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師范大學 王曉娜

景頗語話題結構再分析

沈陽師范大學 王曉娜

基于Neeleman & Vermeulen(2012)對話題、焦點的分類體系，通過考察大量景頗語真實語料，本文重新分析了景頗語話題結構的語法特征，并重新審視了景頗語虛詞ko31的語法本質。本研究發(fā)現，景頗語的ko31是一個多功能虛詞，不僅是話題標記，而且也是對比焦點標記。另外，與漢語話題結構相比，景頗語重疊的語法手段與話題結構有強關聯性；景頗語的主語和話題的界限更清晰，具有兩套獨立形態(tài)標記體系；景頗語暫時沒有發(fā)現漢語的垂懸話題結構。

景頗語；重疊；ko31；話題結構；對比焦點

1. 引言

景頗語屬于漢藏語系藏緬語族，但因其有許多有別于藏緬語族內親屬語言的特點，成為一個獨立的語支。(戴慶廈等 1989)從類型學角度來看，景頗語的形態(tài)表達手段處于中間狀態(tài)，比分析性較強的哈尼、白、彝等語言豐富，但比形態(tài)變化非常豐富的嘉戎、羌、普米等語言匱乏。因此，景頗語屬于分析型—形態(tài)型兼?zhèn)涞恼Z言。認識景頗語的語法特點，對于了解漢藏語語法的整體特點和語言演變等都至關重要。

本文主要考察景頗語話題結構的特點，尤其是重疊與話題結構之間的互動關系、復句的話題結構以及復雜話題結構的特征和功能。

2. 重疊與話題結構

重疊是景頗語的一個重要語法手段(戴慶廈 2000: 120； 2012: 26)。重疊除了表達特定的意義之外，主要是滿足韻律的需求。景頗語的大多數詞類都可以重疊，不僅實詞可以重疊，某些虛詞也可以重疊?？梢灾丿B的詞類包括名詞、代詞、動詞、形容詞、數詞、量詞和狀詞。但是，重疊后能做話題成分的是除狀詞之外的名詞、動詞、數詞和量詞。下面分別舉例說明。

2.1 名詞重疊做話題

景頗語大多數名詞都能重疊。單音節(jié)名詞整體重疊，變成雙音節(jié)；雙音節(jié)名詞只重疊最后一個音節(jié)。重疊后的名詞結構主要是表示強調和復數意義等。例如：

(戴慶廈 2012： 40)

(戴慶廈 2012： 40)

(戴慶廈 2012： 41)

(戴慶廈 2012： 41)

(戴慶廈 2012： 41)

(戴慶廈 2012： 27)

景頗語的話題標記是ko31, 它的用法是在所談及的話題成分后加上話題標記ko31，形成“話題—述題”結構。例(1)和例(2)重疊的名詞分別為“s?55lik55lik55”(香煙)和“tai31ni33ni33”(今年)，前者在(1)句中充當主要動詞的受事賓語，后者在(2)句中充當時間狀語。

例(3)和(4)重疊的部分為“疑問代詞+處所名詞”所構成的復合疑問詞，重疊的是處所名詞，重疊后表達復數意義。例(5)是將例(3)中的疑問詞“kǎ31a31tete”(哪些地方)置于句首，后面強制要求加上話題標記ko31。例(6)是一個對舉復句，單音節(jié)名詞“phun55”(樹)重疊后表達復數意義，并且做對舉分句的話題。

從以上6個例句，我們可以看出景頗語名詞(包括方位名詞)的重疊在表達復數意義和做話題成分之間有一種互動關系。如果以“復數”和“話題”作為特征參數的話，景頗語名詞重疊有三種可能的語法特征方陣，分別為[+復數，+話題]、[+復數，-話題]和[-復數，+話題]，對應表1中a—c三個例句中畫橫線的部分。

表1 景頗語名詞重疊的語法功能

2.2 動詞重疊做話題

景頗語的大多數動詞都能重疊，重疊后的動詞成分在句中主要做狀語，其次是主語和謂語。動詞重疊做狀語常常用來修飾泛指動詞(包括ai31、 ti33、a33、u55和e33), 表示動作行為經常發(fā)生；動詞重疊做謂語只用于感嘆句，要求在句尾使用句尾詞“ai33”或表感嘆的語氣詞“wa33”(啊)；動詞重疊做定語只能修飾名詞中心語“ni33”(人們)，且要求在定語后加關系助詞“ai33”(的)。

