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靈

自古食鹽由官府監(jiān)運，四川鹽源頗豐，川江上常有船只偷運到三峽一帶缺鹽的鄉(xiāng)鎮(zhèn)售賣。為躲避追緝，他們都在隱蔽和便于轉(zhuǎn)運的地點?？?，久了，便留下一些與鹽有關(guān)的地名，如西陵峽南津關(guān)南岸的私鹽坡、巫峽青石洞下的私鹽嘴、奉節(jié)朱家壩的私鹽沱。它們的故事，至今還被人們反復(fù)提起。

地名記載歷史文化

奉節(jié)縣城上游21公里靠南岸的喇叭灘，下水木船經(jīng)常觸礁打爛，每到傍晚不敢過船，艄工只好在南岸搭棚過夜，久而久之這里形成了小場鎮(zhèn)，官府也來設(shè)立驛站。為圖吉利，人們給小場鎮(zhèn)取名“安平”。清光緒中期建鄉(xiāng)，民國期間為鎮(zhèn)，其間名字幾經(jīng)變換，至今仍叫“安坪鎮(zhèn)”。

川江灘險浪急，舊時木船經(jīng)常觸礁翻沉。明天啟年間，歸州知州周昌期拿出自己的俸祿，在秭歸城下吒灘設(shè)置兩只小木船，專門救助遇險船只的船工和乘客。清康熙五年，知州邱天英承襲舊制，為便于識別，把救生小木船一律漆成紅色，稱“紅船”。這種救助制度在川江得到推廣，紅船由政府從鹽稅中列支設(shè)置，也有官吏、鄉(xiāng)紳捐資建造。

清代，從四川江安縣至湖北東湖縣（今宜昌夷陵區(qū)）900多公里的川江上，有76處險灘設(shè)置紅船約74只（近鄰險灘共設(shè)）。紅船平時固定停靠的地方被人們稱為紅船背、紅船灣、紅船沱、紅船角，比如云陽老縣城石板灘的紅船灣、巫山城上游寶子灘的紅船沱，以及長壽黃草峽下口的連沱紅船角等。

川江地名記載了一段段歷史，同時它又是一種文化的具體體現(xiàn)。

三國名將關(guān)羽對結(jié)拜之兄劉備的“忠”，在荊州為官時對百姓的“義”，千百年來得到民間的推崇，很多地方建廟紀(jì)念他，稱他為“關(guān)公”。奉節(jié)城下的關(guān)廟沱，巫山縣城江對岸的老關(guān)廟，都因早年岸上建有關(guān)羽廟而得名。

唐大歷元年（766年）初夏，詩圣杜甫來到奉節(jié)，住在縣城東北邊東瀼河畔的草屋里。東瀼為境內(nèi)一小河，在白帝城下瞿塘峽口注入川江。在奉節(jié)近兩年里，杜甫寫詩462首，占其現(xiàn)存詩歌的三分之一。他曾在成都浣花溪畔建草堂居住5年，并寫有詩作《草堂》。奉節(jié)人因沾了杜甫的靈氣，于是改東瀼為草堂河。

秭歸境內(nèi)的九畹溪在南岸注入川江，全長不過20公里，是一條很小的溪流。據(jù)說當(dāng)年屈原在此修身養(yǎng)性、開壇講學(xué)時，栽種了許多花草，并在《離騷》中吟唱：“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詩句的意思是：我已栽種了九頃地的春蘭，我又種植了百畝的秋蕙……小溪流后來就叫九畹溪。

川江地名可謂五花八門、稀奇古怪，有稱呼親人的：三姊妹、媳婦面、夫妻石、干兒子、孝女磧、幺姑沱、高舅母；有十二生肖的：老鼠沖、牛困石、虎須子、兔子石、龍鳳溝、蛇老殼、馬腿灘、羊駝背、猴子巖、雞公石、狗爬灘、豬圈門；有貶損之意的：謝寡母、寡婦灘、寡婦廟、矮子沱、啞吧梁、癩子石；大多數(shù)還是充滿濃郁的鄉(xiāng)土味：瞌睡壩、筲箕背、茶壺磧、篾條灘、黑石盤、攔腰梁、臘肉洞、板凳角、黃桷灣、撮箕口、大背兜、算盤子，等等。

