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芳/著
1
……
而灰鳥低鳴
它想找到回家的路
想看見去年那枚紅色漿果
重新返回熟悉的枝頭
——《而灰鳥低鳴》
D 3567次列車在黑夜中飛馳。
車廂內(nèi)燈火閃爍,乘客喧嘩。我從車廂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因搖晃而停下的瞬間,我看到窗外掠過的燈火,像黑夜里突然睜開的眼睛:錯愕,驚惶。
我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跟隨這趟列車穿越黑夜,趕回故鄉(xiāng)。不,應該說在2016年之前,我不知道這趟列車。不知道有一天,它與我會有某種迫切而悲傷的關(guān)聯(lián)。
2016年2月28日,父親突然感覺胸口痛得難受,哥哥帶他去檢查,竟是肺癌晚期。我們都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父親除了有慢性胃炎,身體一直不錯,八十多歲了仍然背脊挺直,走路風一般飛快。春節(jié)回去,他也一切都很好,而這春節(jié)都還沒過完。
哥哥又帶著父親去了好幾家醫(yī)院反復檢查,結(jié)果令人絕望。除了住院止痛,幾乎什么也做不了——年紀太大,無法化療;癌癥晚期,手術(shù)基本上沒有任何意義。
第一次住院前后不到三天,父親就吵著要回家——愛干凈的他受不了醫(yī)院的種種氣味,更吃不下任何東西,而且他說: “誰知道這病床上,躺過什么人又發(fā)生過什么事?”
父親胸前掛著一個止痛泵,回到了老家。止痛泵里有嗎啡,限量流入父親的體內(nèi)。醫(yī)院安排了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每隔兩天就來給父親的留置針管消毒、換藥等。那個鄉(xiāng)村醫(yī)生正好是我們家一個遠房親戚,本來醫(yī)院說好每次多少費用的,他一分也不肯收。
哥哥把父親街上的東西全部搬回老家,把母親也接回老家。本來春節(jié)后要外出做事的二哥及侄兒,都暫時延期,留在老家照顧父親。
父母搬到鎮(zhèn)上去住有十多年了,老家祖屋也已老舊,無法住人。前幾年,二哥在離祖屋隔有五六排房子的地方,建了樓房。畢竟父母年事已高,總有一天要回鄉(xiāng)。想起來,當初建這樓房,還是父親做的監(jiān)工——那時二哥在外地做事,是父親全程守著建筑工,跑上跑下忙活。樓房建好后,除了春節(jié)回來住一兩晚,父母都還沒有真正享受過這新家。沒想到第一次回來長住,竟是因為生病。
我們瞞著父親,說是肋骨發(fā)炎和慢性肺炎。我們說,因為慢性,所以要治愈也得有個過程。
父親開始是相信的,或者說,他愿意讓我們覺得他是相信的。畢竟 “腫瘤科”三個字,他是看到的,他明白的。
我們也瞞著母親。一開始,母親應該也相信“只是肋骨發(fā)炎”。她像個孩子,湊到父親跟前,好奇地看父親胸前的止痛泵,用手摸了摸,笑嘻嘻地說:還可以把瓶子掛身上,真新鮮。
疼痛緩解時,父親就穿戴整齊,掛著藥瓶出去散步。鄉(xiāng)村的路凹凸不平,而他依然高仰著頭,看天不看地地走得飛快。家人不放心,要跟著他。他非常生氣:難道我是囚犯嗎?失去人身自由了嗎?
