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楠
提起中國古代的唯物主義思想家,我們往往會想到戰(zhàn)國時期的荀子、東漢時期的王充、南朝時期的范縝以及明末清初的王夫之等人。其中東漢王充的代表作《論衡》又是宣傳唯物主義和無神論思想的重要著作。
官場失意后著書立說
關(guān)于王充的生平,主要記載在《論衡·自紀篇》以及《后漢書·王充傳》中。王充,字仲任,生于東漢光武帝建武三年(27)。他的先祖,本是魏郡元城(今河北大名)人,因立了軍功,封于會稽陽亭,但僅僅過了一年時間,就被削去爵位而成為普通平民,從事農(nóng)耕。他的曾祖父王勇,好意氣用事,《論衡·自紀篇》中用的是“任氣”一詞,結(jié)果可想而知,就是與誰都合不來,結(jié)怨眾多。此后不久便趕上了災荒年頭,又值兵荒馬亂,王充的祖父王汎怕被仇人捉住,無奈之下不得不舍棄田園,領著全家肩挑車載著家當來到錢塘縣,在這里以“賈販為事”,就是做起了小生意。王汎生子二人,長子叫王蒙,次子叫王誦,王誦就是王充的父親。
曾祖父王勇“任氣”的傳統(tǒng),到了王蒙、王誦這里非但沒有收斂和改變,反而有過之而無不及,結(jié)果不用說又是結(jié)怨眾多,特別是與當?shù)睾缽姷刂鞫〔Y(jié)了怨。要知道,在東漢時代,豪強地主勢力強大,與他們結(jié)怨一定沒有好的下場。于是,王家又不得不舉家搬往上虞(今浙江上虞)。王充正是出生在這個地方。
王家經(jīng)歷了兩次大的遷徙,家道逐漸衰落了。但是,王誦并沒有放棄讓兒子王充受教育的機會。6歲時,王充開始讀書寫字,8歲入書館讀書。王充自幼聰慧,又無過失,受到了老師的贊揚。大概是這個緣故,王充被保送到京城洛陽的太學(傳授儒家經(jīng)典的最高學府)讀書,當時他的年齡才28歲。他的老師即當時著名的儒學大師班彪。如果你對班彪這個人不太熟悉的話,那么提起他的兒子班固,應該算是家喻戶曉了。其實,班固修撰《漢書》,很多史料都來源于他父親班彪所著的“后傳數(shù)十篇”。在班彪這里,王充學習的是《論語》《尚書》等儒家經(jīng)典,但是,他不肯盲目地相信一家之言,而是博覽群書。由于王充家貧,買不起書,他就到洛陽的書肆里去看書,在這里他接觸到了太學中禁止閱讀的諸子百家之言。加之王充的記憶力特別好,能過目成誦。就在看書之時,王充有了自己的思考和判斷。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王充之所以能成為大學者,于天賦之外,還有刻苦的學習。
在讀書之余,王充不斷思考,越來越對太學中教授的儒家學說產(chǎn)生疑問,以致認為“偽書俗文,多不實誠”,“俗儒守文,多失其真”。從今天的研究來看,王充的判斷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自從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以來,儒學中便加入了黃老之術(shù)乃至讖緯之說,變得神秘化了。對于儒學中一些“神秘化”的言論,王充不盲從,而是采取了批判的態(tài)度,這是他唯物主義和無神論思想的發(fā)端。王充說自己“經(jīng)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這背后應該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自己的一些觀點和老師班彪有所不合。在當時人眼里,王充是一個“異類”:進太學如此之難,王充卻謝師而退;學習儒家經(jīng)典就可以做官,王充卻對其加以批判。