一些川江地名單從字面上根本無法知道其意，如黃淺、九刻刻、橫梁馬絆、韓公韓婆、挑水賣菜、碟子大個天等。一位川江老航道人講述：順流進(jìn)入巫峽約3公里的北岸懸崖峭壁上，古時有一條纖道，船工稍有不慎就會掉下懸崖摔死。船工們聊天時常說：早知這么艱難，寧肯挑蔥賣菜掙點小錢養(yǎng)家，也不會拉船為生。故此纖道稱“挑蔥賣菜”，后演變?yōu)椤疤羲u菜”。

萬州城東的南岸有個小碼頭叫“拖路口”，這一帶屬河谷地帶，適合栽種甘蔗，并建有熬糖作坊。在沒有現(xiàn)代機(jī)械的時代，作坊用石滾子榨甘蔗汁。相傳清光緒年間，一糖坊的伙計們拖著巨大的石滾子路過此地，因而得名。

船工“喊”出來的地名

在柏木帆船稱雄川江的航行時代，走船的竅門就是經(jīng)驗，靠記憶吃飯，沒有邏輯可言。在輪船時代，從一個舵工到船長，也必須10年以上，因為他們要花時間去牢記數(shù)百個灘和岸上與江中的數(shù)千塊石頭。

川江有的地名，是代代船工“喊”出來的。他們按其外觀形象去喊，喊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名”。

宜賓城下游約32公里處的回水沱，水枯時可見河床上有一條像竹筍的長石梁，故名“石筍沱”，汛期成為礙航險灘；南溪縣（今宜賓南溪區(qū)）城西江中有多個卵石磧壩排列，長達(dá)1.5公里，好像一個個筲箕反扣在江中，故稱“筲箕背”，是川江著名的枯水險灘；萬州“太陽溪”因匯入川江的溪口有一圓形巨石，人稱“太陽石”，故名；奉節(jié)城上游25公里的江中有一石柱直立，像木船上掛風(fēng)帆的桅桿，稱“高桅子”；瞿塘峽東出口約12公里處有3個系纜石樁，稱“三纜子”；巫山城上游的葛家山山勢曲折如皮尺，蜿蜒直抵江心，又形成石盤，名“曲尺盤”。

川江沿岸相似的地形、物體太多，為便于記憶，同名也就多了。叫三塊石的有近10處，一般得名于岸邊有三塊重疊的大石頭；岸邊或江里長而尖的巖石像雞翅膀，在江中會形成水埂，易擦掛船只，這種巖石多，所以叫雞翅膀的地名在川江有近30處。川江地名為涼水井、水井灣和青巖子的也多，大多是岸邊有口水井和巖嘴上長滿了青草。同名比較多的還有雞心石、烏龜石、板凳角、和尚石、紅石梁、過年石、門坎石等。

川江沿岸叫觀音灘、觀音閣、觀音巖、觀音背、觀音梁、觀音堂、觀音盤的地名也有幾十處，有的是山崖巖石生得像觀音得名，有的是在險灘岸邊巖石上刻有觀音像，寓意平安、順暢。

然而有些地名，又是按照特性和含義去喊的。

萬州城東的大周、小周，兩處各有一條山溪匯入川江，每遇洪水，行人不能從入江口通過，過大溪要繞行一大圈，過小溪繞行一小圈，因此得名。奉節(jié)縣城西13公里的南岸一帶，過去江邊常有毛狗（狐貍）出沒，亂石又多，故名毛狗堆。奉節(jié)康坪鎮(zhèn)沿江去縣城大約60里路，鄉(xiāng)民以每15里路為一趟，從縣城往回算，便出現(xiàn)了一趟，二趟，三趟，四趟的地名，后來喊成幺塘（下川江土語，幺即一）……四塘。巴東東瀼口對面枯水險灘名青竹標(biāo)，灘中有長石臂突出，逼窄江面，水流急速，青竹標(biāo)為蛇名，其行速極快，便用為灘名。

