，換乘另一輛大巴。上車前，我被車門口的女司機兼向?qū)r住了。

“出示下你的票?！?/p>

我知道她為什么要我這么做，因為這個哭得稀里嘩啦的中國女孩看上去實在值得被攔一下。不過她總不會覺得我這樣是為了可以蒙混上車吧？我不禁輕蔑地在內(nèi)心哼了一聲，同時繼續(xù)流眼淚，然后出示了票據(jù)。

“沒事。”可這太假了，我于是補充道，“我的相機丟了?！?/p>

“什么？”她沒聽懂。

“相機，相機?！焙竺媾抨牭娜苏f。

“哦，相機?！彼恢廊绾伟参课?。

我坐上車。

這可能是我這輩子頭一次如此丟人：整個大巴的人聽我號啕大哭。沒有號啕這么夸張，但我上車前與司機的短暫對話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知道這兒有個女孩非常難過，但好在不是因為失戀。

即便真的丟了一臺相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從沒為了這類事哭過。然而此刻我的處境怎么說呢，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更主要的是我從來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我的獎懲系統(tǒng)于是用力質(zhì)問我：你的腦子呢？

我的理智依然自行其是，繼續(xù)按照邏輯執(zhí)行應(yīng)該做的事：給旅游公司的人回郵件，請求他們聯(lián)絡(luò)那名向?qū)?，“我是那個旅游團(tuán)唯一的亞洲人，他一定記得我和我的相機，我記得他的名字是T開頭”；給Y發(fā)微信，告訴她目前的情況，讓她做好相機可能會找不回來的心理準(zhǔn)備，但我會買一臺新的給她。

同時繼續(xù)哭。

車上的氣氛成功地被我壓制在一個非常微妙的狀態(tài)：沒有人敢高興。

大巴向著黃金圈的第一個景點開去，而我壓根就沒聽進(jìn)去導(dǎo)游的介紹。我覺得冰島人簡直十惡不赦。我不可抑制地開始給每個卷入此事的冰島人打差評：名字是T開頭的那個家伙，壞人，說不定他看見了相機，自個兒獨吞了；旅游公司給我發(fā)郵件的這個家伙，壞人，先告訴我找到了相機，再告訴我沒找到，演得那叫逼真，其實都是掩護(hù)，好讓我相信他們真的想幫我找回相機，沒準(zhǔn)兒她和那個向?qū)Ь褪且换飪旱?；前臺的姑娘，雖然長得漂亮，說話溫柔，壞人，“冰島人從沒偷過東西”，指望用這種彌天大謊織就的糖衣炮彈攻陷我，呵呵；同屋的姑娘和小伙兒，絕對的壞人啊，到現(xiàn)在也還沒洗脫嫌疑呢，誰知道他們仨是不是一個作案團(tuán)伙？

總之，冰島雖好，冰島人就沒一個好人。由此看來我也不必做一個好人。想到這點之后我突然感到一陣輕松，我終于可以從虛偽的文明人的枷鎖里逃脫出來干點兒什么壞事了。

我哭得有點無聊，于是暫時打住，麻木地下車，隨著人流毫無目的地游覽。我身上沒有現(xiàn)金—北歐五國除芬蘭外都驕傲地使用自己的貨幣系統(tǒng)，而且它們普遍不支持銀聯(lián)，我在丹麥時就放棄了兌換當(dāng)?shù)刎泿诺呐?，而沒有現(xiàn)金看起來也沒遇到什么問題，直到剛才。

我們在一個收費公廁前停下，司機告訴我們，下一個廁所大概要一小時之后。廁所可以刷卡，但我的信用卡不是芯片型，它不接受。我站在刷卡機旁邊干瞪眼，這時，旁邊出現(xiàn)了一位同胞，女同胞，而且她不會使用刷卡機！

我的機會來了。我?guī)退瓿闪酥Ц?，她大方地請我上了廁所，折合人民幣?0塊，很貴的。

由于這件小事，我慢慢平靜下來。我感到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比如，中國人。我不由得非常愛國。

黃金圈的第一站不算很有趣，回到車上后，我發(fā)現(xiàn)我又收到了一封郵件。

看看我們冰島的大官人還能怎么折磨我吧：

你好，Yixin。

我們重新搜索了大巴，上上下下，仍然沒找到你的相機。

于是我決定給你的向?qū)Т騻€電話，他叫Teitur，相機在他手上，他會在下午放到你的旅館，他就住在那附近。

我希望今天你可以盡情玩耍，不再有任何擔(dān)心，當(dāng)你回到旅館時，你的相機會靜靜地等著你。

我們希望下次還能在冰島見到你，你考慮過冬天的時候重返冰島看極光嗎？

我該說什么呢？

狂喜？感動？哭笑不得？百感交集？

此刻我的第一反應(yīng)卻是為這封郵件（以及此君之前發(fā)的每封郵件）做上批注，然后發(fā)回給這位名叫Kristján Karl的姑娘，告訴她郵件應(yīng)該怎么寫：盡量減少戲劇化的結(jié)構(gòu)和措辭，簡明扼要地寫明你的主旨，使用中性詞，以及，把最終結(jié)果放在第一行。我經(jīng)不起這種感性的郵件行文的摧殘。雖然這可能是我今年收到的最讓我開心的一個禮物。

結(jié)果，我還是回了一封略帶情感但絕不出格的郵件：

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是我愛死你了！

很難想象，過去的24小時，乃至從我剛落地到現(xiàn)在為止的幾十小時里，我對冰島、冰島人以及整個世界的看法發(fā)生了這么多次跌宕起伏的轉(zhuǎn)變。

現(xiàn)在，我要再次扭轉(zhuǎn)一下我的看法—如果還有人信任我的話，倘若有人來問我關(guān)于冰島犯罪率的問題，我會非常篤定地告訴他：“冰島人從不偷東西，我向上帝保證。”

反正上帝什么都不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