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我的人生樂趣里，有一項是參加飯局。

好多年里，飯局的名聲很不好。大概中國人的飯局多半累人，好多人要借飯局之名辦事才應酬接待，還有些人壓力過大要借酒裝瘋，這種飯局當然不好玩。

我對飯局印象良好，大概一是因為無權(quán)無勢，沒人要求我辦事，來往吃飯的全是朋友，所以吃飯很輕松。大家都是草民，平時做自己做慣了，完全不必借酒卸下偽裝，就是輕輕松松吃吃聊聊。

二是長期在家工作，飯局對我來說就是一種休息。寫了一天稿，心悶人累，去外面透一下氣，和朋友們聊會兒天，也是一種緩沖。因為關(guān)系親近，他們甚至還允許你因為寫稿寫累了而發(fā)呆，整個飯局過程中你走神他們也不奇怪。吃著飯，看著多年的朋友在你面前打打鬧鬧、插科打諢，心里感覺蠻溫暖的。就算不說話，也感覺自己像掉到了一個溫暖的水池子里，被掏空的自己像回了血，瞬間就恢復了元氣。

當然，人到中年，對于飯局也是有要求的，我的要求就是三個字：不要吵。

年輕的時候，喜歡去熱鬧的菜館，熱氣騰騰地吃，汗流浹背地喝，人越多越開心。現(xiàn)在真的受不了那種嘈雜，要扯起嗓子說話才能被人聽到，要豎起耳朵才能聽到對面人在說什么，一頓飯下來，覺得簡直全身功力盡廢、經(jīng)脈斷絕。這種地方如今是請我也不去——那有人就說了，你的意思是一定要包間嘍？其實也不是一定要包間，有包間當然好，更隔音，但最主要是飯店的隔音要做得好。我也去過擺滿桌子的飯館，但人和人之間還是可以悄聲說話，桌與桌之間也互不干擾。我問過一個建筑師這是為什么，他說最主要的原因是材料的選擇，這里的地毯和墻壁都會選吸音效果更好的，當然造價也就更高。換言之，如果一個飯館能重視它的地毯和墻壁，它本身有多好不敢說，至少不會太差。

另外一個選擇就是，在“私竇”里吃。“不要吵”之余又好吃，這就需要一間清靜的房子和一個會做飯的廚師。我見過有富豪朋友在城中專門建一私廚，也營業(yè)，但主要目的是待客。春天香椿上市了，秋天蟹肥了，每當有時令菜上市的時候，他就會專門組織一次飯局，呼朋喚友上他的私廚吃飯。這當然要有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畢竟好的廚子和好的食材才是真正難得的。平常人最可行的是家宴，但現(xiàn)代社會公寓空間淺窄，朋友上門難免影響家人生活，我見過將這個難題處理得最好的就是我的朋友王能干。她業(yè)余時間最愛做菜，平時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請朋友來家吃飯（話說這個愛好也真是太高尚了）。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她把自己用來出租的望江公寓收了回來，專門用來做飯，一周擬一次菜單，請朋友（主要是閨密）來吃，受邀者最多拎一瓶酒上門。大家坐定后，先鑒定一下王能干最近的手藝有沒有進步，夸她一番，再把酒言歡，暢所欲言，完全不用考慮時間，因為是在家里，想聊多久聊多久。這讓我想起從前中國人之間的飯局。于暮春之際，草長鶯飛之時，選一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日子，三五知己出門到一山清水秀之地，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處，列坐其次，喝喝酒、說說話、吃吃菜，暢敘幽情，“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信可樂也”。

誰能想到呢，一千多年前的中式飯局的盛況已難再重現(xiàn)。一是茂林修竹之處難尋，二是能一起喝酒暢談心事的人難尋，大家都好忙。而且，這年頭敞開心扉是件多難的事啊……有錢還得有閑，有閑還得有心，現(xiàn)代社會的大部分男人是真沒有心情去溪邊喝酒吃飯了。公司要上市的男人們要吃應酬飯，朝九晚五的男人們養(yǎng)家糊口，壓力很大，倒是行有余力的女人們有心有力，于和風暢懷之際愿意享受生活。女人確實是更貼近自然的生物，在王能干家喝酒吃飯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做現(xiàn)代女人還真是挺幸福的。

（辰 依摘自《上海采風》2017年第8期，劉 宏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