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中國近代史的研究,因為距離人物與事件尚未久遠,經(jīng)常摻入研究者的主觀好惡。再加上二十世紀中國的革命沖突與黨派斗爭激烈,使得學術難以跳出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與牽制,討論很容易就成了聲嘶力竭的歷史評價與批判,出現(xiàn)歷史人物臉譜化、歷史事件概念化的現(xiàn)象,偏離了追求歷史真相復雜性的探索。假如我們相信人有復雜的多面性,認為歷史事件的發(fā)生與進程有其人際關系的糾葛與偶發(fā)性的判斷與抉擇,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歷史教科書陳述的歷史,既是經(jīng)過武斷裁剪的事實,又是過度簡單化的價值判斷,經(jīng)不起深入探究與質(zhì)疑。
李天綱這本《年代記憶》,通過具體的時間段落與人物行跡,以細膩的筆觸展示近代史事的細節(jié),思考歷史人物在當時的處境與言行,抽絲剝繭一般,呈現(xiàn)當事人如何面對事件,如何囿于傳統(tǒng)認知的歷史局限,卻要理解世變?nèi)肇?,做出涉及個人與國家得失的判斷與抉擇。在探討過去的歷史意義之時,本書也沒忘記臧否近代史家如何書寫歷史,如何探討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的糾纏,如何評判歷史人物的千秋功罪。
本書歷史跨度百年,從十九世紀初到二十世紀初,始于鴉片戰(zhàn)爭前西方傳教士眼中的大清帝國,終于一九二七年,即國民黨利用上海的中心城市地位,建立起南京政權為止。選擇從鴉片戰(zhàn)爭之前的馬禮遜說起,有兩個目的:一是,破除把“鴉片戰(zhàn)爭”作為中國近代史開端的教條;二是,摒棄概念化的“東方主義”看法,認為傳教士是基督教至上的“歐洲中心主義者”。這兩個目的,都挑戰(zhàn)了二十世紀下半葉大中華地區(qū)近代史的認知框架,質(zhì)疑了以下的論述方式:西方帝國主義侵華政策明確,旨在化中國為西方殖民地,而中國現(xiàn)代化的過程就是一連串的反抗斗爭,最后取得反殖抗暴的勝利。
其實,以鴉片戰(zhàn)爭作為中國近代史開端,是長期以來的積習,以政治事件史作為歷史演變的焦點與核心,強調(diào)外來的侵略導致了中國現(xiàn)代化的轉(zhuǎn)型,忽視了明清經(jīng)濟社會與文化思想轉(zhuǎn)變的內(nèi)在層面。歷史的演化與進程,不像小兒堆積木那樣可以隨意拼疊,不會因為突發(fā)事件就發(fā)生斷裂性的崩塌,而是像長江大河延綿不斷的波濤,有平緩的河段,也有急流險灘,甚至有懸崖瀑布,卻都是后浪推動前浪,有歷史的連續(xù)性,不是突然冒出的無源之水。探討中國近代史,以鴉片戰(zhàn)爭為開端,無視十六世紀以來早期全球化的世局巨變,忽略葡萄牙海商與耶穌會士東來所產(chǎn)生的東西文化接觸,諱談清軍入關壓制晚明以來開放性思維的閉鎖政策,昧于潛伏在知識人中的“自改革”的歷史可能性,難以解說中華帝國的衰微以至于崩潰,更不用說中國革命浴火重生的追求了。
另外,本書探討一些我們耳熟能詳?shù)氖肥拢岢霾煌瑲v史視角,放在全球史多元文化的認知架構中來探究歷史事件的意義,讓讀者有耳目一新之感。我們可以舉書中論述《南京條約》、火燒圓明園、“戊戌變法”這三個例子,以見中國近代史的復雜性。