“謝師”后的王充,回到了故鄉(xiāng)上虞,一面教授學生,一面獨立研究。其間他也做過官,說是“官”其實有點勉強,我們先看看他做過的職務:“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為從事?!睙o論是掾功曹,還是從事,不過是州郡的屬吏,主要起輔助的作用,地位卑微。但是,職位雖低,王充卻不盲目附和,溜須拍馬,以求升遷,而是不趨炎附勢,不同流合污,甚至還直言諫諍,因此觸犯了一些權(quán)貴,終至罷官回家。
官場失意的王充并沒有灰心喪志,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得官不欣,失位不恨”。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著書立說上,“居貧苦而志不倦,淫讀古文,甘聞異言”,“幽處獨居,考論虛實”,最終完成了《論衡》《譏俗節(jié)義》《政務》《養(yǎng)性》等著作,其中《譏俗節(jié)義》是批判當時社會風氣的,《政務》表達了王充的政治見解,《養(yǎng)性》是關(guān)于養(yǎng)氣自守的議論??上?,這三部書都已經(jīng)失傳了,留下來的僅有《論衡》一部。而《論衡》可以說是王充花費畢生精力完成的一部作品,創(chuàng)作前后歷時達30余年,充分反映了王充的見解和主張,特別是他的唯物主義和無神論思想。
到了晚年,王充又做過一些小官,但都不長久,生計也出了問題,乃至“貧無供養(yǎng),志不娛快”。大約在公元95—96年間,王充病逝于家。
《論衡》一書的創(chuàng)作背景及內(nèi)容
《論衡》一書的產(chǎn)生和漢代社會讖緯學說以及天人感應學說的盛行密不可分。讖是天帝降下來的預言和暗示,后來演變成為秦漢一些儒家學者編造的預示吉兇的隱語;緯也是解釋經(jīng)的文字,不過緯書解經(jīng),并非真正的研究學問,而是把經(jīng)書作為圣人留下的語言,在解釋時穿鑿附會地制造迷信故事。加之,漢武帝時期,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應學說,對儒學進行加工改造,其中摻入了不少神秘性和神學色彩,并將其確立為合法的官學。
到了東漢,這種思潮更加強盛。原因在于,東漢開國皇帝漢光武帝劉秀在未做皇帝前,有一位儒生從關(guān)中帶來一卷“天書”(即讖緯之書),上面寫道:“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于是,劉秀就受命于天,做了天子,并以此昭告天下。劉秀因為讖緯而當了皇帝,所以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圖讖于天下”。這就使得當時社會的主流思想中彌漫著封建神學。
其實,今天看來,讖緯學說、天人感應學說都是統(tǒng)治者用來麻痹廣大民眾、維護王朝統(tǒng)治的工具。由于當時民眾的學識普遍較低,這種帶有神秘色彩的迷信思想才得以廣泛傳播,民眾才深信不疑。
生活在東漢時期的王充,自然受到了當時社會讖緯和天人感應學說的影響,特別是他還在太學中學習過。但是,王充沒有把自己局限在儒家經(jīng)典之內(nèi),而是廣泛涉獵不同的書籍,并有著自己獨立的思考。他一反社會當時的主流思想,提出了無神論和唯物主義觀點。
當然,王充的這一思想,也是受到了他人啟發(fā)的。比如東漢初年學者桓譚,堅決反對讖緯迷信,并著《新論》一書。王充深受其影響,在《論衡》中對桓譚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此外,古文經(jīng)學家劉向、劉歆父子反對以天人感應的觀點來解釋一切人事現(xiàn)象,讓王充產(chǎn)生了深思。社會背景和多重因素交織下,王充的這部代表作《論衡》就誕生了。endprint