家人只好像間諜一樣,當父親出門時,就打電話讓鄉(xiāng)親們分別到各個路段去佯裝偶遇,以應對突發(fā)情況。
那時,桂林到貴港的動車只有晚上七點多的D 3567次。下了動車,還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才能到老家。往往回到家,已經(jīng)半夜十一點甚至十二點。
我一次又一次地,于午夜時分穿過寂靜的鄉(xiāng)間小道,回到背靠著大山的小村莊。在此之前,我不曾有過如此經(jīng)歷。
一個行李箱,一個小背包,一本書,一本白頁筆記本。它們跟隨著我往來,像D 3567次列車一樣,慢慢地變得親切。
童年時經(jīng)常自己待在老屋天井里,看書,和屋檐上的鳥對話
我在空白筆記本里寫寫畫畫。偏頭痛發(fā)作時,我能看到更多的東西,比如某種接近于幻覺的畫面——父親的病好了,不再被疼痛所折磨,不再依賴杜冷丁、嗎啡以及所有紅色處方的藥片。
除了止痛劑,哥哥還找中醫(yī)給父親開了些藥。開始幾個月,不知是不是中藥的作用,父親情況還不錯,疼痛也比較有規(guī)律。他堅持每天看書,穿戴整齊后去散步??釔坩烎~的他甚至還想去釣魚。
某天,父親突然說:我頭發(fā)變黑了。這在古話中叫“返青”,不是什么好事呢。
我們一看,確實原來全白的頭發(fā),現(xiàn)在變成了灰白,有一些變黑了。
哥哥說,這當然是好事啊,說明返老還童了嘛。
我撫摸著父親柔軟的頭發(fā),暗暗祈禱:但愿故鄉(xiāng)有良物,漿果正返回枝頭。
2
今天啾啾來了
她也長出了翅膀
今天啾啾沒來
她的天井是黑色的
——《啾啾》
據(jù)說我的出生地鳳凰村,最初只有四戶人家,是從與之相距二十多公里的大村黃村分化遷移出來的。
為什么要遷移?因為我爺爺有天晚上做夢,夢見某座山上有一條吐著火舌的龍。那座山就是鳳凰山,因為長得像一只鳳凰而得名。爺爺開始鼓動大家搬家,最后終于有四家人同意搬到那座有“龍跡”的山下安家。
我爺爺有好幾個兄弟姐妹(具體多少我一直不太清楚),有兩個老婆,每個老婆又生了好幾個兒女。所以我們算是一個龐大的家族,我的堂哥堂姐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但最后決定搬家的這四戶人家,也只有我父親和大叔(爺爺兄弟的兒子)是本家族的,另兩家是外族。
我出生前爺爺就過世了。我沒能見到這個可以因為一場夢而遷移一個家成立一個村的神奇老人。
我同樣也沒能明白,一個山腳下的村子里,只有孤單的四家人,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四戶人家的格局是這樣的——我們家和大叔家墻挨墻,然后是一條巷子;巷子那邊是另兩戶,也是墻挨墻。有時敲敲墻提示一下,兩戶之間就可以大聲隔墻交談:明天幾點到大村去干活?節(jié)氣到了,要不要磨點豆腐?
我是新村子里的新生命之一。也就是說,那是一個幾乎與我同齡的村子。
等到我有記憶,村里已經(jīng)陸續(xù)地搬入了很多戶人家,其中我們家族的幾乎全都搬下來了。大家按照我們四家人的格局,成行成巷地向外拓展村莊。
自我記事起,我就覺得我們鳳凰村神秘而可怕。它深陷于高山密林中——三面環(huán)山,前面則是高大的農(nóng)作物,比如甘蔗、玉米等。站在村里,很難目及百米以外的世界。
這個遮蔽一切密不透風的村子一開始就讓我心生恐懼。
我是老幺,更確切地說,是父母已經(jīng)不再打算要孩子之后意外來到的生命。也許因為前面三個都是兒子,也許沒想到人到中年竟然得了個女兒,總之,父母視我為掌心之寶。作為唯一的妹妹,哥哥們對我自然也是能寵則寵。
但是,寵愛是一種情感,嬉戲是一種參與。在我的童年里,恰恰缺乏了這種參與——大哥在學校教書,很多時候也住在學校。二哥三哥在外面讀書,寒暑假才能回來。父親忙于生計,也很少在家。家里長期都是我和母親兩個人。我本來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堂兄妹,我卻沒能跟其中的任何一個成為親密伙伴。實際上,我害怕跟家里以外的任何人打交道,甚至一聲問候于我都是極其困難的。
當我的堂兄妹們小小年紀就扛著農(nóng)具下地干活時,我連單獨出門也不敢。如果母親不在家,我就一個人在家待著,看書。在那個以農(nóng)耕為生的小山村,我們家算是個異數(shù)——父親是方圓幾百里有名的才子,利用勞作之余自編自導了很多民間劇。我三個哥哥都是讀書人。正因為這樣,我識字比一般同齡人要早要多,而且很小時我就意識到了文字的極大魔力,甚至一張說明書,我也可以反復地看得津津有味。
那時家里書并不多,除了四大名著,其他的無非是《鐘山》《收獲》《花城》《詩歌報》《知音》《故事會》等這些報刊,它們成了我童年時期一起成長的伙伴。
記得八九歲時,我正看著一本《紅豆》(也就是現(xiàn)在《紅豆》的前身),我大哥見到了,一把奪過去:小小年紀看這種書干什么?