分析鴉片戰(zhàn)后清廷簽署《南京條約》的過程,作者指出,當時中外交涉的經(jīng)驗中,其實有一種雙方可以接受而又行之已久的“澳門模式”,但是,清廷卻顢頇行事,割讓了香港:
“澳門模式”的核心是香山縣境內(nèi)的“自治”,不是“割讓”。如果戰(zhàn)前了解清楚,談判得當,清朝政府或許可以仿照澳門的例子,在“省城”廣州劃出一塊“租借地”,滿足英國僑民的“自治”要求。即使開辟珠江口的某個孤島為“英國的澳門”,也不必割讓主權。
好在“五口通商”是按照“澳門模式”設置的,留下了后世收回主權的法理基礎:
《南京條約》規(guī)定的“五處港口”,是按照“澳門模式”開端口的,清朝政府保留了城市主權?!瓘臋嗔嫵缮蟻碇v,中國政府在租界里保留的是“物權”(property),外國僑民借去的是“治權”(governance)。在法律上,“物權”當然地高于“治權”。
有趣的是,到了一九八二年中英談判香港回歸問題的時候,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聽從香港商界的建議,提出以“治權”換“物權”的想法,讓英國繼續(xù)代替中國來“管治”香港,遭到中國政府的斷然拒絕??磥碛伺c某些華商利益集團,是從鴉片戰(zhàn)爭時期,就明白“澳門模式”的意義,到了二十世紀末還想要退而求其次,盡量保有既存的政治經(jīng)濟利益。中國政府到了二十世紀末也清楚了“割讓”與“租借”的差別,不再像琦善與耆英那樣敷衍了事。
更令人感到歷史魅影總是陰魂不散的是,清朝內(nèi)地長期動亂與物權不彰,是租界與割讓地經(jīng)濟起飛的動力?!拔蹇凇敝械纳虾W饨?,雖然一開始是以貿(mào)易通商為主,但很快就因太平天國與小刀會的動亂,涌入了成千上萬的華人,以房地產(chǎn)代替了貿(mào)易和商業(yè),成為上海城市發(fā)展的支柱產(chǎn)業(yè)。開埠以來,上海的地價飛漲,十年漲了十倍,華洋雜處也逐漸演變成華洋共治,發(fā)展出新型的社會形態(tài)。回顧百多年來沿??诎冻鞘械陌l(fā)展,若以上海與香港為例,從開埠到改革開放與香港回歸之后,人口不斷涌入,似乎方興未艾,至今仍是房地產(chǎn)引領經(jīng)濟發(fā)展,則是中國近代史上值得思考的城鄉(xiāng)結構變化問題。
至于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的史實,長期以來都是國人最深刻的心理創(chuàng)傷,咸以為英法強盜掠奪了無數(shù)國寶,并不深究同時參與打劫的共犯,有成百上千的北京居民,而且許多都是吃著皇糧的旗人。王闿運有一首當時膾炙人口的《圓明園詞》,附有自注,說得非常明白:“夷人入京,遂至園宮,見陳設巨麗,相戒弗入,云恐以失物索償也。乃夷人出,而貴族窮者倡率奸民,假夷為名,遂先縱火,夷人還而大掠矣?!标P于劫掠圓明園的資料,參與其事的英法聯(lián)軍關鍵人物也有許多回憶錄面世,詳細敘述了當時搶掠的情況,中文譯本可見中西書局二0一0年出版的《圓明園劫難記憶譯叢》十四種。對于華人參與搶劫破壞圓明園,本書作者深有感慨:
英法聯(lián)軍的士兵中,本來許多是華人。……據(jù)《庚申夷氛紀略》說:英法聯(lián)軍“在粵招募潮勇,傳言不下二萬人。潮勇者,潮州之無賴游民也。又募發(fā)配在粵之遣犯,多系川、楚、登、萊之人,得數(shù)千,皆亡命之徒。又有一種名青皮者,即失業(yè)糧船水手,性素獷悍,亦相聚萬余人。每戰(zhàn)則令遣犯、青皮當先,潮勇次之,而白黑夷殿后”。
