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光
《紅樓夢》詩詞對先秦文化元典的受容探賾
——以《詩經(jīng)》為例
○李春光
詩詞歌賦作為《紅樓夢》的重要組成部分,有如《紅樓夢》文本本身一般,汲取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處甚多。就文學(xué)接受而言,《紅樓夢》詩詞于經(jīng)史子集四部亦多有染指。單就經(jīng)部而言,《詩經(jīng)》在《紅樓夢》詩詞中的大量出現(xiàn),亦絕非偶然?!都t樓夢》借徑《詩經(jīng)》言說自家塊壘,或潛塑人物性格,或暗示人物命運,或小示情節(jié)發(fā)展,或幽構(gòu)周遭環(huán)境,可謂匠心獨運,穿鑿無痕。由《紅樓夢》詩詞對《詩經(jīng)》的受容,亦可管窺作者對以經(jīng)、子二部為代表的先秦文化元典的接受與態(tài)度,即《詩經(jīng)》優(yōu)先、重道輕儒的原則。
詩經(jīng);紅樓夢;詩詞曲賦;文學(xué)接受
相對而言,《紅樓夢》詩詞研究并非紅學(xué)研究之重鎮(zhèn)。陳獨秀先生曾在《<紅樓夢>新敘》一文中放言:“我嘗以為如有名手將《石頭記》瑣屑的故事盡量刪削,單留下善寫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國近代史的文學(xué)作品中代表著作?!?林文光:《陳獨秀文選》,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四川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196頁。隨后,茅盾先生在《<紅樓夢>(潔本)導(dǎo)言》一文中作出回應(yīng),他認(rèn)為“大觀園眾姊妹結(jié)社吟詩,新年打燈謎,諸如此類的風(fēng)雅故事”可以“全部刪去”*茅盾:《茅盾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年,第520頁。。陳、沈二位先生作為倡導(dǎo)新文化運動的學(xué)者,深受西方敘事學(xué)典型人物理論之濡染,加之當(dāng)時對一切傳統(tǒng)文化價值進行重估的文化風(fēng)氣,直接導(dǎo)致其觀點的時代局限性。且當(dāng)時的紅學(xué)研究尚未普及與深入,考據(jù)索隱二派攪動風(fēng)云的紅學(xué)氣象,《紅樓夢》詩詞研究被棄置一隅亦在情理之中。然而,一部敘事文學(xué)作品的成就,不僅體現(xiàn)于這其中的人情世故,詩詞歌賦亦會增加文本的思想內(nèi)涵與審美情趣。正如宋克夫先生所言,賈寶玉所追求的“任情恣性”的存在方式便是“詩酒生活”*宋克夫:《宋明理學(xué)與章回小說》,武漢:武漢出版社,1995年,第235頁。。如果離開了詩詞歌賦,大觀園這詩意地棲居將會黯然失色。更何況,《紅樓夢》詩詞是作者逞才的絕佳載體。如《秋窗風(fēng)雨夕》便是《春江花月夜》的仿作,但前者的意境已然超脫后者藩籬而自成一家?!都t樓夢》詩詞在承繼前代優(yōu)秀文化成果之時,從神髓上則是把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先秦文化元典作為其逞才的精神內(nèi)核?!都t樓夢》熔淬《詩經(jīng)》之雅言,或潛塑人物性格,或暗示人物命運,或小示情節(jié)發(fā)展,或幽構(gòu)周遭環(huán)境,可謂匠心獨運,穿鑿無痕。
概而觀之,《紅樓夢》對《詩經(jīng)》的受容可以分作三種類型。
類型一:《紅樓夢》文本對《詩經(jīng)》的直接引用。
例如:第九回《戀風(fēng)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xué)堂》中,賈政審問李貴寶玉的學(xué)習(xí)情況時,李貴就直接“誤用”了《詩經(jīng)》里的句子:
(賈政)因向他(李貴)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xué),他到底念了些什么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里,學(xué)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一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帳!”嚇的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應(yīng)“是”,又回說:“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jīng)》,什么‘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闭f的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撐不住笑了。因說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jīng)》,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xué)里太爺?shù)陌?,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jīng)》古文,一概不用虛應(yīng)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p>
