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阿布都賽買提16歲時離開家鄉(xiāng)阿圖什外出謀生,他是家里9個孩子中的一個,那里的人也被稱為“中國的猶太人”,似乎每個人都有經(jīng)商的天賦以及生存的能力。上世紀(jì)80年代初期他與和田女子結(jié)婚,將家安在了新疆和田,育有三兒一女。
他繼續(xù)出來跑營生,賣過羊肉串。和田玉的價值被市場挖掘后,他開始做玉石生意,一直在路上奔波。直到2009年,他將大學(xué)畢業(yè)的二兒子亞庫普江·賽買提(以下稱亞庫普江)帶到了深圳,2010年他得了腦梗塞。從此,生意留給亞庫普江做,他的奔波與走路只能是為了恢復(fù)自己的身體和健康。
2012年,亞庫普江拿到了深圳市身份證。落戶深圳是他2010年產(chǎn)生的想法,對他來說,雖然2006年開始隨父親走了內(nèi)地很多個城市,但是這座叫“深圳”的城市看起來有各種可能性,可以讓他的父親停下腳步,也可以承載年輕的他對未來的設(shè)想。
亞庫普江有一個5歲的兒子叫依米然,鼻梁高挺,亞麻色的頭發(fā)妥帖柔順,喜歡街舞。他從在媽媽肚子里的那刻起就在深圳,2017年的夏天,亞庫普江帶他回家鄉(xiāng)新疆,他在新疆并不習(xí)慣,他說,“我的房子不在這里,在深圳?!?/p>
這是一家三代人當(dāng)下正在發(fā)生的故事。他們來自新疆,在深圳做著與家鄉(xiāng)玉石有關(guān)的生意。這份營生讓他們維系了與出生地之間的情感,讓他們在異鄉(xiāng)擁有了自己的屬性,他們因此也有著新疆人在深圳的煩惱。
父親的人生后半程
前段時間,在大兒子的主持和各位親人的見證下,阿布都賽買提和妻子離了婚。結(jié)婚時沒有結(jié)婚證,離婚時也不必繁文縟節(jié)。離婚后的兩個人都覺得輕松了許多,妻子覺得自己的心臟再也不疼了,而阿布都賽買提也覺得像是從自己的身上搬走了一座大山。對四個孩子的教育方法從來都是兩個人最大的分歧點(diǎn),但堅持等到了兒女長大成人。
老了以后的閑暇時光里,妻子對阿布都賽買提幾十年前總到內(nèi)地跑生意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懷,“總認(rèn)為名義上是做生意,賺錢,實(shí)際上是在玩,好幾個月才回來?!眮啂炱战?dāng)了生意人以后,知道父親的生活并不是像母親說的那樣,“他有著別人理解不了的艱辛。”
離婚后,阿布都賽買提隨著二兒子亞庫普江在深圳生活,妻子隨女兒在新疆烏魯木齊生活。
阿布都賽買提生于1958年,出生地環(huán)境艱苦,“只要你在那里生存下來,你在全世界都可以生存?!?010年患腦梗塞后,行動再也不像以前那般便利,為了康復(fù),也為了讓自己不至么萎縮,每天早晨4:30起床,做完禮拜后,簡單處理室內(nèi)事情,吃完早飯,7點(diǎn)左右就出去走路。
“以前要扶著兒子走,一個人害怕”。兩天前,亞庫普江給他買了一根拐杖,他就試著自己走了起來,“每天早晨也可以走2、3個小時?!?/p>
年輕時丈量太多土地的那雙腳,不得不休息。亞庫普江說有時候覺得就像是天意,“我剛畢業(yè)來這里,老爸就生病了?!倍诤芏嗳丝磥恚⒉级假愘I提生病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因?yàn)榭雌饋砩眢w好得很?!奔词股。雌饋硪矝]有像別人那般脆弱或者不堪一擊,只有一個明顯的不同:以前是一頭黑發(fā),生病以后幾乎一夜變?yōu)闈M頭白發(fā)。
在兒子眼里,阿布都賽買提是一個經(jīng)歷特別豐富的人,“他幾乎走遍了整個中國?!彼褪怯盟哪_在不停地行走,去不同的地方,見不同的人,才可以有生意做,而在家鄉(xiāng)的孩子們也才可以有書讀。
要出去,要讀書