也許意識到了我喜歡與書為伴,也許是為了阻止我翻閱“不良書籍”,后來家里多了《花朵》《少年文藝》《兒童文學》等。只要手邊有書,我就有安全感和滿足感,甚至是優(yōu)越感。
我喜歡坐在天井里看書,看天井上那片天空。黃昏時分,會有各種鳥在空中來回低飛。這時我心里就涌滿凄涼——小鳥有沒有家?如果晚上下雨,它們會不會凍著?有時,某只小鳥會緩慢地收起翅膀,長時間地停在天井屋檐邊,似乎在和我對話。我們就這么互相長時間地看著,像一對知無不言的密友。這密友并不是固定的,有時灰色,有時黑色,有時羽翅長,有時尾巴短。有時是一只,有時兩三只。
不管是哪種,我都給它取名為“啾啾”。我嘗試著和它說話,開始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到,慢慢地我越說越大聲、自然,仿佛它真的是我的密友,仿佛我的每一句話,它都能聽懂。我開始在日記本里寫下這些,開頭往往都是:今天啾啾來了。今天啾啾沒來。
在那個大山腳下的小村莊里,有一個小女孩對密密匝匝的農(nóng)作物和人群心懷恐懼,卻與無名的小鳥相談甚歡。
這個小女孩在文字里構(gòu)建屬于自己的小小天地。她不知道世上有個名詞叫“社交恐懼癥”。
3
在劇烈的偏頭痛中
她看到童年的鳥群聚集在屋檐上
鳴叫,寒暄
而世間喑啞
她越來越沉默
——《越來越沉默》
6月23日,父親終于挨不過痛,再次住進了醫(yī)院。
25日晚上十一點多,我下了動車直接拉著行李箱趕到位于十二樓的腫瘤科病房。
父親更加瘦了。
總體來講,多重隨機森林加權(quán)大數(shù)投票對于動態(tài)行為分類效果較好,分析原因是使用多組最佳參數(shù)組合使波動誤差縮小,同時加權(quán)投票機制使最終決策更加穩(wěn)定。但是在實際的應用中,隨著基分類器個數(shù)增多,模型訓練及行為識別過程中時間消耗也會越多,應當根據(jù)實際場景去選擇基分類器的個數(shù)。
父親問坐高鐵要多久,高鐵是不是呼嘯呼嘯的,帶起的風比刀還利。
父親還沒坐過高鐵。我坐過無數(shù)次高鐵,無數(shù)次在高鐵上寫寫畫畫,“帶起的風比刀還利”這樣的佳句卻從來沒有過。
我說,爸爸快點好起來,好起來我?guī)プ哞F。
父親說好呢,好呢。
我還要帶您去平原,看麥浪。
好呢,好呢。
不久前,我把父親寫的六十多本劇本帶回桂林。我想著幫他錄入電腦印成一本冊子。錄入文字時,我無意中看到父親寫在某本劇本邊角的一行字:想去平原看看麥浪。
那行細小的毛筆字,讓我頓時淚水打轉(zhuǎn)。作為兒女,我們到底能給父母回報多少?我們了解他們多少未竟的心愿?
父親的劇本都是手寫,而且大多數(shù)是毛筆字,很難辨認。最關(guān)鍵的是,他寫的是壯劇,很多文字是用土話的音來代替,在字庫里根本找不到。一個多月過去了,即使請了照排室的同事一起幫忙,也還是一本都沒錄完。
父親病情每況愈下,有時會陷入譫妄。即使是在睡眠中,他右手食指也一直不停地在空中寫著什么。
一次我伸開掌心放到他指尖下,從一撇一捺知道,他是在寫自己的名字:黃志清。我把一個枕頭放到他身邊,把他手輕輕地移到枕頭上。這下子他寫得更順溜了,從筆畫看出不只在寫他的名字。也許他把那枕頭當成了本子,正在寫一出戲?