從上面這一段對話可以得出四個結(jié)論:第一,這種引用屬于因人而異型的“誤用”。正如蔡義江先生所言,紅樓詩詞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按頭制帽,詩即其人”(在論及紅樓詩詞時,蔡義江先生認(rèn)為紅樓詩詞有如下六個特點:1.真正的“文備眾體”;2.借題發(fā)揮,傷時罵世;3.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4.時代文化精神生活的反映;5.按頭制帽,詩即其人;6.讖語式的表現(xiàn)方法)*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7頁。。曹雪芹在旁征博引之時正是遵循了“按頭制帽,詩即其人”的原則,李貴胸?zé)o點墨,因為跟著寶玉才旁聽了些許內(nèi)容,把“食野之蘋”說成是“荷葉浮萍”,如此諧音相近的錯法,亦在情理之中,恰好吻合了李貴的地位和身份。第二,這種引用同時又屬于環(huán)境指向型“妙用”。“呦呦鹿鳴”出自《詩經(jīng)·小雅·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毛詩序》云:“鹿鳴,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31頁。這時,這種引用剛好有提示環(huán)境的功用,與“賈政回家早些,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閑談”的情況吻合,而賈政厚遇這些清客更是不言自明。而面對李貴的諧音之錯,賈政與清客們“哄然大笑”,這錯愕與歡笑的對比,說明儒家入仕之知識仍然掌握在少數(shù)士大夫手中,下層民眾仍然很少有機會接觸到真正的知識。第三,有些學(xué)者認(rèn)為,這句“誤用”暗示了賈寶玉將來的命運,是典型的借典明志。陳子為認(rèn)為:“‘呦呦鹿鳴’者鄉(xiāng)闈報捷也,‘荷葉浮萍’者闈后潛逃也,寶玉之末路已兆于此也?!?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見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03頁。此評雖有穿鑿附會之嫌,但以“呦呦鹿鳴”喻指“燕嘉賓”,親朋故舊前來道賀,證明寶玉鄉(xiāng)闈得中;以“荷葉浮萍”喻指水流云散、萬境皆空,進而暗示寶玉“懸崖撒手”、皈依三寶。亦可自成一說。第四,表明了曹雪芹推崇《詩經(jīng)》的態(tài)度。在賈政看來,賈寶玉對《詩經(jīng)》的學(xué)習(xí)只是“虛應(yīng)故事”“掩耳盜鈴”,并無實際功用,所以讓賈寶玉跳過《詩經(jīng)》,直接從《四書》開始。這就是賈政父子對于儒家經(jīng)典——以《四書》為代表的科考文化和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怡情文化——價值取向的根本分野。明清科考以《四書》為綱領(lǐng),賈政此舉無非是讓賈寶玉早日習(xí)得科舉的文化語境,以備日后走上仕途,光耀門楣。事實上,寶玉的逆反就體現(xiàn)在對《四書》的睥睨,進而對詩詞歌賦這些怡情文化情有獨鐘,大觀園所題楹聯(lián)、《芙蓉女兒誄》等作品中均引用《詩經(jīng)》的篇什便是佐證??梢姡苎┣弁ㄟ^賈寶玉輕視《四書》的行止,肯定并推崇了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怡情文化的價值。
類型二:《紅樓夢》的整體建構(gòu)模式深得《詩經(jīng)》之真?zhèn)鳌?/p>