取名“論衡”,衡即秤,“論衡”的意思就是作者要對古往今來的一切思想學說加以衡量,評其是非,定其輕重,抨擊所謂的虛妄之說,即“論衡者,……銓輕重之言,立真?zhèn)沃健?,“就世俗之書,訂其真?zhèn)?,辯其實虛”,“折衷以圣道,析理于通材,如衡之平,如鑒之開”,《論衡》“一言也,曰:疾虛妄”。
《論衡》一書,歷來著錄都是八十五篇。流傳至今的有三十卷和十五卷兩種,也都是八十五篇,其中第四十四篇《招致篇》有篇名而無正文,實存八十四篇?,F(xiàn)代學者把《論衡》實存的八十四篇作了大體歸類:
其一是從不同的角度論述性命問題的,有十四篇。其中,《物勢篇》是性命說所依據(jù)的理論,《本性篇》與《率性篇》主要說性,《初稟篇》《無形篇》《偶會篇》《命祿篇》《氣壽篇》《命義篇》《逢遇篇》《累害篇》《幸偶篇》《吉驗篇》主要說命,《骨相篇》說性和命在骨體上的表征。
其二是論述天人關(guān)系的,有二十篇。其中,《自然篇》是天人關(guān)系說所依據(jù)的理論,體現(xiàn)了王充的自然主義天道觀,《寒溫篇》《譴告篇》《變動篇》《感類篇》是評論當時儒家陰陽災異、天人感應諸說違背了天道自然之義,《明雩篇》《順鼓篇》《亂龍篇》《遭虎篇》《商蟲篇》是論述當時災異變動的,《治期篇》《齊世篇》《講瑞篇》《指瑞篇》《是應篇》《宣漢篇》《恢國篇》《驗符篇》《須頌篇》《佚文篇》是論述當時各種瑞應的。
其三是論人鬼關(guān)系及當時禁忌的,有十六篇,貫穿了王充的無神論精神。其中,《論死篇》《死偽篇》《紀妖篇》《訂鬼篇》《言毒篇》《薄葬篇》《祀義篇》《祭意篇》主要論述的是人鬼關(guān)系,反復闡明人死無知,不能為鬼,不能致人禍福,因而提倡薄葬;《四諱篇》《譋時篇》《譏日篇》《卜筮篇》《辨祟篇》《難歲篇》《詰術(shù)篇》《解除篇》論述的是當時的各種禁忌,說明吉兇禍福,皆遭適偶然,所以不應相信一切迷信的禁忌。
其四是評論書傳中的天人感應說及虛妄之言的,有二十四篇,充分體現(xiàn)了王充樸素的唯物主義認識論和實事求是的精神。其中,《變虛篇》《異虛篇》《感虛篇》《福虛篇》《禍虛篇》《龍?zhí)撈贰独滋撈分饕窃u論書傳中的天人感應說,《奇怪篇》《書虛篇》《道虛篇》《語增篇》《儒增篇》《藝增篇》《問孔篇》《非韓篇》《刺孟篇》《談天篇》《說日篇》《實知篇》《知實篇》《定賢篇》《正說篇》《書解篇》《案書篇》主要是評論書傳中的虛妄之言。
其五是論述區(qū)分賢佞才智和用人制度的,有《答佞篇》《程材篇》《量知篇》《謝短篇》《效力篇》《別通篇》《超奇篇》《狀留篇》等八篇。
其六可以當作自序和自傳使用,包括《對作篇》和《自紀篇》兩篇。
《論衡》的現(xiàn)代價值
作為一部蘊含唯物主義和無神論思想的力作,直到今天《論衡》仍有其積極意義。
首先,《論衡》旨在破除對天神的迷信。漢代繼承了前代對天神的迷信說教,認為天是至高無上的神,像人一樣具有感情和意志。董仲舒說,天是“百神之大君”?!栋谆⑼x》說,天是“居高理下為人鎮(zhèn)”的主宰世界的上帝。認為天神能賞善罰惡,君主的喜怒、操行的好壞和政治的得失都會感動天神,使其做出相應的回答,而自然界的變化就是天神意志的體現(xiàn)。這種觀點是當時唯心主義神學的主要內(nèi)容。對此,王充系統(tǒng)闡釋了天是自然而不是神的唯物主義觀點。他根據(jù)天文科學知識和一般常識,認為天和地一樣,是客觀存在的平正無邊的物質(zhì)實體,有自己的運行規(guī)律。日月星辰也都是自然物質(zhì),“系于天,隨天四時轉(zhuǎn)行”。出于對天的樸素唯物主義認識,王充還吸收了道家自然無為的思想,提出人和萬物都是天地施放出來的“恬澹無欲,無為無事”的氣自然形成的,“天地合氣,萬物自生”。