8月16日晚,父親洗澡時不慎跌倒,左大腿骨折。當天正好是農(nóng)歷七月十四,傳統(tǒng)節(jié)氣里的“鬼節(jié)”。
哥哥在電話里說:父親得長期躺床上了。
父親有潔癖,一輩子不吃肥肉,甚至只要看到肥肉都會受不了,覺得它們“樣子太濁膩了”。他每次吃完飯第一件事就是刷牙,生病后依然如此。
某個晚上,半夜十一點多了,我在房間里聽到父親和二哥的對話——
二哥:您怎么又起來?
父親:突然想起我今晚好像還沒有刷牙。
二哥:刷了刷了。睡覺前就刷過了。
父親:你肯定?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
二哥嘆了口氣:那就再刷一次吧。不然今晚估計您是睡不好了。
我忍不住笑了,走出來,在天井邊上看著。父親搖搖晃晃地走到洗漱臺前,洗杯子,擠牙膏,在墻上投下一個瘦長的影子。
二哥站在天井的另一邊。燈光下,我們仨的影子正好合成一個V形,父親就在那V的頂尖。父親在那頂尖上忽左忽右地晃動,像一部默片正在上映。
那個半夜的剪影,一直深深地刻在我記憶里。
在趕回老家的列車上,想到從此父親將要忍受生活無法自理的精神折磨,我哭了。
骨折后,父親精神及身體狀況急劇下降。打著石膏的左腿,腳面腫得很厲害。
看著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父親,我似乎看到了一條生命的盡頭。我們都明白,父親再也不可能下床,再也不可能像風一樣飛快地走動。
4
……
——我的故鄉(xiāng)
在有限的記憶里
我不曾受過生活的苦
但也從未覺得
盛產(chǎn)甘蔗的你,曾經(jīng)
甜過
——《故鄉(xiāng)》
這是我多年前寫的一首詩。它甚至比白描還要真實。
小時候,村頭有一大片院場。那片院場成了全村人聚集議事閑聊玩耍的地方。冬天閑暇時節(jié),大家會先后提個火籠子,聚到院場里叨家常。夏天的晚上,大人去大村干活還沒回來,老人便和孩子們一起到院場里納涼。老人們坐著搖椅搖著蒲扇聊天講古,孩子們或在攤開的席子上恣意翻滾打鬧,或打野戰(zhàn)捉迷藏。他們奔跑、尖叫。當孩子們出現(xiàn)不可避免的磕碰、矛盾時,老人們就會出面,以各種方式進行調(diào)解,直到大家又握手言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老人們就是這個農(nóng)忙時節(jié)全村孩子的監(jiān)護人,他們要確保每個孩子都安安順順,家長們才能沒有后顧之憂地在田地里揮汗如雨。
這是我記憶里非常清晰的一幕。然而,我卻無法在這些場景里找到自己的影子——我總是獨自躺在席子的一角,仰望著浩渺的星空。夏天的夜空往往會有極其明亮碩大的星星,我盯著它們,心里有難以言表的向往。
院場正對面那戶人家男主人會看風水,還會算命。大人都叫他老黃,小孩要么叫黃伯,要么叫黃叔。也許是因為有此技能,老黃不用下地干活,每天穿著黑色衣衫,在村里閑庭信步。我有點怵他,每次遠遠見了就繞行。
其實老黃有個兒子叫福靖,和我二哥一起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關(guān)系特別好。
老黃有個女兒叫雪梅,和我一般大,可以說是我在村里愿意交往的唯一同伴。但老黃還有個兒子叫福賀,患有癲癇病,時不時就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老黃的母親常年臥病在床而且特別兇悍,她拍著床板破口罵人的聲音,全村人都能聽到。
這樣的一家人,甚至從他們屋檐上吹過來的風,都帶著一股陰惻神秘,讓我不由得遠離。
某個夏日夜晚,我躺在席子上看星空,老黃突然蹲下來,問:怎么你總是一個人待著?