解盦居士在《石頭臆說》一文中開篇名義:“《紅樓夢》一書得《國風(fēng)》、《小雅》、《離騷》遺意,參以《莊》《列》寓言,奇想天開,戛戛獨造?!?解盦居士:《悟石軒石頭記集評》,見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84頁。紫瑯山人在《妙復(fù)軒評石頭記序》中說:“古者著人之不善,無非望人之復(fù)善耳。莫不善于淫奔,而《風(fēng)》詩采之;莫不善于弒逆,而《春秋》筆之。可以知作者之苦心矣?!?太平閑人:《妙復(fù)軒評石頭記》,見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37—38頁。王夢阮在《紅樓夢索隱提要》中說《紅樓夢》“美刺學(xué)《詩》”“書法學(xué)《春秋》”“參互錯綜學(xué)《周易》”“淋漓痛快學(xué)《孟子》”*王夢阮:《紅樓夢索隱提要》,見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294頁。。由此可見,《紅樓夢》于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先秦元典之中借力不少,并在其建構(gòu)模式之中留下了它們的痕跡。
首先,《紅樓夢》的意旨暗合《詩經(jīng)》之意旨?!都t樓夢》“大旨談情”,這就暗合了《詩經(jīng)》“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的題中之義;若是要告誡后人勿行淫奔無恥之事,就必然以《詩經(jīng)》正之、導(dǎo)之??鬃印啊蛾P(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的論斷大體可以說的過去,即使仍有異議存在。清人江永有言:“《詩》亦自有淫聲”,聞一多先生亦在《詩經(jīng)的性欲觀》中明言“《詩經(jīng)》可以說‘好色而淫’,淫的厲害”,并進一步認(rèn)為“《詩經(jīng)》是一部淫詩”*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9、190頁。。20世紀(jì)初葉,隨著歐美文化人類學(xué)的興起,泰勒、摩爾根、弗雷澤、格羅塞等人的論著或觀點,經(jīng)由日俄的文化傳輸濡染了中國學(xué)人。學(xué)者們以重估傳統(tǒng)文化為視閾,借用西方新觀念、新方法,解構(gòu)性地反芻、剖析民族文化。這些闡釋雖然是西風(fēng)東漸、大膽創(chuàng)新之舉,但對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語境的忽視,以及對西人學(xué)說的無條件受容,勢必會導(dǎo)致異質(zhì)文化對接過程的水土不服。需要申明的是,還原到《詩經(jīng)》生發(fā)的時代,不可否認(rèn),《詩經(jīng)》中確有像被后世詬病的“鄭衛(wèi)之音”這樣的、些許的“色”“淫”成分,但當(dāng)時采詩人采之的目的是引人“復(fù)善”,不再“淫奔”。同理,《紅樓夢》之所以不同于《金瓶梅》,主要在于《紅樓夢》以“情”為主旨,隱“性”而談“情”。因此,《紅樓夢》借助《詩經(jīng)》意旨以“正貞淫”,來告誡后人亦算水到渠成。故張新之有言:“三百篇固各自蔽一言,《紅樓夢》固不淫靡煩蕪,而整齊嚴(yán)肅也?!?五桂山人:《妙復(fù)軒評石頭記序》,見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35頁。
其次,《紅樓夢》中某些人物的塑造也遵循了《詩經(jīng)》中人物塑造的旨趣。以林黛玉為例,曹雪芹對林黛玉“幽淑女”的定位可以追溯到《邶風(fēng)·靜女》的“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與《周南·關(guān)雎》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有機結(jié)合。而對于林黛玉的住所“瀟湘館”的前身“淇水遺風(fēng)”的建構(gòu),更顯示出《紅樓夢》對《詩經(jīng)》情趣的遵循?!颁克z風(fēng)”中的“淇水”,在《衛(wèi)風(fēng)》中被多次提及(《淇奧》《氓》《竹竿》)。大凡提到“淇水”,多會涉及到竹子的描寫。以《淇奧》為例: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朱熹在《詩集傳》注曰:“淇上多竹,漢世猶然,所謂淇園之竹也?!?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4頁。這樣的描述剛好符合瀟湘館“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的特點。因此,瀟湘館的建構(gòu),是相當(dāng)符合衛(wèi)風(fēng)的風(fēng)格的。究其文本內(nèi)蘊,《淇奧》所詠實為女子贊頌君子之音。其一,這位君子儀表堂堂,衣著華貴,正是“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其二,這位君子文采菁華,處事圓融,正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三,這位君子幽默詼諧,待人寬厚,正是“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其四,這位君子忠貞淳厚,品德高尚,正是“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以這四點反觀紅樓君子,也只有寶玉與之相配。