在亞庫普江印象里,父親是反對他們做生意的,“只要讀書,做什么生意?”那時他沒想到自己老了、生病的那一刻,是亞庫普江接手他的玉石生意,把它們繼續(xù)做下去。
亞庫普江也覺得父親是個人才,有語言天賦,不識漢字,走南闖北那么多年,“所有銀行,飛機(jī)、火車,自己的座位,不用問別人都可以找到?!币粋€字都不識最大的困難是,有時在內(nèi)地跑生意,要去銀行給在新疆的孩子們匯錢,并不是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愿意幫忙,他就找門口擦鞋子的人,“我給你5塊錢,你幫我寫字吧?!?他自己吃了很多苦,意識到?jīng)]有文化最可怕。“所以他才對我們說,要好好讀書,不讀書的人連匯錢都匯不了?!?/p>
父親出生的地方?jīng)]有讀書的氛圍,從小都是要離開家鄉(xiāng)出去做生意。爺爺不讓爸爸讀書,他一直遺憾。亞庫普江看書的時候,很多時候用余光看到父親拿書摸一下,又放下,“因?yàn)樽x不了嘛”。
小時候讀書時,實(shí)在沒有錢了,亞庫普江記得父親會對他說,“把褲子賣掉也要讓你們讀書?!睘榱俗屗麄冏x書,他們在新疆一共搬了三個地方,發(fā)現(xiàn)那個地方?jīng)]有讀書的氛圍時,“就說你們不適合在這個村里生活。”
四個孩子都讀了大學(xué),亞庫普江讀大學(xué)讀的是英語,那時候夢里都是英語,“現(xiàn)在做了生意,夢里都是石頭?!?/p>
阿布都賽買提是解放后做和田玉生意的第一批人。
那時候做玉石生意,大部分人都去上海,黃金時間在20世紀(jì)80年代—90年后期,大概有10年的時間,“上海有很多臺灣人,他們懂玉,是真的專家”。1999年后,和田玉不值錢了。2000年,阿布都賽買提開始背著行囊跑向全國各地,那時候很多地方還沒有回民餐廳,方便面和水果是他的一日三餐。
2009年畢業(yè)后,亞庫普江陪父親跑生意,因?yàn)楦浇鼪]清真餐廳,吃飯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阿布都賽買提出去買飯,亞庫普江就在賓館看管石頭。記得那天外面下著小雨,亞庫普江從窗口看到父親買飯回來,“微駝著背在雨里慢慢地走”,他忍不住哭了,“覺得父親這么多年在內(nèi)地做生意,實(shí)在是太不容易了。”
現(xiàn)在深圳古玩城的附近就有幾家清真餐廳,亞庫普江每天都有選擇的權(quán)利。
那時候跑深圳需要辦通行證,“以前生活干干凈凈,玉不假,人也不假。我跟孩子交待:一定不要賣假東西。我們從來沒有騙過人?!?/p>
亞庫普江記得花160多萬元買來了一塊4 公斤多重的石頭,沒多久深圳一個老板想要,開價560萬,很順利地就成交了。阿布都賽買提當(dāng)時已經(jīng)不怎么管生意了,他知道以后,就說這么好的東西他想欣賞一下。他眼睛很毒,只看了一眼,就說這個石頭不能賣。亞庫普江問為什么,他說這個皮子(指皮殼,即玉石的外皮)不對。亞庫普江說不可能。
阿布都賽買提端來一盆開水,把石頭泡了一個多小時,然后放到冰箱冷凍室,第二天拿出來,有一股濃濃的化學(xué)氣味。這筆凈賺400萬元的生意自然沒做。
有時候阿布都賽買提也不免感慨自己的幾個孩子,“小的時候讓他們讀書。長大了,有文化了,可以了,我不管了?!?/p>
他總是對兒子說,“你們不能做對不起人家的事情,臉不能丟掉,不能錯誤地走路?!?/p>
年輕的時候去的地方多,老了老了覺得哪里都一樣?!澳睦镉杏H人,哪里有朋友,哪里有生意,哪里就好,哪里就是家。”
成為深圳人
2017年9月20日這天,亞庫普江坐在深圳古玩城的店里,等來了一個客人,營業(yè)收入3萬多元,他挺高興的。
實(shí)際上古玩城的生意并不都是這么好,周末有人來擺地攤,人氣好像才旺一些,在亞庫普江看來,來看地攤的,肯定不上樓進(jìn)商鋪,而進(jìn)商鋪的肯定也不去逛地攤,這就是兩個不一樣的消費(fèi)群體,沒有交集。平日里很多人都是下午3點(diǎn)左右才開門,待上兩個小時就回家。