我騰地坐起來,想跑走。然而他伸手攔住了我,特別溫和地說:孩子,別怕。其實我也跟你一樣,喜歡一個人待著。
這時我才意識到,這院場雖然正對著他們家,然而我卻很少見到他出現(xiàn)。這個喜歡穿黑衣衫的人,每天在村里獨來獨去,像個黑色的影子。
那天晚上,老黃到處走了走,然后轉(zhuǎn)回來自言自語般地說:實際上我們這座鳳凰山更像一張?zhí)珟熞?。好風水啊。
大人小孩一聽,不由得站起來去看那座山。確實非常像,主峰兩邊綿延而去的山巒,就是太師椅的扶手。而我們最初搬入的四家人,就在椅子——主峰的正中間。后來陸續(xù)搬入的人家,就圍繞著這張椅子依次向外拓展,整個村子完全被護在這張椅子中。
當年一起搬家建起新村子的老住戶,后來都另擇地建了樓房,祖屋徹底成為僅供祭拜的空房子。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沒在祖屋上翻新建房。如今回去,會看到村子越往外,房子越新樓越高,越靠近山腳,房子越矮越舊,有些甚至長滿了荒草。
2014年春節(jié),我們幾兄妹回去祭祖屋。哥哥在廳里灑掃庭除,準備香燭。我閑著沒事,就在幾個房間里到處亂走。在最左邊的廂房,我看到一大塊塑料布正蒙著什么,于是好奇地掀開來看。這一看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我邊大聲喊邊飛奔出去,幾乎與從廳里跑來的大哥撞到一起。
我語無倫次:我好像看到……看到棺材……
大哥笑了,拉我到廂房,再次掀開那塊塑料布。兩副暗紅色的棺材,整齊地排在一起。大哥說,這是十多年前就給父母打的棺木。按風俗習慣,越早給老人打棺木,老人就越長壽。家有老人是寶,有這樣的棺木,同樣是種吉祥。
盡管如此,我還是驚懼,再也不敢走近那間廂房。
哥哥說,每年會有外地人專程來我們村祭拜鳳凰山,以求這風水寶地的保佑。然而,作為這風水寶地的“土著”,鄉(xiāng)親們似乎并沒有受過它的恩賜與庇護。村里大部分人為了生計不得不外出打工,逢年過節(jié)再候鳥似的回來。而留在村里耕作的人,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就像我詩里寫的一樣,這個盛產(chǎn)甘蔗的村子,似乎從未甜過。
5
虛構(gòu)的鐘聲敲響時
失眠者用鉛筆在一行字下畫線
“靈魂的重量是21克。”
遠方的父親正在疼痛
疼痛的重量多少克?
——《那只貓》
10月16日,哥哥打來電話:這兩天父親認不了人了。
由于列車晚點,當晚我趕到家已經(jīng)十二點多。
父親躺在床上,大聲說胡話。母親正在廚房忙著什么,她說她已經(jīng)睡了一覺了。
我沒有像往時一樣進門連包也不放就跑去看父親,而是在廚房里跟母親說了一會兒話,才萬般惶恐地走進父親的房間——我多害怕父親認不出他的女兒。
三哥跟著我進去,大聲地問:爸,我是誰?
父親雙目定定地看著他,說了一個莫須有的名字。三哥又指著我問:那這個又是誰?
父親又說了一個莫須有的名字。我淚水掉落。
父親左腿上的石膏不久前去醫(yī)院取掉了,換了兩塊夾板固定著,腳面依然很腫。我隔著被子,從上到下摸了一遍父親那瘦得皮包骨頭的身子,轉(zhuǎn)身出去。
我坐在母親身邊,抽泣著說:爸爸認不出我了。
母親握住我的手:孩子,父母和兒女的緣分總有盡頭的,總有這一天的。
母親說,外公重病時,就曾對她說過:我們父女這輩子的情分就到這了。你別難過,你難過了我走得不安心。
這句話,讓我失聲痛哭。
父親幾乎都處于譫妄中。有時,他神情寧靜地聊天,只不過聊的對象都是已故的親友。
母親說,他這是在說陰話呢。說明他的部分魂魄已經(jīng)到了那邊,正在跟那邊的人說話。
17日下午三點多,正在房間休息的我聽到三哥大喊:小妹呢,快叫小妹起來!