寶玉說:“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恐怕也只有這樣的君子,才有資格進入“淇水遺風(fēng)”。故從行文來看,瀟湘館的設(shè)置理念也深得《淇奧》雅韻。而對于黛玉葬花的藝術(shù)建構(gòu),很有《衛(wèi)風(fēng)·考槃》中“碩人”的某些特性,正如方玉潤所言:“考槃?wù)?,窮而在下者之自樂難忘也”*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74頁。。黛玉葬花又何嘗不是一種寄人籬下之“窮”后,澆自家塊壘的“自樂”方式。因此,對于林黛玉這一人物的建構(gòu)從其性格特質(zhì)、其環(huán)境模擬都深得《詩經(jīng)》趣旨。
再次,《紅樓夢》中的某些器物也遺存了《詩經(jīng)》的余味。例如第十五回中,北靜王水溶初次見賈寶玉之時,就贈其鹡鸰香珠一串:“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傖促竟無敬賀之物,此系前日圣上親賜鹡鸰香念珠一串,權(quán)為賀敬之禮。’”而“鹡鸰”一詞就出自《小雅·常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兄弟鬩于墻,外御其務(wù)。每有良朋,烝也無戎。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毛詩序》云:“《常棣》,燕兄弟也?!卞X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認(rèn)為:“蓋初民重‘血族’之遺意也。就血胤論之,兄弟天倫也,夫婦則人倫耳;是以友于骨肉之親當(dāng)過于刑于室家之好?!^《小雅·常棣》,‘兄弟’之先于‘妻子’,較然可識。”*錢鍾書:《管錐編·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83—84頁?!胞n鸰”作為《常棣》中的一個重要意象,后世便固化為表示兄弟之情的詞匯。韓愈《答張徹》,葉適《送鞏仲同》,李隆基《鹡鸰頌》等都是通過對鹡鸰的贊頌,以表達兄弟之間的真摯感情。不難看出,鹡鸰在漫長的文化變遷之中,從比喻血親兄弟,到比喻一般兄弟,再到比喻好朋友,再到《紅樓夢》中比喻初次遇見的朋友。雖然有文化下移的傾向,但是還是保留了《詩經(jīng)》中的遺意,即兄弟關(guān)系。于此同時,第二回賈雨村在敘述甄寶玉時說:“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此處甲戌本有眉批云:“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diào)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曹雪芹:《脂硯齋全評石頭記》,霍國玲、紫軍校勘,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年,第29頁。這里對《紅樓夢》所隱之歷史暫且不談,脂硯齋認(rèn)為此書之深意在于慨嘆“鹡鸰之悲”,進而證明《紅樓夢》的建構(gòu)方式深得《詩經(jīng)》之真?zhèn)鳌?/p>
類型三:《紅樓夢》詩詞對《詩經(jīng)》的受容。
如果說《紅樓夢》文本對《詩經(jīng)》的直接引用是“按頭制帽,詩即其人”的隨意點染,借道《詩經(jīng)》激活文章竅脈是“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的詩性留白,那么《紅樓夢》詩詞對《詩經(jīng)》的受容則是將隨意點染與詩性留白相糅合,并付諸飽筆的大肆渲染,是將抒情文學(xué)的機括與敘事文學(xué)的章法熔鑄無痕的淬煉。
《紅樓夢》詩詞對《詩經(jīng)》的受容,作為《紅樓夢》對《詩經(jīng)》接受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單獨列出,并加以討論。通過文本研究,現(xiàn)將《紅樓夢》詩詞中引用《詩經(jīng)》的回目數(shù)以及相關(guān)詩詞和《詩經(jīng)》原文列舉如下,見表1之統(tǒng)計,并初步證明《紅樓夢》對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先秦文化元典的接受特點。
表1 《紅樓夢》詩詞對《詩經(jīng)》受容的計量統(tǒng)計表
經(jīng)表一之統(tǒng)計,可知《紅樓夢》詩詞對《詩經(jīng)》的受容具有四個特點:
1.對《詩經(jīng)》引用方式的多樣化。
(1)直接引用。如“逃之夭夭”“雞棲于塒”“靜言思之”。