一八六0年九月二十六日下令關閉所有北京城門。說來奇怪,他們害怕的并不是英法聯(lián)軍,而是清朝自己的“敗兵”?!氨鴶∪缟降埂保皞蠣敗弊畎缘?。初七日,北京城門關閉,“閉門者,恐敗兵一擁入城,又恐蒙古兵入。城內(nèi)立即紛紛,東城尤甚,南北小街一帶,買米、買面、叫煤者,盤旋如蟻,人聲鼎沸。是日,出城聽戲、送殯者,均關于城外”。如此害怕“自己的”軍隊,可見清朝的“內(nèi)亂”有多嚴重。
“趁火打劫”,不是文化素質(zhì)高低的問題,也不是民族性格缺陷的問題。這是一個體制問題?!瓫]有一個市民中間階級,個人沒有獨立的財產(chǎn)、事業(yè)和追求,人格必然無聊卑下,行為不負責任,也不懂得尊重別的任何東西,到時候就會一哄而起,成為暴民。
關于戊戌變法,一般總環(huán)繞著維新與保守的議題,探討進步思想與頑固勢力的斗爭,以康有為、梁啟超為現(xiàn)代革新思潮的代表,慈禧與榮祿為封建反動的蟊賊。作者在本書中,特別探究了當時官場與宮廷中的人際關系與勢力分布,指出戊戌變法與其后的政變,關鍵還是宮廷的權力斗爭,無關大清帝國的生存命運:
完全就是一場兇險的朝廷內(nèi)訌,是一個帝后黨爭,圍繞“變法”無原則爭斗的宮闈故事。攤上桌面的辯論,固然是所謂“保守”vs“改革”,“賣國”vs“愛國”,“親俄”vs“親英”的“路線斗爭”,但是此時此刻的內(nèi)情里,原則并非重要,它只是相互攻擊的借口,是整倒對方的武器。于是,東方宮廷式樣的權力斗爭,掩蓋了真實的問題,耽誤了急迫的變革,家變導致了國變。
“戊戌變法”有“政”與“學”兩重意義。政治學意義上的“戊戌變法”,以“百日維新”的殘酷結局而告終; 思想史意義上的“戊戌變法”則因為極富戲劇性的“變法”結局, 引起了空前的全國大討論而延續(xù)很久。
作者想指出,大清的政治社會體制已經(jīng)腐朽,清朝統(tǒng)治者不能順應世界潮流,也不可能實現(xiàn)“自改革”。一切政治紛爭與政策爭拗,最后都歸于宮廷與黨派的權力斗爭,都與冠冕堂皇的宣言與口號無關,更無法達到維新與改良的實際目的。當時中國現(xiàn)代化的前景,不在掌握政權的中央,而在社會體制與思維脈絡逐漸改變的南方,特別是華洋雜處的通商口岸,開創(chuàng)有前瞻性的社會結構。
作者在本書“后記”中說到,他師從朱維錚先生,一直試圖聯(lián)系“明末清初”到“清末民初”的歷史變化,希望通過“中學”與“西學”的接觸、沖突與會通,來理解中國“近代性”的歷程。本書的一些觀點,也反映了朱維錚晚年探索中國近代思想史,強調(diào)必須掌握具體歷史人物生活處境與抉擇的看法。朱先生晚年以通俗筆法寫的《重讀近代史》,盡量跳出概念化框架,深入歷史人物的真實生活,剖析歷史事件背后隱藏的歷史潛流,經(jīng)常是與集團利益和個人心態(tài)有關,不能只是“聽其言,觀其行”,還要探究其言行的歷史文化語境,以及人物性格因應事件的具體反應。
了解歷史,不能從理論框架出發(fā),最后又終結于理論框架,因為歷史不是哲思構筑的行為科學,歷史記錄的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生活在具體的時代環(huán)境,做出真實的言行舉措,影響了實際的社會進程。
(《年代記憶》,李天綱著,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