動詞重疊做話題時，要求重疊的動詞后面必須加話題標記ko31,表示“論……要算……”或“關于……就……”的意義。重疊的方式是單音節(jié)動詞全部重疊，雙音節(jié)動詞只重疊后一音節(jié)(戴慶廈 2012: 106-107)。但是泛指動詞(包括ai31、ti33、a33、u55、e33)、存在動詞(包括lu31、a31、o33)以及判斷動詞(包括e55、e51、e、ai55)一般不能重疊做話題。景頗語動詞重疊做話題的例句如下所示(戴慶廈 2012: 107)：

景頗語動詞重疊做話題時，關涉的對象是一個事件。它可以是光桿的動詞，如例句(7)和(10)，也可以是動詞短語結構，如(8)、(9)、(11)和(12)。動詞短語做話題時，重疊的是動詞部分，重疊方式仍然遵守的是“單音節(jié)動詞全部重疊，雙音節(jié)動詞只重疊后一音節(jié)”的規(guī)則(戴慶廈 2012： 105)。以例(8)和(9)為例，(8)中“?an31?a55”(吃肉)是一個動賓短語，當它做話題時，只需要重疊單音節(jié)動詞“?a55”(吃)，構成“?an31?a55?a55”。例(9)的話題成分是動賓短語“l(fā)a55khum51k?31lo33”(做凳子)，動詞是雙音節(jié)“k?31lo33”(做)，重疊的方式是重疊最后一個音節(jié)lo33。

景頗語動詞重疊式后加關系助詞“ai33”(的)后，表達“所有”義，述題句通常存在與之對應的副詞“khai33”(盡)，但不是強制要求，對譯成漢語的“都”。例如：

從例句(13)和(14)可以看出，這種結構中的謂語動詞常常是判斷動詞“e51”(是)，形成一個準分裂句結構，意思是“所有……的是……”。景頗語的這類準分裂句結構，與漢語準分裂結構相比多了一個話題助詞“ko31”；與英語準分裂結構相比來說，英語用“what”引導，且在動詞前，景頗語用“ai33”，且在動詞后。

2.3 形容詞重疊做話題

景頗語大部分形容詞都可以重疊，重疊后的結構可以在句中做狀語、主語和謂語。做主語時，同動詞重疊做話題一樣，同樣要求其后必須加話題標記“ko31”。如果重疊的形容詞后加“ai33”(的)，再加“ko31”，則表示“所有……的”意思，通常后面要加話題助詞ko31，意思是“論……, 要算……”。例如(戴慶廈 2012: 115)：

除此之外，單音節(jié)形容詞和少數雙音節(jié)形容詞重疊后嵌入中綴mi31或m?31(調值在具體語境中會發(fā)生變化)后也能做話題，意思是“所有……的”。例如(戴慶廈 2012: 115)：

2.4 數詞重疊做話題

數詞重疊在句中可以做主語、賓語，少數能做定語。重疊的方式也是單音節(jié)數詞全部重疊，多音節(jié)數詞只重疊最后一個音節(jié)。數詞重疊做話題時，也是在重疊的數詞后加話題標記ko31，表強調，其述題大多是一個否定句。數詞“l(fā)?55ai51”(一)重疊時，表示“有些，有的”的意義(戴慶廈 2012: 127)。例如：

例(25)和(26)中的話題成分是數詞重疊形式，述題句都是否定陳述句，由否定詞“n55”(不、沒)構成。例(27)和(28)是對舉復句，各分句的句首成分為數詞“一”重疊形式做話題，表達存在復數義，對譯的漢語為“有些”。

2.5 量詞重疊做話題

景頗語的大多數量詞也能重疊，量詞重疊做話題時，表示兩種意義，一種是表示“有些、有的”的意義；另外一種表示“強調”，但其前面必須加指示代詞(戴慶廈 2012： 144)。例如：

例(29)—(31)是光桿量詞重疊后做話題，量詞分別為jan33(根)、thi31ko33(戶)和la31(次)；例(32)—(33)是指示代詞和量詞重疊形式構成句子的話題，分別為指示代詞n33tai33(這)、tai33(那)和量詞lok31(畦)、la31(次)重疊形式組合做句子的話題，因為指示代詞的存在，話題所指具有定指義。話題成分與述題句之間的語法關系是多樣的，例(29)、(30)和(32)的話題成分是述題句的主語，例(31)和(33)中的話題成分是動量短語修飾述題句的謂詞。