(2)間接引用。第一種,字面上的整合與重構(gòu)。如“厚地高天”“夭桃”“艷李秾桃”“思古人兮俾無尤”“輾側(cè)”“蒹葭”等。第二種,意義上的挪用與派生。如:“芍藥花”“蒸賞”“鬼蜮”“惟鶴有梁”“琴邊衾里”“蔦蘿”等。
(3)句式套用。如“爰……爰……”和“之子……”等。
2.對《詩經(jīng)》意義接受的章法性。
(1)于潛藏里塑造人物性格。如:賈惜春的判詞《虛花悟》。原本借助《周南·桃夭》來表示青年女子貌美如花,以喻婚姻之事,而“說什么”三字直接證明了賈惜春與婚姻無緣,暗示了她“獨臥青燈古佛旁”的“冷”性格。
(2)于隱晦中暗示人物命運。如:薛寶釵的《春燈謎》。原本借助《周南·關(guān)雎》中“琴邊衾里”來表達夫妻恩愛和諧,而“總無緣”三字,則在晦暗之中昭示了“金玉良緣”的必然瓦解,薛寶釵獨守空房的命運。
(3)于無形處巧提情節(jié)發(fā)展。如:賈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借助《小雅·何人斯》中“蜮”含沙射影的典故,巧妙的提示了晴雯之死與王善保家的這樣的“蜮”搬弄是非有直接關(guān)系,故而是“鬼蜮之為災(zāi)”。
(4)于幽深下搭構(gòu)典型環(huán)境。如:賈寶玉的《杏簾在望》。借助《周南·葛覃》和《魯頌·泮水》中“入泮”“采芹”的典故,來構(gòu)造稻香村人地和諧的典型環(huán)境,這其中,農(nóng)家風(fēng)貌是自然環(huán)境,李紈教子是社會人文環(huán)境。
3.對《詩經(jīng)》的引用以《風(fēng)》《雅》為主,基本沒有引用《頌》。而《風(fēng)》以“二南”為甚,《雅》以“小雅”為甚。
通過文本閱讀與梳理,現(xiàn)將《紅樓夢》詩詞對《詩經(jīng)》各部分的接受做粗略統(tǒng)計。概而觀之,《紅樓夢》詩詞對《詩經(jīng)》的受容,以《風(fēng)》《雅》兩部分為主,而《頌》的應(yīng)用幾乎無從談起。如圖1,橫軸為回數(shù),縱軸為詩詞中《風(fēng)》《雅》《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難看出,《頌》出現(xiàn)的頻率遠(yuǎn)在《風(fēng)》《雅》之下。前八十回中,《風(fēng)》《雅》各占半壁江山,不分伯仲。到后四十回中,《風(fēng)》的數(shù)量遠(yuǎn)高于《雅》的數(shù)量。因此,從另一個側(cè)面證明后四十回并非出自曹雪芹之手。為什么解釋詩詞要以《風(fēng)》《雅》為主呢?解盦居士說:“《紅樓夢》一書得《國風(fēng)》、《小雅》遺意?!庇袑W(xué)者認(rèn)為,“國風(fēng)就是各地的情歌——包括愛情和感情。前者如《關(guān)雎》,后者如《無衣》”*鄭慧生:《說“風(fēng)”》,《華僑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7年第4期,第75頁。。《紅樓夢》的文本建構(gòu)模式是以《國風(fēng)》《小雅》的主旨作參照系的,“大旨談情”與導(dǎo)人“復(fù)善”是殊途同歸的。又因為,《紅樓夢》中符合《頌》要求的詩詞著實不多。最為明顯的則是“除夕祭宗祠”一節(jié),其楹聯(lián)以《小雅·天保》中“蒸賞”一詞指代祭祀之意,昭示先祖恩德垂蔭萬代。在最符合《頌》的情節(jié)中,居然沒有《頌》的影子,所以對《頌》的有意規(guī)避,最終為《風(fēng)》《雅》的大行其道提供了最為原始的可能性。
圖1 紅樓詩詞對風(fēng)雅頌受容的統(tǒng)計
《論語·陽貨》云:“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馬融注曰:“《周南》、《召南》,國風(fēng)之始,樂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綱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為,如向墻而立。”*何晏:《論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77頁。孔子暗喻“二南”的重要性,馬融進而認(rèn)為“二南”是“三綱之首,王教之端”,以儒家倫理中的綱常節(jié)義來論證“二南”的重要性。朱熹《論語集注》認(rèn)為:“《周南》《召南》,《詩》首篇名,所言皆修身齊家之事?!龎γ娑ⅰ?,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無所見,一步不可行?!?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78頁。也應(yīng)和了馬融的說法。不難看出,上述表格中引用“二南”最多的當(dāng)屬薛寶釵,她從儒家正統(tǒng)的三綱五常、修齊治平等思想出發(fā),引用并詮釋《詩經(jīng)》,可見其對《詩經(jīng)》的研讀之深,符合了薛寶釵的人物個性。