川江上有一處地名，見證了船工的血與淚。在奉節(jié)與云陽交界處的北岸，沿江有一條長長的石板坡，江中有險灘，船工拉纖爬過石板坡精疲力竭，曾有多人被累死。后來石板坡被稱作拖板，灘名則叫拖板灘。

川江地名中常常出現(xiàn)壩、背、磧、盤、珠、淺、灘、石、梁、角、沱、堆、嘴、灣、浩的稱謂，根據(jù)字面，大多數(shù)容易弄懂，而磧、盤、珠、淺、浩這幾個理解起來有點費勁。

一般情況下，磧，指江中的卵石沙壩，汛期沒于江中，枯水時裸露；盤，江邊或江中大幅而橫闊的巨石；珠，江中獨立的大石頭，此稱謂主要出現(xiàn)在西陵峽一帶；淺，水中比較淺的暗礁，枯水時容易擦碰船底；浩，江中石梁或磧壩叉分江流，靠岸一邊形成的內(nèi)水灣，上下有出入水口，里面適合泊船，川江上有“南溪裴石木頭浩”“巴南蘇家浩”“云陽黃水浩”等。

其中，重慶南岸“龍門浩”最為著名，枯水季節(jié)，順流而臥江中約2公里的石梁如長龍戲水。宋紹興年間有人在石梁中部水口上刻下“龍門”二字，便有了龍門浩之名。

諺語古詩中的灘名

川江灘險浪急，灘名往往被船工“喊”進(jìn)了行船諺語。

云陽下游的東洋子與廟磯子相距6公里，都屬枯水險灘。東洋子因江中一石像羊得名，后來羊訛為洋；而岸上有廟，江邊有一突石，稱“磯”，故名廟磯子。自古以來，不知多少木船在這兩灘被浪翻或觸礁沉沒，近代川江輪船出現(xiàn)后也未能幸免。最典型的一次是1971年12月30日，長江航運公司重慶分公司東方紅104輪上行，夜航至廟磯子灘時觸礁沉沒，死亡旅客6人、船員1人。

20世紀(jì)70年代，我母親在故陵鎮(zhèn)做電話總機(jī)接線員，我常去看她。每次乘坐木船經(jīng)過東洋子與廟磯子灘時，船劇烈顛簸，我嚇得緊抓船舷，過了灘也不敢松手。有一次坐航標(biāo)艇回縣城，以為是機(jī)動船不會再害怕，可從舷窗往外望時，看不到岸邊，全是翻騰的江水，心里沒了底，覺得腳下懸空，那種感覺就像現(xiàn)在過旅游景點的玻璃廊橋?！皷|洋廟磯，嚇得尿噓（土語：尿流）?！崩洗み@句行船諺語，我頓覺貼切。

涪陵城下3公里的北岸河灘上有一片青黑色亂石，像一群趴在地上的豬，中、洪水位時淹過亂石，水流洶涌、紊亂，稱為群豬灘。1955年6月、1960年9月有輪船在此遇險。

群豬灘下游叫陡巖子的大石巖又伸入江中阻流，形成大量泡漩水，洪水期間上、下水都險。陡巖子對岸江邊立著3塊孤石，一塊像供奉死人的靈牌，另兩塊像卦。船上行，見陡巖子的另一面還有一條小溪如瀑布落下，船工形象地稱為“招魂幡”，于是有了行船諺語：“群豬陡巖，高掛靈牌，有事才去，無事莫來。”