我跳下床,沖出門奔到父親房間。
三哥說他剛才認出我了。三哥把我拉到父親面前,問:這是誰?
父親看著我,遲疑了好久沒說出來。三哥大聲說出我的名字,父親一聽就哭了:是我女兒啊……
我左手緊緊地扣住父親的手,右手給他擦眼淚。
哥哥悄聲對我說,你千萬別哭,別刺激他,你要高興。
我和哥哥哄著父親睡著,以為當他再醒來,就可以叫出我們每個人的名字。然而重新醒來的父親,依然把我們拒絕在他的記憶之外。
我站在父親床前,父親眼睛晶亮晶亮的,看這看那。時不時,他伸出手,捏了捏我睡衣口袋上裝飾的紅色小草莓。
這個孩子般的動作讓我疑慮而驚訝——他專注于一顆印在衣服上的小草莓,卻無視身穿這衣裳的他的女兒。他的思緒到底飄到了哪里?
晚上七點多,我給父親喂排骨湯稀飯。母親站在旁邊。
我指著母親,試圖問父親:這個是誰?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父親笑著毫不猶豫地回答:你媽媽呀。
我愣住了,趕緊又問:那我是誰?
我女兒芳呀。
我又蹦又跳,大聲喊:爸爸認出我們啦!
然而當正在堂哥家吃飯的哥哥聞訊跑回來時,父親又恢復了令人難過的茫然。
母親說,你回去安心工作,別擔心你爸。你爸每天都有很多人圍著侍候,干干凈凈熱熱鬧鬧,他高興的。當年你舅舅只有你大表哥一個人照顧,連口熱水都難喝上……
我想起表姐說過:我一直無法忘記我父親去世時眼角那顆大大的眼淚。
我沒有見到舅舅臨終時的樣子。但是,那顆大大的眼淚,刺激著我的記憶。
6
……
陽光照在靈堂中,照在
長跪的人群中
沒有一絲陰影
舅舅啊,你看
風吹過母親的白發(fā)時
也忍不住要停一停
你四周草木深長繁茂
但沒有一棵
是我們刻意種下的
——《風一層層吹過》
2009年2月12日晚上,我提著行李前往火車站,等候途經(jīng)家鄉(xiāng)的K 157次綠皮火車。
當天上午,哥哥打來電話說,舅舅剛剛走了。
當時我心里咚的一聲,似乎一塊岌岌可危的大石終于落了地。
舅舅因頸椎病變與伴有帕金森綜合征,已經(jīng)在床上癱了三年。三年里,舅舅的吃喝拉撒幾乎都是大表哥在照顧。大表哥白天要上班,每天早上把早餐放在舅舅手能夠得著的床邊,中午再趕回來做飯。舅舅一天的屎尿都拉在尿片里。
有一次,我?guī)е鴰妆娟P(guān)于地理與玄學的書籍回去看舅舅——舅舅教的是數(shù)學,但他最愛的卻是地理與玄學。那次,舅舅沒有像往常一樣如獲至寶,而是把書推開,含糊不清地喊:把它們都燒了!把我也燒了!不要再讓我受這生不如死的罪!不要讓我做一個活死人!
我和母親眼中瞬間涌滿了淚水。我們同時握住舅舅用力揮動拍打的雙手,無法言語,只是緊緊握住。直到那雙掙扎的手,慢慢地軟下來,像一個極力要掙脫囚禁的枷鎖最終卻不得不妥協(xié)的孩童。
老屋后面的山
舅舅天賦異稟,滿腹經(jīng)綸,是一方名士。七歲時,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就去世了。外公是私塾先生,忙且不擅長家務事。我母親身為長姐,便既當姐又當娘地把他帶大。他們姐弟倆感情非常深,都把對方視為生命之至重。
相比于我們家,舅舅家要殷實一些,于是他就不停地接濟我們。
他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我吃著干飯,而我姐卻只能喝稀飯,那就是一種罪過。
我們小學一至三年級都是在各村小學讀,到了四年級,便都到隸屬于村公所的元金中心小學去,晚上要上晚自習。中心小學有宿舍有小食堂,學生晚自修后可以住校,也可以回家。
舅舅便是元金中心小學的校長。舅舅的嚴苛是出了名的,再頑劣的學生在他面前都變得服服帖帖。奇怪的是,我與舅舅有種天然的親近感,他對我也很寵。那時我有比較嚴重的低血糖,一下課,舅舅會把我喊去他辦公室,讓我喝一杯紅糖水。我數(shù)學特別差,舅舅便經(jīng)常給我開小灶,非常耐心地把我教會為止。
舅舅家所在的村子,即我母親娘家的村子叫元村。中心小學正好在鳳凰村和元村的中間,走路大概半個小時。
到中心小學上學后,下午放學我經(jīng)常跟也在那里讀書的舅舅的女兒我的表姐回家,晚飯后再一起回學校上晚自習。
舅舅幾乎是把學校當成家,但每次我跟表姐回家,他也都會回去。
表姐好幾次表示不滿:我爸對你比對我還好!