其一,以淑女君子的論調(diào)來為“金玉良緣”尋找理論依據(jù);其二,用“二南”以正人倫的觀念來規(guī)勸寶玉,以一副道學(xué)家的面孔出現(xiàn)在賈寶玉面前,這也正是賈寶玉厭煩薛寶釵的原因所在。值得注意的是,前八十回中,薛寶釵援引《詩經(jīng)》所作詩詞多能昭示人物命運,彰顯人物才華,體現(xiàn)其深受德言容功之閨訓(xùn)思想;而后四十回中薛寶釵援引《詩經(jīng)》所作詩詞,大多只是作者無關(guān)痛癢的炫技行為,而《與黛玉書并詩四章》中“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的慨嘆,借用《小雅·白華》來感喟自己的生不逢時與懷才不遇,這與前八十回所塑造的人物性格相去甚遠(yuǎn)。故而,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絕非曹公一人完成。
4.受眾是多元化與小眾化的統(tǒng)一。
(1)文本受眾的多元化。從廣義的《紅樓夢》詩詞的受眾來看,從詩詞曲賦,到對聯(lián)燈謎,再到酒令射覆,書信匾額,都或多或少的征引了《詩經(jīng)》的內(nèi)容。
(2)人物受眾的小眾化。從上述臚列不難看出,真正懂得運用《詩經(jīng)》的是士大夫階層,如周瓊的信,皇帝所賜的匾額;其次是大觀園的才子才女們,以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為最;再次也是其中最少的一部分人,有如驚鴻一瞥的、深受“鄭衛(wèi)之音”以及前代濃詞艷曲影響的優(yōu)伶歌姬,如云兒等。因此,可以得出三個結(jié)論:
第一,儒家文化經(jīng)典仍然掌控在以士大夫為主的少數(shù)男性文人手中。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可以從另一個側(cè)面看到當(dāng)時士大夫階層仍然鉆研于儒家經(jīng)典,而對其它怡情悅性之文體則顯得力不從心。
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jì),且案牘勞煩,于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xié),反沒意思。”
此處庚辰本作評為“是紗帽頭口氣”*曹雪芹:《脂硯齋全評石頭記》,霍國玲、紫軍校勘,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年,第208頁。。賈政作為《紅樓夢》中相對正派的人物,其人品與官品在前八十回中毋庸置疑,他基本具備中國古代士大夫的所有特點:有忠孝節(jié)義的美德,兼之修齊治平的抱負(fù)。但是,其迂腐的一面也是不可忽視的。涂瀛在《紅樓夢論贊·賈政贊》中認(rèn)為:“賈政迂疏膚闊,直偪宋襄,是殆中書毒也。然題園偶興,搜索枯腸,鬚幾斷矣,會無一字之遺,何其乾也?倘亦食古不化者與!孔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yōu),不可以為滕薛大夫?!鱽喴病!?涂瀛:《紅樓夢論贊》,見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33頁。至于“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yōu),不可以為滕薛大夫”一句出自《論語·憲問》,大意是說有德者未必有才。涂瀛借孔子語肯定賈政之“德”,但對賈政的“才”卻是不敢恭維的。賈政之所以有德無才,一方面,是因為賈政中了書毒。這里的“書”當(dāng)然是指以《四書》為代表的儒家經(jīng)典。就是像賈政這樣的一群人,實用知識與技能寥寥無幾,但是對于“書”卻是爛熟于心,說明了儒家經(jīng)典已經(jīng)深深地烙印在士大夫的心上,官方知識下移雖有方興未艾之勢,但是其路漫長的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另一方面,康乾時期文化思想鉗制較甚,士大夫鉆研于古書注解與考證,對時事與實用技藝較少問津,正如梁啟超所言:“學(xué)者的聰明才力,只有全部用去注釋古典?!?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xué)術(shù)史》,見《飲冰室合集》(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1頁。因此,賈政每天“案牘勞煩”,不僅說的是他要處理公務(wù),還有的就是注釋古典。
第二,閨閣之內(nèi)可以研習(xí)經(jīng)典,但是不予以提倡。如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中借薛寶釵之口點破玄機。