3. 復句內的話題結構

景頗語的話題助詞ko31不僅能出現在單句中，還能出現在復句中。下面我們來看一下景頗語復句內話題結構的特點。

首先，景頗語對舉復句中常常要求兩個分句的主語后面加話題標記——景頗語的話題助詞ko31，兩個分句表達的意義是對舉的。例如：

(戴慶廈 2012： 404)

(戴慶廈 2012： 40)

(戴慶廈 2012： 401)

(戴慶廈 2012： 401)

除了對舉復句外，條件復句和因果復句中的分句后可以加話題標記 ko31整體做話題，例如：

(戴慶廈 2012： 401)

(戴慶廈 2012： 406)

(戴慶廈 2012： 406)

最后，當景頗語復句中兩個分句所陳述的對象同指或表示部分—整體的關系時，句首的名詞成分后帶話題標記，做整個復句的話題。例如：

(戴慶廈 2012： 400)

(戴慶廈 2012： 403)

(戴慶廈 2012： 404)

4. 復雜話題結構

景頗語單句內可以存在一個以上的話題標記。例如：

(戴慶廈 2012： 70)

戴慶廈(2001: 104)指出景頗語的話題結構只有一種形式，即話題在前，述題在后。而句子成分的位置是靈活的。具體來說，在無標記的情況下，景頗語句子的主語位于句首，在賓語之前，滿足景頗語SOV型語序，但也可以位于賓語之后，通過在賓語成分之后加話題標記，使其前移至句首位置，形成OSV語序；賓語通常位于主語之后，但也可以提到主語之前，也是通過附加話題標記前移至句首做話題。但景頗語的話題成分并不總是占據句首位置。例如：

(戴慶廈 2012： 63)

(戴慶廈 2012： 428)

(戴慶廈 2012： 430)

(46)—(48)這三個例句的話題成分之前還存在一個修飾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名詞“?o33te”(從前)、“tai33??31loi55”(那時)。其中(47)和(48)取自景頗語童話故事《獅子和牛虻的故事》和《偷山羊的故事》。除此之外，景頗語的話題助詞前還可能存在一個小句。例如：

(戴慶廈 2012： 444)

例(49)是一個諺語，整體是一個并列復句，每個并列分句內是一個讓步復句。讓步復句的主句存在一個話題成分“l(fā)?31ni55mi33”(一天)，該話題成分之前是一個由“tim51”(即使)引導的讓步從句。

例句(45)—(49)都是話題成分沒有位于句首的句子，即話題成分之前還有其他成分。例句(45)存在兩個話題標記，對于第二個話題成分“tina33apu31li31”(自己的活兒)來說，它并不占據句首位置；例句(46)—(48)雖只有一個話題標記，但是話題成分也都不位于句首，即前面還存在一個充當時間狀語的名詞結構；例句(49)也只有一個話題標記，但是話題成分之前存在一個讓步從句。

結合戴慶廈(2001： 104)話題成分在前、述題在后的說法，例(46)—(49)這類結構從邏輯上有兩種可能的分析。第一種可能是句法位置和話題成分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也就是說，景頗語的話題成分可能并不總是占據句首位置。第二種可能是景頗語話題結構存在層級關系，即存在主次話題之分，居于高位的話題成分為主話題，居于低位的話題成分為次話題。

5. 景頗語話題結構分析

話題和焦點是信息結構研究中兩個非常重要的范疇，這兩個范疇衍生出兩個次范疇：對比話題和對比焦點。Neeleman & Vermeulen(2012： 25)指出話題、焦點和對比之間的四分關系。

表2通過特征方陣的形式說明了關涉話題和對比話題的區(qū)別，后者是具有對比解讀的話題；而信息焦點和對比焦點的區(qū)別在于，后者具有對比解讀的焦點。對比話題和對比焦點的相同點在于兩者都具有對比解讀，很容易混淆。周士宏(2009: 14)指出對比話題和對比焦點的區(qū)別在于“對比焦點總包含糾錯或矛盾的語用意義，對比的是焦點成分與其他可能的候選項(即不同‘名詞性成分NP’之間的對比)；對比話題所要對比的仍是對話題的不同陳述(即不同‘謂語動詞VP’之間的對比)，其作用在于提示不同的話題”。

根據表2，景頗語既有關涉話題，也有對比話題(Büring 2016)，都用“ko31”來標記。景頗語的對比話題常常出現在對舉復句中。例如：

(戴慶廈 2012： 40)

(戴慶廈 2012： 404)

