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松濤/著
門邊恰好放著把小椅子,椅子是黃色的漆面,陽光斜斜地射過來,照在院子前的一排低矮的屋檐上,這是最好的心境的寫照,依稀幾千年的沉淀,我與這樣的寂靜相遇了。
地老天荒啊,這是怎樣的一個時刻,我欲發(fā)問時,時間溜走了,這種毫無動機的時刻溜走了,它的淡定、雅致、光潔,忽然跑得無影無蹤。我不想思考此在和彼在的問題,它們到底是什么,我不清楚,更不用管它,很多人思考過了,追問過了,不同的答案,不同的結(jié)果,最終連結(jié)果也不存在了,類似這樣的時刻,很多很多,多得不可勝數(shù),你一掰開手指,它就不是它了,它就化作了虛無,化作了想象,更化為泡影了。
正好,我看見了椅子,椅子是空的,不,椅子不是空的,椅子上鋪滿陽光,陽光安靜地落在上面,我?guī)缀跽J(rèn)不出來,陽光的色澤與椅子的漆面分不出誰與誰了。哎呀,我的眼睛不能做主了嗎?我老眼昏花了嗎?我忽然發(fā)覺時光并不在等我,時光雖然毫無覺察地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但是,已經(jīng)早被自己偷梁換柱過了,味道和質(zhì)地都不是從前的了。這就是日子,這就是流水,這就是光陰,這就是不可追的過往!
陽光在椅子里堆積或者被盛滿的樣子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如此的一把椅子實在耐人尋味,實在是叫人喜歡,即使我還沒有坐上去,但是,它已經(jīng)在叫喚我了,嗨,是你嗎?我聽見了椅子的叫喚,我被它吸引,我走了過去,然后我坐進去了,我坐進陽光里去了,陽光就在一把小椅子上,一點也沒有拒絕我,我就輕輕地很自然地坐進去了。嗨,我被陽光摟在懷里,就像母親曾經(jīng)摟著我,我似乎在當(dāng)初的襁褓里安睡了,每個毛孔開始回暖,暖流就慢慢慢慢暖遍全身,我的五臟六腑漸漸地?zé)崞饋砹恕j柟饴刈⑷胛?,我是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容器,我的身子骨漸漸地被陽光充滿。我聽到了鳥兒的叫聲。
蠟梅,就在我附近,它已經(jīng)長高了,在我所不知道的日子里,它是如何長高的?多年前,它還是一根樹苗兒時我栽下它,后來我就沒有關(guān)注過它,但這并不意味著它的消逝,它仍然在,飽吸陽光與雨水,在寒風(fēng)的夜里挑戰(zhàn)摧折的極限,它挺過來了,我來遲了,太遲了,花都謝了,我只能嗅到一絲飄忽在空氣中的梅香,蠟梅的枝頭光禿禿的,但一點也不影響我對它的親近和愛,我依舊感知得到來自我手指的體溫在它的身體上流淌,我得謝謝它,還沒有辜負(fù)栽它的人,還在這里等著我,它相信我要回來,回到這里,回到原初。
我回到原初了嗎?我真能回到原初嗎?這個疑問在腦子里一閃,我就驚慌了,我在陽光里變成一尊雕塑,我不是我自己了,我說不清我的去向、我的源頭了,我成為光中的一個障礙物了,如果沒有我,這把椅子一定還是先前的樣子,還是一把漆面金黃的堆積或注滿陽光的椅子,還是這院子的一個物件,一個日常而安靜的世外桃源一般的世界。現(xiàn)在,我走近的腳步和紛亂的思緒讓它們變得混淆不清、千頭萬緒。
遠(yuǎn)處,轟隆隆的機械聲在卷去寧靜的村莊故土,剛才我從一片被砍伐的密林里轉(zhuǎn)悠回來,我意識到這是惜別的日子,它已經(jīng)來臨,在這個安靜的一隅,這個貌似遠(yuǎn)離世界中心的地方,即將離開我遠(yuǎn)去了。我多么想再一次曬曬這兒的陽光,聽一聽這院子里的鳥鳴,可是,這平常的訴求回賜給我安恬的福音嗎?,如果能,那也是人生所獲的難以消受的奢侈與不能回報的恩賜了。我站在這里也好,坐在這里也罷,都是十分難得稀有了,一如稀薄的空氣,從我仰望的湛藍(lán)天空中,悄悄離去。
