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和
夏日薄暮時分的夕光,落在人間,溫柔似基督教堂里圣母慈悲祥寧的垂目。
遙遙隔著一層玻璃窗,我的眼神憧憬欣羨,我的心溫潤豐盈,轉(zhuǎn)瞬已去遠。那種天地玄黃,風(fēng)煙俱凈的寧謐,在剎那間打動我,以某種無聲卻充沛的力量。
此情此景,叫我情不自禁生起許多浪漫而繾綣的癡想。
這樣的黃昏,這樣的落霞,應(yīng)該恰似從前天地間,沐浴著舉世唯獨的那一對男人女人,《圣經(jīng)》中宣揚的人類源遠流長的始祖,赤身來去,赤身相愛,以內(nèi)心的純潔裝點高貴的信徒;沐浴著鶯啼鳥囀,清泉流淌,百花齊放,綠樹成蔭的伊甸園的那一抹。
輕易便讓人幻想起“烏托邦”“永無島”“迦南美地”這一類金碧輝煌,流光溢彩,引人無限遐思,無限憧憬的謎一般的地域。
如此天荒地老,老到上帝喊出“要有光”,老到意亂情迷的古希臘神話里宙斯化作一只天鵝去誘惑他愛慕的女郎,老到雙目接近失明的彌爾頓,發(fā)揮無窮無盡,波瀾詭譎的奇思妙想,去重現(xiàn)魔王撒旦寄身大蛇,誘惑亞當(dāng)夏娃的陰險迷幻情節(jié)。
如此美不可言,是中國晉時武陵人無意相逢、安居樂業(yè)、與世隔絕、自給自足、與世無爭的桃花源,是劉晨阮肇誤入的天臺仙山,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佳偶天成,卻終究一去不能返。
我多想擺脫身前字句的囚籠,淡忘文藝復(fù)興,宗教改革的大同小異,至于彼特拉克,浮士德,或者莎士比亞的奧賽羅,哈姆·雷特,又與我有什么相干呢?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塵歸塵,土歸土。隔著這樣漫長迷離的光陰,他們的一言一行,一心一意,虛妄、執(zhí)迷、貪婪、奢望、尋覓,或者消沉,喪心,抵達我這里,會否已然筋疲力盡,會否叫我會錯意。
我唯愿自己是一只棲落在月夜南枝上的夜鶯,哀哀郁郁,癡癡惘惘,念念怨怨地吟唱。唱著不變的哀傷清涼的夜曲,唱著青年學(xué)生寂寞地愛著一位淑女的苦心孤詣,唱著達吉雅娜給意中人奧涅金寫柔腸寸斷的信的黯然銷魂,唱著懷抱滿腔鄉(xiāng)村的詩情畫意的濟慈獨自的迷醉與沉淪。
我要銜一分溫柔夕照里的彩云,我要含一絲姍姍來遲的銀月的朦朧紗影,我要借密林的蓊郁來遮掩我的滄桑落寞的孤身,我要尋一處有清泉的去處借潺潺流水圓潤光潔我的歌鳴,去勾多情書生的魂,去攝閨中怨女的魄,去浮起才華橫溢卻深藏若谷的詩人的浪漫柔思,去讓童話里的中國皇帝情難自禁,愛屋及烏。如此,才對得住世人情有獨鐘贈我的“午夜歌者”的美名。
若是有人在我躲藏的花枝間,淅淅瀝瀝地柔泣,我也會傷心,會動容,會嘆息,會傾盡我所有的氣力,為他深情慰安,吟唱一曲?;蛘撸視棺÷曄?,任這個孑然一身的可憐人,為情所傷的多情種,自己流淚,自己擦凈雙膝,自己疲乏地站起,自己踏著夜色歸去。
我會殷勤地送他一程,送了一程,再送一程。送過靜夜里縹緲幽寂的山谷,送過枝丫交錯、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直到他踏進居室,合起窗扉,熄滅了借以照明或者取暖的燈火,我才獨自黯然地離去。
誰叫我是只屬于夜的精靈呢?誰叫我的名字叫夜鶯呢?誰叫愈是糊糊涂涂,傷筋動骨,一往情深的可憐男女,愈是叫我憐惜著迷,心動不已呢?
菲茨杰拉德所謂的夜色溫柔,原是沒有誰較我更體貼、刻骨與深切地懂得的。
我只是不會遣詞造句,我只是無心涉足人世的七情六欲,我只是,習(xí)慣了做一個錦上添花、諱莫如深的歌手。
我從夜色中來,自是踏著夜色歸去。
無人記住我的孤身只影,那也無甚干系,只要他記得,我曾在他頭頂,某一枝青松翠柏,水杉或者梧桐的綠意里,為他惺惺相惜,為他婆娑柔吟。
聽說,在遙遠神秘的東方國度,有一種會啼血的鳥,據(jù)說是某位怨恨的亡國皇帝的魂魄所化,名叫杜鵑?!岸霹N聲里斜陽暮”的杜鵑,還叫子規(guī);“瀟瀟暮雨子規(guī)啼”的子規(guī),亦叫鷓鴣;“山深聞鷓鴣”的鷓鴣,似猶有一名叫啼鴂。然而,我亦只是淺嘗輒止,我也只是道聽途說。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比地動容。
還有傳說中在火焰里涅槃重生,只飲清泉,只食梧桐果實的鳳凰,和飛翔在風(fēng)中,不宿不息,一生只墜落在地面一次的荊棘鳥,它將肉身深深刺入荊棘,然后,在尖銳的痛楚中,綻放出至嘹亮至哀美的歌喉。
這樣美的名字,這樣哀傷的情緒,這樣為遷客騷人心折牽掛不已的生靈,仿佛生來就為著供奉文人墨客脈脈流淌的浪漫主義。
隔著這望眼欲穿不可穿的空間,隔著這滄海桑田不能逾越的時間,千山萬水,斗轉(zhuǎn)星移,我們無緣會晤。但它們的苦心孤詣,它們捕風(fēng)捉影的美麗,它們不為人知的苦寂,我是懂得的,所謂心有靈犀。
我們,是彼此高處不勝寒,卻只手摘星辰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