例(50)中的“s?55lik55lik55ko31”(香煙)是關涉話題，例(51)中的“n31tai33ko31”(這)和“wo55a31ko31”(那)是對比話題，表達的是對“n31tai33ko31”(這)和“wo55a31ko31”(那)的不同陳述，謂語部分不能省略，否則不合法。例如:

景頗語的特指疑問句中，疑問詞常常位于句首，并且后面也加話題標記“ko31”表示強調。Rooth(1985， 1992)指出特指疑問句的語義是所有可能回答命題的集合，包括真命題，也包括假命題。以(53)為例，特指疑問詞“k?31e51tete”(哪些地方)觸發(fā)一個命題集合，用邏輯表達式表示為< λx [你去x] {北京，沈陽，上海，天津……}>,那么回答只需要在眾多候選項集合中選擇一個滿足條件的所指。

對(53)中A的提問，B回答可以，但是B’的回答不好，因為這里的特指疑問詞是對比焦點，具有排他性和窮盡性特征。正如Neeleman & Vermeulen(2012: 12)所指出的那樣，對比焦點常常蘊含一個否定的命題，以B的回答為例，“隴川我去過”蘊含“除隴川以外的其他地方，我沒有去過”的意思。 如果以上的分析正確的話，那就說明景頗語的“ko31”具有多功能性，它不僅可以標記關涉話題和對比話題，還可以標記對比焦點。將景頗語“ko31”分析為多功能性虛詞，不僅符合景頗語的語言事實，同時也符合景頗語由屈折型語言向分析型語法過渡的趨勢。戴慶廈(1998: 14)指出景頗語正處于由屈折型向分析型過渡的階段，其形態(tài)形式逐漸減少，那么勢必助詞的功能逐漸擴大。

如果景頗語“ko31”是一個多功能性成分的話，那么也就可以很好地解釋上文復雜話題結構的性質，見例句(54)和(55)：

(戴慶廈 2012： 63)

(戴慶廈 2012： 70)

例(54)這類“時間名詞+名詞短語+ko31”結構很常見，時間名詞后可以加“ko31”，但常常不用。Neeleman & Vermeulen(2012: 4)指出，不管話題和焦點如何移位，兩者之間的相對位置關系一定是話題高于焦點。除此之外，在前面我們已經證明了景頗語的“ko31”既可以標記話題也可以標記對比焦點?；谶@兩點，(54)和(55)這兩個例句中句首的兩個名詞性成分(為陳述方便，分別記作NP1和NP2)的性質大概有以下可能性：NP1為關涉話題，NP2為對比話題或對比焦點；NP1為對比話題，NP2為對比焦點。根據具體的語境，景頗語多重“ko31”標記結構可以分析為以上任何一種可能結構。

6. 結語

本文主要分析了景頗語名詞、動詞、形容詞、數詞和量詞重疊做話題的結構復句內的話題結構以及復雜話題結構的特征?；贜eeleman & Vermeulen(2012)的話題和焦點研究框架，我們認為景頗語的“ko31”不僅是話題標記(戴慶廈 2001， 2012)，而且它是一個多功能性虛詞，既可以標記話題(包括關涉話題和對比話題)，也可以標記對比焦點。與漢語話題結構相比，景頗語的話題結構具有以下語法特征：

第一，景頗語的重疊語法手段與話題具有強關聯性，漢語則不然。

第二，景頗語的話題標記“ko31”同時也能標記對比焦點，而漢語的話題標記“啊、呀、呢”不能標記對比焦點。

第三，景頗語的條件復句和因果復句中，表達條件和結果的小句整體可以做話題，由“ko31”標記；漢語的條件復句中，條件小句可以整體做話題，但因果復句中的結果小句不能整體做話題。

第四，景頗語的主語和話題具有兩套獨立的形態(tài)標記體系，界限清晰(戴慶廈 2001)，但漢語的主語和話題界限不清。

第五，景頗語暫時沒有發(fā)現與漢語類似的垂懸話題(例如：“那場大火，幸虧消防員來得及時”)。

本文基于信息結構理論，雖然重新界定了景頗語虛詞“ko31”的句法地位，以及景頗語話題結構的構成、意義和特點，但仍有一些未解決的問題，比如上文例(49)中，位于話題標記之前的讓步從句“su31tim51”和“k?31to55tim51”應該如何分析？這里的“ko31”前的名詞成分是關涉話題、對比話題還是對比焦點呢？這些問題都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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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淑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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