后來母親說:舅舅可能是擔心你在他們家受委屈,所以知道你去就趕回家。
舅舅當年做校長的元金小學
這話我是后來慢慢長大才想明白的——舅舅與舅媽關(guān)系一直不好,而舅媽對舅舅最大的意見,可能是他老是接濟我們家,有時寵我們家的孩子甚于他自己的孩子。
在中心小學兩年,從學校到舅舅家那條彎曲的鄉(xiāng)間小道,回蕩著我和表姐的歡聲笑語。甚至可以說,舅舅所在的元村,是我更愿意親近的另一個故鄉(xiāng)。
小學畢業(yè),我考上了市重點實驗中學。整個學校就兩個學生考上,而且是我們學校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人考上,說是轟動了整個元金村公所,也不為過。
我去學校拿錄取通知書那天,舅舅正提著小桶和小盆要去小井邊洗衣服,我便跟著去。我們一邊洗衣一邊聊天。
舅舅說,市實驗中學是封閉式管理,一個月只能回來一次,你要把自己照顧周全。我四年級就讓你們住校,就是要鍛煉你們獨立生活的能力,適應集體生活的能力。
那天舅舅給了我一本軟皮筆記本。
回到家,我才發(fā)現(xiàn)筆記本里有五十元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五十元,已經(jīng)是一筆很大的錢了。
舅舅退休后搬到鎮(zhèn)上去住,一心鉆研玄學,精神矍鑠。如果不是好幾次騎自行車突然頭暈摔倒在地,我們誰也沒有意識到,一輩子的伏案工作讓他的頸椎嚴重變形。他聽從醫(yī)生的建議進行了手術(shù),然而手術(shù)失敗了。從此他只能在一張床上輾轉(zhuǎn)騰挪。
一年后,舅舅并發(fā)帕金森綜合征,不僅沒法拿書拿筆,也沒能言語。一生驕傲的他,最難以忍受的,也許不是非人的疼痛,而是吃喝拉撒全要靠別人。
這樣的日子,舅舅熬了整整三年。這樣的日子,就像一塊岌岌可危的巨石,我們既擔心它會掉落,又希望它能早日落入一個安穩(wěn)地。
凌晨十二點八分,K 157拖長著嘶鳴聲到來。它將把我?guī)Щ亻焺e多年的元村,帶回舅舅身邊。
正午的陽光下,我跟著長長的送葬隊伍把舅舅的骨灰送到村外某座山下。墓碑上,用楷體寫的三個字“譚愛良”,被我反復撫摸了很久。
再見,舅舅。從此以后,我將不會再踏進元村——這個曾經(jīng)無比貼近我的另一個故鄉(xiāng)。
7
……
那個午后
我們在這條小路上送您
風吹幡動,不能回頭
我們哭著跑著
不能回頭
此后,世間全是黑夜
父親,請您回來,種下燈火
照亮我返鄉(xiāng)的路
——《返鄉(xiāng)》
D 3567次列車掠過春天的良物,夏天的隱喻。在秋天,它停下了。
那時,我正拖著行李,準備踏上返鄉(xiāng)的列車。然而家鄉(xiāng)尚遠不可及,D 3567次列車已經(jīng)噓的一聲,停下了。
我癱坐在異鄉(xiāng)的廣場上,哭不出喊不出,只有淚水不停地翻涌著,翻涌著。
一個偏頭痛患者在列車上的所有幻想,就這樣噓的一聲,在異鄉(xiāng)的廣場瞬間灰白。
我們連夜驅(qū)車回去,但大雨不止加上桂柳公路路況糟糕,我們不得不在半路過夜,次日中午才到家。
父親的靈柩擺在客廳正中,男左女右分坐著守靈的親人們。我想要看一眼父親,哥哥說,不能了,棺木昨天已經(jīng)按時辰釘上,不能打開了。我急于知道父親臨走時都說了些什么,是什么狀態(tài)。