八百年,一千年,億萬年?只有這天地不老,陽光不老,這曠古的氣魄,鑄就干凈的靈魂,不動聲色,逃離的人,不再為了什么目的枉費心機,它們沉穩(wěn)而淡定地乜著我們,看我們究竟要干些什么。2017年的春天,我是來告別它的,也許,我是來告別自己,因為任何一處泥土,都不能留住自己的根,那些根在浮世的濁流里,也是身不由己的。
嗡嗡嚶嚶的蜂子出動了,它們像撒出去的種子,在空中飛翔,我忽然高興起來,這院落里,一定在某個暗角,替我預(yù)備了一朵花,夢想的花骨朵正在孕育。
世界之大,大到無邊,但不是天地,天地只一個,世界沒法比。世界太多,一花一世界嘛,再大,也大不過天地,滿世界跑的人,再厲害,也不能跑遍天地。這就叫局限。
我自然是有局限的。且不說自身的局限,就拿自己的小居,縮進地圖里是看不見的,別說地圖了,就是小區(qū),也是如此吧。每天進出的人,如過江之鯽,人與人是不認(rèn)識的,或者認(rèn)識的人中是見的機會不多的,這就注定了人的微不足道,所謂的人氣原來還是在人制造的小圈子里,離開了圈子,天地是不認(rèn)的,這時世界的概念回來了,世界很多,所謂的世界就是由一個個小圈子組成,世界的豐富性,幾乎是圈子的豐富性。人、植物、動物,不同的世界,物理的、化學(xué)的、哲學(xué)的、歷史的,只要愿意分類,世界就存在無數(shù)的門。
我在門前也有個世界,跟別人無關(guān)的,但是跟自己內(nèi)心確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這關(guān)系是我意識到而別人也許不屑的,我說那幾棵瘦不拉幾的青菜我能看半天你相信嗎,你不認(rèn)為我腦子有問題嗎?我每天幾乎離不開這門前比一只木盆大不了多少的一塊地,小區(qū)里能擁有這么一塊臨時的菜地,我是心滿意足了,我甚至擔(dān)心哪一天它會被清潔工給鏟除掉。不過暫時還沒有遭遇此事,我暫時就還心安理得地享用,我不是為了吃那點青菜,我確實是為了觀賞,我需要在一塊原始意義的空地上看它的成長和衰老,從一棵小苗苗開始,我每日關(guān)注它,晴也好,陰也罷,熱也好,冷也罷,我都那么在乎地看,惹得隔壁的鄰家老頭很是奇怪,一次我正在門邊路牙子上拿小鋤頭挖土栽苗,鄰居興沖沖攆過來問,栽花嗎?我被問得啞口無言,是啊,小區(qū)就是用來栽花的,不是用來種菜的,我犯規(guī)了,算是好了,鄰居沒舉報,反而過來問是不是栽花。我笑笑,有種滿足,但是我不想撒謊,就直截了當(dāng)說了,是種萵筍呢,見小苗苗可愛,就想在荒蕪的門前水泥門坡邊栽幾棵新綠,長起來也許就是一道風(fēng)景,起碼我心里是這么想的風(fēng)景,植株老了,也還是開花結(jié)籽的,到底是花呢還是菜呢,我還真的不好說。幸虧鄰居老頭沒有在意,立即了無興味地離開了。不過我還是從他莫名其妙的眼神里感覺到了不可思議,也許他認(rèn)為碰見一個怪人了。跟這個怪人做鄰居得小心點,而小心首先從嘴巴上做起,禍從口出,歷來如此,這也許是老鄰居沒有再過問的原因。
我非常理解這種眼神。他們是從農(nóng)村拆遷過來的,我在這里租住,跟他們就不一樣了,我沒有農(nóng)村的那些隨便跟菜打交道的福氣,對有限的綠色植物是趨之若鶩、情有獨鐘的,我是一種遠(yuǎn)離村莊又來自村莊的人,對村莊的情結(jié)至少也突出在種菜上,我一看見菜地就發(fā)出歡呼,如果有塊空地心里更是癢得慌,巧的是小區(qū)里種的草竟然死掉了不少,露出零星的荒蕪,我覺得不栽點什么上去真是辜負(fù)了大地的恩賜,所以我還是選擇了準(zhǔn)備被小區(qū)管理員譴責(zé)的心態(tài),打算試一試,我立即行動,很快栽上十幾棵菜苗,找點樹葉等雜物掩蓋在上面,讓它們越冬,春天也能化作肥料,豈不是一舉兩得的事?