“有新無泄，八斗兩撇；有泄無新，八斗像天坑。”這句諺語說了3個灘：新灘、泄灘、八斗灘，都在湖北宜昌秭歸縣境內(nèi)。

新灘也叫青灘，千里川江上著名的枯水期險灘。其危害船只時，中、洪水位的泄灘正隱身，當(dāng)新灘消停，泄灘出現(xiàn)時，八斗灘就像一個天坑，張著血盆大口。諺語提醒船工注意水文與灘情。關(guān)于新灘和泄灘，還有一句：“大水畏泄，水落畏新?！币彩钦f灘情跟著水位而變化。

“新灘泄灘不算灘，空舲才是鬼門關(guān)?！笨张z灘位于新灘下游10公里處，“舲”是“有窗的小船”，這里泛指小船。灘名所表述的意思是，空船才能過灘，其兇險超過新灘、泄灘，堪比“鬼門關(guān)”?？张z灘又名崆嶺灘，1924年至1945年，有6艘輪船在崆嶺灘觸礁沉沒，11艘擦礁擱淺，失事木船不計其數(shù)。川江上行船多年的老船工談及崆嶺灘，莫不懷著敬畏之心。

“橫梁馬絆，纖藤一斷，船老板討口，拉船的要飯?！钡莱隽藱M梁馬絆灘的兇險程度。“深不過巴陽，淺不過洛磧?！闭f的是云陽境內(nèi)巴陽峽是川江航道最深的地方，船只翻沉后根本無法打撈；而重慶渝北洛磧是川江航道最淺處，吃水深的船容易擦底。

川江古詩和流傳的古歌謠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灘名。

“瞿塘漫天虎須怒”是杜甫《最能行》中的詩句，瞿塘為瞿塘峽，虎須即虎須子灘，在瞿塘峽東口下約3公里。在《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一詩中，杜甫寫道：“鹿角真走險，狼頭如跋胡?！甭菇?、狼頭均為西陵峽中險灘，狼頭灘在三斗坪，也叫流頭灘，俗稱虎頭灘，在南北兩岸，分南虎與北虎；鹿角灘在三斗坪下兩三公里處，分上鹿角、下鹿角。

古歌謠《滟預(yù)歌》，現(xiàn)存4首，其中3首為4句，一首為12句，內(nèi)容相差不大，都是描述滟滪堆的兇險，如“滟預(yù)大如馬，瞿唐不可下。滟預(yù)大如牛，瞿唐不可流”。

滟預(yù)即滟滪堆，又稱淫預(yù)、猶豫，還名燕窩石，是瞿塘峽夔門前江中的一塊巨大礁石?？菟阡贉扬@露，如牛如馬如象，江流被阻擋后形成巨大的泡漩和回流，不識水性的船工想避開，哪知紊亂的泡漩水或回流會改變行船航向，正好撞上去，頃刻間粉身碎骨。汛期，滟滪堆或潛入江中，或冒出江面如龜背，江面波浪滾滾，泡漩重重，隨時都會吞噬行船。因為礙航，1959年12月12日被川江航道處炸掉。

歷代很多著名詩人路過夔門，也在詩中吟唱滟滪堆，其中次數(shù)最多的應(yīng)是白居易，共有8處：

“猶勝往歲峽中別，滟滪堆邊招手時。”（《重寄別微之》）；

“欲識愁多少，高于滟滪堆。”（《夜入瞿唐峽》）；

“瀟湘瘴霧加餐飯，滟預(yù)驚波穩(wěn)泊舟。”（《得行簡書聞欲下峽先以此寄》）；

“五月斷行舟，滟堆正如馬?！保ā蹲越葜林抑荨罚?/p>

“瞿唐呀直瀉，滟滪屹中峙?！保ā冻跞雿{有感》）；

“見說瞿塘峽，斜銜滟滪根?！保ā端陀讶松蠉{赴東川辟命》）；

“夜聽竹枝愁，秋看滟堆沒?！保ā肚星锒撞⑿颉罚?；

“兩岸滟滪口，一泊瀟湘天?！保ā额}牛相公歸仁里宅新成小灘》）。

（作者系重慶市文史研究會會員）

編輯/楊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