哥哥說,父親什么也沒說,也始終認不出我們。
2016年10月31日上午,哥哥在電話里跟我說:父親不吃東西了,連水都不喝。你看今天或明天回來吧。
雖然父親這半個月里都處于譫妄中,但把食物喂到他嘴邊,他還是本能地張嘴吞下。不吃不喝還是第一次。
我等不到明天,馬上訂了桂林到貴港唯一的動車D 3567,還是十九點多發(fā)車。
據(jù)說,中午父親曾好幾次張開大嘴,似乎想說什么,然而還是什么都沒能說出來。他雙眼異常明亮,都能照出人影。
下午,父親開始了自臥床以來最長時間的一次排便。排完時,全身是汗,滿臉通紅。
三個哥哥用熱水反復仔細地給他擦身子,連腳丫子也沒放過。當時他們并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次為父親擦洗,而冥冥中似乎有某種神秘的指引,讓這三兄弟一起來仔細地做這些。
“父親全身特別的柔軟溫順,不掙不扎。我們都以為他因為排便時間過長,元氣大傷。”哥哥說。
擦洗干凈后,父親歪著頭,睡過去了。三個哥哥便到門外坐下抽煙。他們也累壞了。
一棵煙沒過半,大哥回房間,發(fā)現(xiàn)父親雙手垂落,神情異常安寧。他伸手到父親鼻子下去探,然后向門外喊:你們快回來,父親好像不行了。
兩個哥哥跑回來,一遍遍地喊父親,上下?lián)崦纳眢w。大哥叫了村里一位老者來,老者輕輕摸一下父親的手,說:你們爹是走了。準備更衣吧。
當時是十七時十五分。父親雙手垂落,神情安寧地咽下了他在世間的最后一口氣。
那天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寒衣節(jié),物候為草木枯黃。而母親說,那天是農(nóng)歷十月初一,好日子,時辰也是好時辰。
“原來父親是要把體內(nèi)所有東西全部排掉,好干干凈凈走。老爺子一輩子愛干凈,到最后也沒忘這點?!备绺缫贿呍诟赣H的靈堂里忙碌,一邊說。
我守著父親的靈柩,一次又一次地問:不是說好要一起去坐高鐵,一起去平原看麥浪的嗎?您怎么言而無信?您怎么連最后一面都沒讓我見著?
正值春節(jié),小學大門關(guān)閉
沒能見上最后一面,是無法填補的深洞,我悲不能抑。
母親說:見了這一面又如何呢,他已經(jīng)認不出你們。最后那些天,他根本就不理我們,只管跟那邊的人說這說那。
父親還清醒時,曾對母親說:哪天我要是走了,你不許掉一滴淚。
父母結(jié)婚六十三年,生下了三兒一女,他們一起吃過苦嘗過甜。如今,父親丟下母親,自己先走了。母親怎么可能不掉淚。
我在父親靈柩前坐一會兒,就回房間陪母親一會兒。我把瘦小的母親抱在懷里,她的淚水洇濕了我的孝衣,我的淚水也洇濕了她的肩頭。
出殯那天,母親把一雙拖鞋丟到三岔路口,說:從今以后我們世間的緣分就盡了。你到那邊過好你的日子,不要再念我。我在這邊會照顧好子孫,也不用你掛念。
父親的墳地在村口路邊,我們回家都要經(jīng)過它。這地方是父親骨折前自己風一般地走著去選的,大家都說老爺子會找地方——東面是座山,神似一只伸頭張望的龜;北面是條河。
大哥說:您放心,以后每次我去河邊釣魚都喊上您,看看誰釣得多。
侄兒說:爺爺,我保證每次回來都來陪您抽根煙。
我說:有您在路邊守著,以后我回來就不怕了。
我們說著笑著,又給父親上了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