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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里江山圖》中的歷史密碼

        2017-10-13 22:56:41桑農(nóng)
        讀書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千里江山圖政和徽宗

        桑農(nóng)

        《陌生的經(jīng)驗:陳丹青藝術(shù)講稿》第一講的內(nèi)容,便是北宋青綠山水長卷《千里江山圖》。其中引述卷末蔡京的跋文,未錄最后一句。陳丹青的說明是:“以下還有八九個字我弄不懂意思,不錄了?!彼且晃划嫾?,而且是搞油畫的,“不知為不知”,無可厚非。但我查閱了許多畫史資料,也未見對這一句的準(zhǔn)確解釋。其實,這句話才是關(guān)鍵。因為它關(guān)系到宋徽宗為什么會將此畫賜予蔡京,關(guān)系到此畫在當(dāng)時的功能和意義。進而言之,它關(guān)系到如何來解讀這幅中國繪畫史上的鴻篇巨制。

        先來看一下蔡京的跋文:

        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xué)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shù)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跋文中稱此圖是宮廷畫家希孟所繪,此人未見諸史籍。像同一時代《清明上河圖》作者張擇端一樣,我們僅從畫后跋文知道其名。五六百年后,有書畫著錄稱“有王希孟者”,隨后大家都延續(xù)此說,今天各種繪畫史上也是如此。但希孟是否姓“王”,查無實據(jù)。近來學(xué)界頗有異議,一說姓“希”名“孟”,這也不可信,因百家姓只有“郗”字,并無“?!弊?。一說姓“趙”名“希孟”,因是同姓宗室,才得到皇帝特別關(guān)照,或有可能。至于“希孟”兩字,更像是字而非名,也是一說。畫家的姓名無從考實,是一件憾事。但相對于徽宗宮廷里眾多杰出的畫師都湮滅無聞,希孟由于這段跋文在傳世畫作上留下了名字,要算是幸運者了。

        據(jù)跋文所記,畫作完成時希孟只有十八歲,是一位青年才俊。他自幼即在宮廷畫院做學(xué)生,后來進了文書庫,而沒有升任翰林圖畫院的祗候、待詔什么的。他大概更愿意做一位宮廷畫師,所以多次呈獻畫作,希望得到皇帝的青睞?;兆谝彩且晃淮螽嫾遥闯鏊嫾忌形催_到宮廷繪畫的水準(zhǔn),也看出“孺子可教”,于是親自予以指導(dǎo)。不到半年的時間,希孟便畫出這幅《千里江山圖》,得到徽宗的嘉許?!@段敘述,文字并無歧義,不必贅言。

        且說徽宗皇帝看過這幅長卷后,做出了一個看似隨意,卻很可能是深思熟慮的決定,將它賜給宰相蔡京。賜畫的同時,徽宗還對蔡京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這句話理解起來是有一定難度。“天下士”,典故出自《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中新垣衍的話:“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贝笠馐钦f,他這才知道魯仲連是天下杰出的高士。后遂以“天下士”指才德非凡之士,如唐代高適《詠史》詩:“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p>

        “作之”似乎不用解釋,但考慮到魯仲連的典故,可參考司馬光《資治通鑒》卷六。魏安王問宰相孔斌,誰是天下之高士??妆笳f世上沒有這種人,如果有,那就是魯仲連了。魏安王說魯仲連“強作之者,非體自然也”??妆蟠鸬溃骸叭私宰髦?。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變,習(xí)與體成,則自然也?!贝笠馐钦f,人都是要強求自己去做一些事。假如不停地做下去,便會成為君子;始終不變地去做,習(xí)慣與本性漸漸養(yǎng)成,也就成為自然了。

        宋徽宗說“天下士在作之而已”,就事論事,是對希孟及其繪畫才能的褒獎,說他堅持不懈去做,終于修成正果。但考慮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一位皇帝對當(dāng)朝宰相說這番話,是否會別有深意?

        皇帝賜畫給大臣無疑屬于一種恩典。而在宋朝,觀畫、賜畫更是一種隆重的宮廷儀式,徽宗時代尤為盛行。據(jù)《宋會要輯稿》記載,宣和四年(一一二二)三月二日,徽宗駕幸秘書省,宣群臣“觀御府書畫”,蔡京也在其中。當(dāng)時人數(shù)眾多,爭先恐后,場面十分擁擠。徽宗還特意關(guān)照多設(shè)書案,讓大家都能近前觀賞,“以示恩意”。當(dāng)日,有五六十人獲“賜御書畫”。這種儀式性的活動,顯然具有政治功能。通過書畫的集體觀看和賞賜,君臣之間形成某種默契和共識,才是真正要達到的效果。從兩件傳世畫作上蔡京的跋文看,此前的大觀四年(一一一0),徽宗讓他觀賞過“御制”《雪江歸棹圖》;政和三年(一一一三),又將《千里江山圖》賜予他。

        政和三年,對于徽宗和蔡京二人,或許沒有什么特殊意義??墒乔耙荒?,即政和二年(一一一二),值得特別關(guān)注。這一年,徽宗下詔重新啟用已經(jīng)致仕的蔡京;蔡京第三次出任宰相。徽宗對其在位期間長期擔(dān)任宰相、推行新政的蔡京原本十分信任,但由于受到舊黨批評和彈劾的壓力,曾兩度免去蔡京的職位。蔡京于政和二年復(fù)職,不久,徽宗還在宮內(nèi)太清樓賜宴,蔡京為此寫有《太清樓侍宴記》。第二年,徽宗將《千里江山圖》賜予蔡京,蔡京在卷后寫下了這段跋文。

        這段跋文里的故事屬于宮中秘聞,應(yīng)該是徽宗親口對蔡京說的?;兆谠敿毜亟榻B了一位身份低微的年輕畫師希孟,交待了繪畫創(chuàng)作的過程。其中有對希孟的嘉許,也有自我標(biāo)榜的意味,但徽宗的用意或許并不僅僅在此。如果只是因為《千里江山圖》畫得好才賞賜給蔡京,順便自我炫耀一番,他大可像《雪江歸棹圖》那樣,連“代御染寫”的畫師都不用提,直接簽上“天下一人”的押,把它變成一幅“御制”畫,效果豈不是更好?可這一次他并沒有這樣做,而是將事實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蔡京。他說希孟數(shù)次獻畫,都沒有被看中,最后在自己的指導(dǎo)和授意下,終于完成了這幅杰作。這是否也有對蔡京仕途命運的暗示呢?雖然幾次被撤職,但最終還是可以得到皇上的重用,完成新政大業(yè)。

        將跋文放到這一特定語境來理解,最后一句“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的言外之意,就昭然若揭了。那就是說:才能非凡之人,只要堅持不懈、始終不變地去做就行了。希孟如此,蔡太師有著非凡的才能,何妨不也如此?當(dāng)然,必須按照皇上的“誨諭”去做。

        蔡京此前不久剛剛復(fù)職,第三次被委以經(jīng)國之重任,對此當(dāng)然心領(lǐng)神會。他在畫卷上寫下跋文,決不至于是隨手涂鴉。古人在畫卷上書寫題跋,是一件非常慎重的事,何況是在御賜畫卷上寫字。蔡京完完整整地記下徽宗對他說的故事、對他說的話,無疑是要表示,皇上的誨諭他都“記下”了。甚至不排除這樣的可能,即這段跋文會被徽宗看到。蔡京正好借此表示:只要得到皇上的器重和提攜,他也會像希孟一樣不計較挫折,堅持不懈,輔佐皇上,治理國家?!怯捎谶@種君臣之間的交流與默契,徽宗與蔡京的關(guān)系才非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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