我這樣盤算好了,開春的回報自然來了,一陣暖風(fēng)吹過,我的小菜在拔高,日漸長出模樣來,小的時候認(rèn)不出是什么菜,而今能一眼從葉片上辨別出是什么了,我欣喜地給它們澆水,還將廚房里能做肥料的雜物埋進土壤以期發(fā)酵,變成有機肥。這讓我在緊張的案牘之余獲得了解放和超脫,心情也好起來,我沐浴這春風(fēng)里的事物,真是一身出塵的輕松。我常常站在這綠色的小菜苗前,不知不覺披上暮色和如水的星光。即使開燈了,我也開著門,不忍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我仍然覺得身在門外,就是與那些鮮嫩的綠融合在一起。我就在這小格局里自守,觸摸星空下廣漠的宇宙,天理是存在的,道義是明擺著的,這些,我們都遵從得如何呢?還有,我們所謂華貴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生活?我越來越模糊了對它的定義。好像在很多年以前回答它根本不是問題,而今我回答起來有多么困難,真正的答案也許背道而馳了。我是不是有些武斷,或者鼠目寸光,甚至越來越孤陋寡聞、坐井觀天了呢,這些我都不能回答,只能交給無垠的天空和茫然寧靜的大地上的夜色,我的心融入了天地間無盡的蒼茫與遼闊的虛無了。
留不住,是我在這個暮色中的結(jié)論,消逝與永恒,豈止是一個簡單的概括。一個人是什么,屬于誰,我不能回答了。一個世界的終點和始點,似乎就在涼風(fēng)吻過我嘴唇的一剎,重合了。
世界不分大小,沒有遠(yuǎn)近,只有單純與蕪雜,所謂的轟轟烈烈,是它呈現(xiàn)的虛華輕浮的假面,頓悟了,一個人就活出了道行。
春光美,美得我一直說不出,那個美叫我啞口無言,也令我瞠目結(jié)舌,仿佛我撞上了天神,我沒有能力描述它的美,我為此而苦惱,先是急得直跺腳,然后是直嚷嚷,接著甩開膀子在田野到處奔走,這絕對是興之所至,絕對是隨心所欲,絕對地優(yōu)哉游哉忘乎所以,好像自己是一只小鳥,或者一朵迎風(fēng)怒放的迎春花,要不,就像一只在低空跳躍的金龜子,逗引著一滴雨,引誘一束光,含一粒紅豆。哦,我到底是誰呢,我不能分辨。
是的,燕子還沒來,在誰家的梁上它們還沒有親熱夠;鷓鴣鳥還沒來,無邊的田塊還沒替它們鋪下柔軟的產(chǎn)床;翠鳥還藏在葦蕩深處的巢里,不知道河水才擦亮一方明鏡。平時最多的是麻雀,一落就是一片,草垛上、屋檐下,它們嘰嘰喳喳好熱鬧,我仰頭,它們還在鬧哄哄地擠擠挨挨,慵懶的小身子還縮在自己茂密的羽毛里。太早了點吧,誰說早就是早呢?
立春。一場細(xì)雨,稀稀拉拉篩出春風(fēng)的綿柔;一場雪花,飄飄蕩蕩旋出南國的嫵媚。第一個人,立定在道路上,影子里彎下腰,春就這樣打開詩意的胸懷,一個春天就這樣再次注滿清凌凌的畫意,風(fēng)搖晃,柳枝搖晃,大地?fù)u晃,人影搖晃,搖晃是某種魔力展示的旋律,春天的光在遠(yuǎn)處合唱。
我,雨點一樣,光芒一樣,噴泉一樣,順著春的盎然詩意滑行,醒與睡都仿佛掠過春天的夢囈,即便如此,我感覺到他們與我的血管、內(nèi)心和靈感三個發(fā)生了對應(yīng),它把我打開了,打開了我心里的另一個春,也叫打春?難道這就是契合的美妙?假若一個人活得不耐煩了,就這樣在光里站一站,也許就生出貪生的依戀了。春之美,美得我苦惱了,但這種苦惱仍是甜蜜的,是加糖的咖啡,是加鹵的蜂蜜水,原來真正的美是說不出的,說得出的美還沒有達(dá)到美的極致、美的高妙處。有了這極致,即使九死一生,即使萬劫不復(fù),即使跌入地獄,人生也不枉活它一回。
做一回春天的俘虜有什么丟人呢,被春天捉拿,放逐在河谷,羈押在船艄,扣押在山澗,這有什么不好呢?赤足在彎彎曲曲的溪流里,在春光流布的大地上潛行,把自己交給莽荒和虛無,交給空闊與縹緲,交給神啟與無知,有什么不好呢?一個人赤條條來過與赤條條去過,在隨心所欲的情境里貼近世界萬物的魂魄與氣息,有什么荒誕與變態(tài)的呢?我不同意,更不想計較,當(dāng)然不是愿意去做現(xiàn)實的囚徒,去掉肉體和心靈的束縛把自己放空,污濁之氣放空,情緒垃圾放空,愛恨情仇放空,回到一個一無所有的原始境地,枕著青山,吹著麥哨,嚼著草根,扔幾枚卵石,蟄伏在山洞里體驗刀耕火種的原初,有什么奢侈呢?