寶釵道:“你當(dāng)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jīng)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rèn)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rèn)得了字,既認(rèn)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從這段話里可以看出,大家閨秀也可以習(xí)讀“正經(jīng)書”,這正經(jīng)書自然就是以“四書五經(jīng)”為代表的儒家經(jīng)典。但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女訓(xùn)早已根植于女性心中,她們認(rèn)為讀書不是自己分內(nèi)之事,是不應(yīng)該予以提倡的,即使可以讀也應(yīng)該讀那些“正經(jīng)書”。在“無所不有”處,蒙古王府本給出一條意味深長的評語:“藏書家當(dāng)留意”*曹雪芹:《脂硯齋全評石頭記》,霍國玲、紫軍???,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年,第512頁。。緣何要藏書家留意,薛家的藏書可能包括三類:(1)“正經(jīng)”的儒家經(jīng)典;(2)以《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這些“淫詞艷曲”為代表的明清俗文學(xué)作品;(3)可能有一些反動書籍。在一個敏感的時代里,收藏一些敏感的書籍,并不是一種明智之舉,很有可能引來殺身之禍,難怪要“燒”掉。*丁淑梅:《清代禁毀戲曲史料編年》,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在第二章“乾隆初年至乾隆末年”中,提到了“乾隆年間,《水滸》倡亂,《西廂》誨淫,金圣嘆遭冥譴,《還魂》、《西廂》作者墮阿鼻”一條(參見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和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和“乾隆年間,戲不可演,《琵琶記》、《西廂記》污毒古人,淫詞艷曲不可作”一條(參見郝培元《梅叟閑評》),其他諸條都有明確的年限限制,可見《琵琶記》《西廂記》《牡丹亭》在整個乾隆時期都是被禁止的,是被視為淫詞艷曲的。因此,“燒”了它們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和自保的選擇。根據(jù)《石頭記索隱》的觀點,蔡元培先生認(rèn)為薛寶釵有南明遺老、康熙侍讀高士奇(1645-1703)的影子*蔡元培:《石頭記索隱》,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2008年,第16頁。,薛寶釵出現(xiàn)這樣的態(tài)度也就不足為奇了。戚序本的回前詩有云:“誰說詩書解誤人,豪華相尚失天真。見得古人原立意,不正身心總莫論?!绷⑺绍幨窃跒樵姇`人的觀點作辯解。*梁歸智:《紅樓夢詩詞韻語新賞》,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23頁。誤人的原因是個體不正身心,與詩書本身并無關(guān)聯(lián)。這看似是對薛寶釵(曹雪芹)的反駁,但是他告知了讀書的基本前提,就是要正身心,如果身心不正,讀書也就沒有意義。所以,對于閨閫之內(nèi)的女子來說,可以讀書,但不可大加提倡。
第三,邊緣階層研習(xí)經(jīng)典,是為其謀生手段增加必要的砝碼。如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的錦香院的妓女云兒就是其中一個明證。
寶玉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fēng)一樣?xùn)|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jīng)》成語。”薛蟠未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云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這還虧你天天吃酒呢,難道你連我也不如!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云兒看沒看過《詩經(jīng)》不可考證,但就上面這段話而言,面對賈寶玉有關(guān)“四書五經(jīng)”的刁難,云兒一句“怕什么”可見其底氣之足,雖說不能熟諳,但是對儒家經(jīng)典的大致內(nèi)容應(yīng)是了若指掌的。從中可以得出一個重要信息,妓女階層開始以掌握儒家經(jīng)典作為穩(wěn)固自己地位的砝碼。