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在愛爾蘭的都柏林海灣,我遇見了一對特殊的看海人。
那該是一對母子吧!一個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扶著一個穿黑袍的老嫗,從一輛破爛不堪的轎車上下來,緩緩走向海灘。中年男人彎著腰,耷拉著腦袋,步態(tài)疲沓;老嫗則努力昂著頭,將身體拔得直直的,緩緩而行,一副莊嚴(yán)的姿態(tài)。
待他們走到近前,我發(fā)現(xiàn)老嫗原來是盲人!
海上波濤翻卷,鷗鳥盤旋,老嫗看不到這樣的景象,可她佇立海邊,與海水咫尺之遙,雙手抱拳,像個虔誠的教徒,祈禱似地望著大海。扶著她的男人,不時在她耳邊低語著什么,她也不時回應(yīng)著。
在我眼里,一個人的身體里埋藏著好幾盞燈,照亮我們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我相信那個老嫗感受到的大海,在那個靜謐的午后,比我們所有人都要強烈,因為她有一顆滄桑的聽海的心!世上沒有什么事物,能夠阻隔人與大自然最天然的親近感。
我熱愛大自然,因為自童年起,它就像搖籃一樣,與我緊緊相擁。
在大雪紛飛的時令,我們喜歡偎在火爐旁,聽老人們講神話故事。故事中,人是人又是物,物是物又是人!一個僧人走在夕陽里,突然就化做彩云了; 而一條明澈的溪水,是一顆幽怨的少女靈魂化成的。山川草木和人,生死轉(zhuǎn)換,難解難分!聽過這樣的故事,我往往不敢睡覺,怕一覺醒來,自己成了一棵樹,或是一條河。
當(dāng)春風(fēng)折斷了雪花的翅膀,冰封了一冬的河流就開了!雪化了,這樣的神話故事也就結(jié)束了。人們不必居于屋內(nèi),用故事打發(fā)長冬了。大家奔向森林,采集一切可食之物。一個在山里長大的孩子,在用腳翻閱大自然的日歷時,認(rèn)知了自然。我們知道采花時怎樣避開馬蜂的襲擊,又不掃它的興;知道去河岸采臭李子時,怎樣用鐮刀頭敲擊鐵桶,會趕走貪吃的熊。
我們在掌握這些知識的同時,也從山林里帶回一些疑問。螞蟻為什么喜歡暴雨前聚堆兒?貓頭鷹的眼睛在夜晚為什么會發(fā)光?藍鈴花為什么喜歡開在路旁?因為聽了太多的的神話故事,我們的問題也有另類的:吊在楊樹枝條下的紅蜘蛛,是不是誰死后幻化成的一顆心?被啄木鳥吃掉的蟲子,會轉(zhuǎn)世成一棵草嗎?靈芝是月亮栽下的嗎?那些滿口臟話的人間混蛋,都是吃腐肉的烏鴉變成的吧?我們帶著這些疑問去問大人,大人們答不出來的,就留待漫漫長冬時,他們講故事時發(fā)揮了。他們會說,哦,你不是問靈芝是不是月亮栽的嗎?告訴你吧,就是月亮干的!月亮種靈芝,本想給自己在人間鑲塊鏡子,可是靈芝到了大地,見很多人為疾病所困,甘愿化成藥材啦!我們漸漸知道,原來神話故事,是人編撰的呀。
熱愛大自然的人,一定會記得雷切爾·卡森的名字。她是環(huán)境保護的先驅(qū)者和實踐者。她的《驚奇之心》,像一座魔法小屋,吸引你走進,不忍離去。雷切爾·卡森曾說,希望上帝賜給每個孩子以驚奇之心,而且終其一生都無法摧毀,能夠永遠有效對抗以后歲月中的倦怠和幻滅,擺脫一切虛偽的表象。
是啊,如果我們對大自然沒有懷抱一顆“驚奇之心”,我們身體埋藏的“燈”,就不會閃亮,這世界就不會誕生那么多優(yōu)秀的童話,我們在冬夜的爐火旁,也就沒有聽神話故事的美好時光了。其實對大自然的“驚奇之心”,不僅孩子應(yīng)該有,成人也應(yīng)該有,因為它能持久地生發(fā)心靈的彩虹,環(huán)繞我們黯淡的人生。
雷切爾·卡森離開這個世界整整半個世紀(jì)了,但她的作品帶來的潮聲,一直回蕩在我們耳畔,讓我們能夠把一顆清晨的露珠當(dāng)花朵來看。雷切爾·卡森是大自然的修士,把芬芳采集,播撒世人。她的音容失明于這個世界了,但她作品的光輝,從未落入黑暗之中??吹剿脴闼丶儍舻奈淖止蠢盏哪瞧捯蛑莸暮?,我驀然想起了在都柏林海灣相遇的那位看海的盲人老嫗,這兩個不同時空、不同地域的觀海者,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在我心中,她們同樣的清癯、內(nèi)斂,同樣的驕傲和高貴!同樣有一顆勃勃跳動的聽海的心!
(選自《文匯讀書周報》)
【推薦語】 自然界本能地具有滿足人的審美需要、讓人類獲取幸福的價值屬性。它不拒絕殘者與貧者、老者和兒童??梢蛹{它賜予的恩惠,僅有親近、敬畏之心是不夠的,還應(yīng)以一顆“驚奇之心”去感知它。因為大自然千姿百態(tài),瞬息萬變,每時每刻都在向我們提供生命的幸運、幸福的源泉。我們驚異于它的生命時光,就可以持久地生發(fā)心靈的彩虹,把清晨的露珠當(dāng)花朵看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