不要等了。活物都悄悄鉆出來了,一對很小的螞蟻出發(fā)啦,角落里撐起一張新網(wǎng),一只多腳蜘蛛窺視著我,一粒瓢蟲落到我的書案上,伸了伸胳膊,我走出門,路邊的草莖爆芽兒了,枯萎的草坪暗藏星綠,潮潤的地皮散發(fā)出好聞的氣息。???昨夜篩下一籠春雨,一溜兒萵苣肥大的葉子上還滾動著雨水的晶瑩,門前的桂樹忽地洗去了塵埃,格外抖出精神,好個一塵不染啊,我的肺忽然被清新的空氣蕩滌充塞,感覺到往日的沉悶滯重都煙消云散。原野,簡直在夢里,我在此看見它的遼闊和蒼茫,在此驚訝于它的廣袤與柔美,層層疊疊的山嵐與丘陵,低緩的山岡與坡地,此起彼伏地逶迤,仿佛逶迤在安謐的原初世界尚未醒來,寂靜給了這個世界最大的底氣,萬物蓄勢待發(fā)握著這個世界最詭譎的底牌,許多人都在期待它的繁榮。春光豈止是光,而是光的世界里容納的萬物,有形與無形,在與不在,都泛濫在它的光里,都沉靜孕育在無聲無色的光的博大寬容里。
有人狠勁地吼嗓子,這是喊春;有人沉靜地品茶水,這是飲春;有人在溪頭在山澗在草叢里尋覓,這叫賞春。春到底在哪兒呢?哪里才是春的全部、春的面目呢?水里流動的春,籃子里提著的春,貓叫著的春,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光里,在一條時光的線段上,滑行的春,我干脆就稱之為春光吧。我一把捉住它,它跑了,我放開手,去擁抱它,它在我懷里,又跑了,春是捉不住的,它太會捉迷藏了。
我在萬花萌動的蓓蕾期,左一下,右一下,妄想抓住春的蹤跡,結(jié)果,我還是像個孩子,或者一個瘋子,就在這忘情的撲騰間,突然,我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
天會抒情,會作美,也能給人找點小麻煩,或來一點小清新,譬如給一點云,賜一點風(fēng),風(fēng)越刮越大,越吹越猛,云越疊越多,也越積越厚,風(fēng)一招手,云自然一呼百應(yīng),風(fēng)云的氣勢就足足的了。云一上天,來回翻涌,風(fēng)的壯闊盡現(xiàn)了,風(fēng)拉扯云,云推搡風(fēng),云被風(fēng)撕扯得一塊塊的像棉絮,風(fēng)鉆進了云,沒人看得見,風(fēng)從來就無影無蹤、無牽無掛,隱身的風(fēng)把云扯成了絲絨。這是什么密碼,或者什么征兆,有經(jīng)驗的人路過,望一望天,云在天空拼湊越冬的浪漫,立馬明白,一場雨夾雪來了。
雨夾雪,這是一個年成安排好的,眨眼誕生在天地的產(chǎn)房里。
雨夾雪,雨夾雪,真是分娩的情狀?大地在呼喚她的孩子,天空也在呼喚他的孩子,天地是雨夾雪的父母?!L(fēng)云孕育的另一個生命體,一個混血的新生兒吧,眼前,每個人都準(zhǔn)備好了嗎?既然要經(jīng)受這樣的洗禮,風(fēng)云應(yīng)該撤回它的凌厲,云也不復(fù)在意溫情的關(guān)照。我知道,雨夾雪并非是一個人兒,而是兩個,有雨也有雪,雪是雨的妹妹,雨是雪的姐姐,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孿生的雙胞胎,在彌漫的氣息里,怎么分得清彼此呢?