只要在深圳,亞庫普江都會在上午10點(diǎn)就到店里,開門,開燈,開空調(diào),再燒上一壺水。自從聽說喝茶葉水增肥以后,只有客人來了,他才隨著客人的方便一起喝茶。因?yàn)榭偸且跓艄庀拢瑤啄觊g,亞庫普江戴上了一副眼鏡,遠(yuǎn)視,一只眼睛300度,一只眼睛400度。
喝茶、聊天,這是亞庫普江認(rèn)為自己與其他來自新疆做玉生意的人不一樣的地方,“我是跟客人先做朋友?!辈贿^也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亞庫普江的漢語說得好,“古玩城里以前也就7、8個新疆商鋪,現(xiàn)在有15個”,每逢遇見復(fù)雜一點(diǎn)的溝通和交流時,他們都要把客戶帶到亞庫普江這里來。
他指著深圳古玩城說,小時候我在新疆的家跟這差不多一樣大?,F(xiàn)在的亞庫普江在深圳古玩城不到3公里的地方擁有一處住宅,大概100平方米左右。深圳古玩城建立于2002年,位于深圳城市的尾部,對于亞庫普江來說,這里有著適宜的生活環(huán)境。“但是這座年輕的城市不懂和田玉的文化?!毕啾缺本⑸虾?,“這里對于玉文化的氛圍沒有那么濃厚?!?/p>
他出生于1986年。如果說他曾經(jīng)有什么夢想的話,那就是他讀書的時候特別想當(dāng)兵,因?yàn)榉N種原因,未能如愿。
2009年11月,他隨父親到了深圳。
兒子依米然的名字來自他高一時看的一本書,他當(dāng)時覺得名字太好聽了,以后有孩子就叫這個名字,“媽媽還批評我說,你現(xiàn)在還太小了,才十幾歲,不要想著這件事情?!?/p>
依米然應(yīng)該早就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緣于亞庫普江的大意。一次回新疆,想著老婆沒坐過飛機(jī),亞庫普江就買了飛機(jī)票。在飛機(jī)上,“她就不停地說,不舒服,感覺呼吸不上來?!眮啂炱战詾槭亲w機(jī)的正常反應(yīng),后來才知道她當(dāng)時懷孕了。從那以后,老婆的身體就一直沒有調(diào)過來。亞庫普江對此充滿內(nèi)疚。
想出去看看
玉的標(biāo)準(zhǔn)混沌一片,不同時期,不同范圍的標(biāo)準(zhǔn)接踵而至,這在亞庫普江看來,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阿布都賽買提也這么認(rèn)為,“現(xiàn)在玉的生意假的很。”他懷念20世紀(jì)80年代、90年代,他一個人跑單幫的時候。他說,“現(xiàn)在都是嘴巴上是專家,肚子里不懂的?!?/p>
亞庫普江屬于來深圳比較晚的,但是又是相比之下比較成功的,“很多人來得早但是現(xiàn)在還是什么都沒有”。
亞庫普江說這個行業(yè)里的人做了兩三次生意以后,都不交往了。北京、上海、廣州古玩城的房租要高很多,他在深圳的商鋪?zhàn)詮?009年以后再沒有換過位置,“剛租的時候是3000元,每年漲10%,現(xiàn)在一個月4500元?!?/p>
亞庫普江有著別人沒有的勤勞,每天都要到店里坐著,“我有待在這里喝茶的能力,我就有發(fā)財?shù)臋C(jī)會。這里進(jìn)來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有?!?/p>
亞庫普江說他很想去別的國家看看他們的玉文化,他也想說,他不是石頭販子,是玉石商人;不是“黑肚子(新疆方言,指沒文化)”,是擁有大學(xué)文憑的新生代新疆人。
這天晚上,依米然照例睡覺前親了一下爺爺。第二天起床后他會先從房間跑到客廳揉著眼睛問,“爺爺,昨晚睡得好不好?”
亞庫普江說,兒子知道在他們這個家里爺爺就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