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敏妮/著
鮮黃的絲瓜花
在水流中抱緊自己
我一朵一朵地打開,它們一朵一朵地關(guān)閉
關(guān)閉囈語和眼色
死也不愿讓我看清
它們的內(nèi)心
我問它們開在土墻東,還是
小樓西
哦,那老漢的木板車……
哦,那被捆腰的鐵線網(wǎng)……
一百一十二朵妖精,從水里走上來
獻身一樣堵死我的嘴
天在燒藍(lán),氣溫三十五度
我窩在沙發(fā)上盤玩一串木珠
母親盤腿坐在床上翻滾著一串菩提
串珠磕在竹席上,嘩啦,咔嗒
我悄悄起身,看見母親像個孩子
耍玩石子一樣,她不懂“盤”的要領(lǐng)
之前她看著我摩挲珠子
“摸它干什么?”
木珠在我的手中捻轉(zhuǎn)已兩年
變成現(xiàn)在光亮的樣子
我告訴她我常常一顆一顆撥著:
爸爸,媽媽,弟弟,我,
蘋果,青菜……
有時念:月亮,星光,藍(lán)地球……
一串一百零八顆珠的菩提子就到了她的手中
她走向自己的房間
我們都有各自的問題要磨磨
我在想著她說的
每一次來再回鄉(xiāng)下她都要瘦下三斤
誰人又問,那么好看的女兒……
別人把后半句咽回去
前兩天夜里她感覺心猛跳了一拍
第二天急急趕來
那一天夜里我的心臟病又犯了
我在想著母親六十四歲,體重六十斤
電視關(guān)著,我手里也沒有一絲聲響
我不知道她在時而嘩啦時而咔嗒里
想著什么
咔嗒,咔嗒
這聲音那么像我在一根一根地
把她拆骨
她年輕時是戲臺上的名角我是知道的
她七歲的兒子出車禍我是知道的
她為何不停地唱歌我是知道的
她磨的豆腐沒人買我是知道的
沒有人詢問她的悲傷我是知道的
她沙啞著嗓音跑進我的夢里我是知道的
她從我的夢里唱到我的夢外我是知道的
但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在夜里歌唱
我不知道她為何在夜里爬上屋后陡峭的山洞
唱歌
我不知道她把細(xì)白的豆腐遞給我而我
不敢接時她心里想的什么
我不知道她怎會總能在密集的人群里篩出我
喊著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她不止一次到家里看一看
看不到七歲的我,她說頭疼了要回去吃一粒白色的藥
我不知道那么多年不見她怎么突然跑進我的
夢境里
夢里她緣何改了與我一樣的名字
她叫喚我,向我走來
像我走向我自己
隔著一張大大的蜘蛛網(wǎng)
還隔著一層厚玻璃,觀望遠(yuǎn)處的
大樹,灌木,草衣
日歷上說已經(jīng)入秋
我在等哪一種葉片先掉落
我想要的天上來的那種藍(lán)
一直藍(lán)著
蜘蛛在我的玻璃窗上繼續(xù)紡織一張網(wǎng)
陽光斜拉過來
它突然走掉
火焰從鏡中燒起來
一定有些事物在悄悄松開手
一些手又在努力抓緊
誰知道呢
整個下午沒有一片葉子落下
那只蜘蛛在秋天里走掉,沒有回來
只有一場雨突然下來
只有我搭在窗臺上的手
放下來,接聽一個電話——
一個朋友在初秋里
把眼簾遮下來
接連幾天,我總不由地發(fā)音“阿米”
擬洋腔的普通話,深吸氣吐出“阿”
“米”字急促,是最后一絲氣息
阿米在舊電視里,一個肌肉萎縮癥患者
時隔三十四年,他輾轉(zhuǎn)找到一歲時
預(yù)言他只能活到六歲的科多瓦醫(yī)生
“任何人都不能定論別人的生死……”
三十九磅的他艱辛地吐出一個一個字
之后我換了新的電視
“我會一直活著,即使死去之后……”
又見到他,薄薄地?fù)u晃在屏幕上
他奇大的眼睛清冽凌厲,卻不見怨憤
他穿越整個國家只是為了
找到附著在醫(yī)生眼睛里的那個敵人
死死盯著他一眼
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