她們在天地間紛紛揚揚,很快濕了房舍、村鎮(zhèn)、街道、人們的眼神和心情,不好使的眼神再也望不到邊際,藍(lán)天隱去了,濃綠的夏季走遠(yuǎn)了,清凌凌的湖水也抹去了蒼老的蹤跡,大雁和飛鳥的翅膀被風(fēng)卷走了,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人們的鼻子底下,都在光天化日里完成了蝶變,有時在夜里,夜里沒有一盞燈在傾聽雨夾雪,人們更在意自己的酣眠,一如我見不到蝴蝶只見到繭子,見不到蜘蛛只見到破落的網(wǎng),見不到黃蜂只見到墻上或地上的小孔,這些不起眼的物種,享受大地與天空的恩愛,在風(fēng)云之間立即建立起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迎迓天意賜予的生氣。我聽見樹葉簌簌地發(fā)出脆響,響聲的來源是隱約而廣闊的,像湖水漫上來,有六月稻田里谷浪的蓬勃,有八月棉桃輕輕爆裂的微響,有三月泥土嗶嗶啵啵的喧嘩,這一切都是確定無疑的。我站在門前靜聽,渾身一陣陣戰(zhàn)栗,感覺風(fēng)的鋒利和云的沉悶正在逼來,冬天,什么時候蹲在我身后,它早就對著大地喊,怎么,我越來越不像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冬天了呢?
沒有人喜歡冬天,是因為沒有人喜歡冬天的寒冷,但有人喜歡冬天的雪,如果冬天沒有一場像樣的大雪,這個冬天似乎是不完整的,是不能叫人舒懷的。冬天所準(zhǔn)備的原來僅是一場大雪,然而,我感受到比它更多的東西,冬天更多的是雨夾雪,雨混跡在雪中,或者雪混跡在雨中,像一支歌的調(diào)門需要過渡,低迷還是洋溢,悠揚或是低回,都不在人們可控的范圍內(nèi),雨夾雪就是此刻的一個樂段,君臨頭頂,有些陰暗,有些沙啞或低沉,帶著冬天潮濕的綿密、分量,寒冷里顯出龜縮的念頭。
這是風(fēng)和云企圖長出翅膀的季節(jié),豆芽在陰暗的壇子里奮力生長的過程,或者更像一個遙遠(yuǎn)的意念從我們少年的情懷里滾落相思的窒息,也就在那一個漫長又似是而非的等待與孕育里,我企望冬天的成長,——它越來越趨向明朗,越來越走向清爽,人們開始適應(yīng)這樣晦暗不明的惡劣天氣,以待時日的回暖,它培養(yǎng)耐心,珍視含蓄,知悉堅守,對很多如我一樣貪圖快樂浪費時光的人是一種警醒和昭告。
想不到在貌似一無所有光禿禿的冬天還獲得了雨雪,有雨有雪的日子是人的福氣。我何時把它們當(dāng)成累贅了呢,出門帶把傘,在干硬的地面開出一個黑色或者黃色的花朵,人影消逝在傘尖下了。出門戴手套,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掌更寬大了?;蛘吖M大衣,穿上羽絨服,一邊感受脖子外的寒氣一邊享用來自身體的溫暖更能有反差的效果,這樣意趣更為可人。在平凡的日子截住一份欣悅的慰藉。
別說什么都沒有,有往往是意料之外的東西,被遮蔽或無視,當(dāng)我低頭回望這人生,這場風(fēng)云歡送的雨夾雪,我真不清楚還有什么比擁有此刻的時光更富有啊。
說來奇怪,新年的春來得奇,打春之日,撒幾片雪,隔幾日,篩一籠雨,接著,突然降溫來一場風(fēng),分娩一場小雪小情調(diào),只一個清晨,世界就白了,白出一個真實的大轉(zhuǎn)折,再一個時辰,天地仿佛從童話世界撤回,雨和雪,就這樣完成了一次天合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