他還說“天動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施氣不欲為物,而物自為,此則無為也”,這種自然無為的觀點,既肯定了自然界的物質(zhì)性,又肯定了自然變化的客觀性,從根本上否定了天神的存在。此外,漢代唯心主義神學還編造了很多讖緯學說宣揚君權(quán)神授,說帝王不是人的后代而是天神用某種神物生出來的,符瑞是天神授命帝王統(tǒng)治天下的象征。對此,王充一針見血地指出:“人,物也。雖貴為王侯,性不異于物。”他進一步用“物生自類本種”的唯物主義觀點,指出帝王也是人生的,不是什么天神的后代。王充的這一觀點,是對君權(quán)神授說的公開挑戰(zhàn),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無疑反映了一個唯物主義者的大無畏精神。再有,漢代社會“天神譴告人君,猶人君責怒臣下”這種天人感應譴告說十分盛行,日食、水災、旱災等,在當時都被認為是天神對君主或官員的譴告。對此,王充繼續(xù)他的唯物主義思想,認為天是無意識的物質(zhì)實體,災異的發(fā)生,只是一種自然想象,有它自身的規(guī)律,沒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根本不是天神的有意安排,而且他還揭露出這樣一個社會本質(zhì),即譴告說產(chǎn)生的社會基礎是政治的腐敗。今天看來,王充的這一觀點很具有前瞻性。
其次,《論衡》旨在破除對鬼神的迷信和封建迷信。王充生活的時代,各種鬼神迷信泛濫成災,僅漢光武帝建武二年(26)“初制郊兆于洛陽城南”時,所祠諸神就達一千五百余種。漢章帝時還嫌不夠,繼續(xù)增加。王充對此進行了批判,特別是對“死人為鬼,有知,能害人”的說法,提出了“死人不為鬼,無知,不能害人”的無神論主張。他繼承了桓譚的以燭火比喻形神的唯物主義觀點,精辟地指出:“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就是說,精神必須依靠形體才能產(chǎn)生,世間根本沒有什么死人的靈魂存在。這就從一定的高度批判了靈魂不死的謬論。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指出當時人們祭祀的鬼神,其實都是不存在的,“百祀無鬼,死人無知”,“祭之無福,不祭無禍”。另外,當時人們居家生活時的迷信禁忌多如牛毛,像搬家、蓋房、喪葬、婚嫁、生子等。王充不僅一一駁斥了各種封建迷信禁忌,還著重揭露了各種迷信騙術(shù),為的是讓百姓少受傷害。
第三,《論衡》中體現(xiàn)了王充治國、惠民的思想。王充反對厚葬的習俗,認為這是個人虛榮心的體現(xiàn),更是勞民傷財之舉。厚葬習俗帶來的后果就是社會上的“財盡民貧,國空兵弱”,甚至“國破城亡,主出民散”。與此同時,王充還提出統(tǒng)治者要多關(guān)注民生,注重百姓的實際生活和物質(zhì)利益,實行惠民之政。只有這樣,統(tǒng)治才能穩(wěn)定,社會才能和諧。
最后,王充在書中還提出了自己的人才觀。王充通過研究歷史,認為人才對國家興亡具有重要的作用,是國家盛衰的決定性因素之一。在《效力篇》中,他通過敘述歷史事實,表明了人才的重要性。他還提出,要通過人才實際施展其才能的效果,判斷人才的層次和作用的大小,這是與他唯物主義思想一脈相承的。此外,王充還以千里馬作比喻,當千里馬被用來“引鹽車”時,“垂頭落汗,行不能進”,這說明沒有將它用在合適的地方,雖然用了,但它的價值卻體現(xiàn)不出來。使用人才也是一樣,要將其安排在合適的職位上,才能做到人盡其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