意大利學(xué)者安·羅莎琳德·瓊斯(Ann Rosalind Jones)對文藝復(fù)興時期名妓的描述同樣適用于中國:“歌唱、作樂和詼諧的談吐、通曉古典和現(xiàn)代文學(xué)——這些都是名妓的造詣,也是她們區(qū)分于身份較低的妓女的造詣。”*[意]安·羅莎琳德·瓊斯:《城市女性和她們的聽眾:路易斯·拉貝和維羅妮卡·弗朗哥》(City Women and Their Audiences:Louise Labe and Veronica Franco),見[美]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67頁。無獨有偶,17世紀(jì)中葉的日本名妓八千代(Yachiyo),不但能夠講解像《源氏物語》這樣的文學(xué)巨著,她還工于書法,以至于“八千代體”成為當(dāng)時日本妓女界的規(guī)范摹本。在幾乎相同的歷史文化境遇之下,妓女階層都已經(jīng)意識到,在一個男性主導(dǎo)的社會里,要想得到身份地位質(zhì)的飛躍,就必須迎合男人的文化品味與審美訴求。云兒能夠出入于薛家這樣的高級宴會上,其文化素質(zhì)并非低級妓女可比,而且能夠當(dāng)場回應(yīng)賈寶玉這樣才子的戰(zhàn)書的妓女,恐怕少之又少。云兒之所以能夠擠進上流文化圈,其成功要訣就在于她的(儒家)文化素養(yǎng)為她加了分。
《紅樓夢》詩詞對《詩經(jīng)》的受容,作為《紅樓夢》對先秦文化元典接受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單獨列出加以重點討論。本部分?jǐn)M選取蔡義江先生、陳文新和郭皓政先生、王士超先生三個版本的《紅樓夢》詩詞鑒賞文本(如下表1、2、3),并提取出其中對《詩經(jīng)》《論語》《孟子》《莊子》的引用次數(shù)和內(nèi)容,借以證明《紅樓夢》的重道輕儒傾向,以及對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先秦文化經(jīng)典的接受特征。
表2蔡本*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詩詞引用《詩經(jīng)》《論語》《孟子》《莊子》的情況
表3陳本*陳文新、郭皓政:《紅樓夢詩詞曲鑒賞》,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詩詞引用《詩經(jīng)》《論語》《孟子》《莊子》的情況
表4王本*王士超:《紅樓夢詩詞鑒賞》,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詩詞引用《詩經(jīng)》《論語》《孟子》《莊子》的情況
上述三個表格存在著一個問題,即由于三個版本的解詩與鑒詩各有側(cè)重,所以會出現(xiàn)同一回中詩詞數(shù)目不同的情況,這里暫且忽略不計,直接討論《紅樓夢》詩詞對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先秦文化元典的受容特點。
1.對《詩經(jīng)》的應(yīng)用明顯后勁不足。如圖2所示,橫軸為回目,縱軸為引用《詩經(jīng)》解解詩詞的次數(shù),從中不難看出其總體下滑的走勢,直到第八十七回才出現(xiàn)了一個小高峰,而第101-120回基本沒有詩歌可言,即使有,也不存在《詩經(jīng)》的誘導(dǎo)因子。從圖二亦可以看出,王本對于詩詞的解釋過于細(xì)致,導(dǎo)致其《詩經(jīng)》出現(xiàn)的頻次明顯大于其他二者;而陳本又過于忽略用《詩經(jīng)》去闡釋詩詞的意義與出處,導(dǎo)致其《詩經(jīng)》出現(xiàn)的頻次明顯低于其他二者。所以,蔡本的折線圖更具有參考價值。又根據(jù)蔡本的曲線,后四十回出現(xiàn)的峰頂要比前八十回出現(xiàn)的峰頂高一點,從另一個側(cè)面證明了后四十回并非出自曹雪芹之手,因為后四十回引用《詩經(jīng)》解釋詩詞的次數(shù)基本與前八十回引用《詩經(jīng)》解釋詩詞的次數(shù)相等,故得之。
圖2 “三本”引用《詩經(jīng)》的頻次折線
2.附庸《風(fēng)》《雅》?!对娊?jīng)》中的《風(fēng)》《雅》(尤其是《小雅》)兩部分成為解釋《紅樓夢》詩詞的主要因素,而《頌》的應(yīng)用幾乎沒有。如圖3所示,橫軸為回數(shù),縱軸為“王本”(為效果明顯,故選之)中《風(fēng)》《雅》《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難看出,《頌》出現(xiàn)的頻次遠(yuǎn)在《風(fēng)》《雅》之下。前八十回中,《風(fēng)》《雅》各占半壁江山,不分伯仲。到后四十回中,《風(fēng)》的數(shù)量遠(yuǎn)高于《雅》的數(shù)量。研讀后四十回的文本可知,抒情成分銳減,且詩詞引用《詩經(jīng)》體現(xiàn)的只是隨意掇撿并穿插其中的力不從心,與前情詩詞中慘淡經(jīng)營所塑造的人物性格與文化旨趣均相去甚遠(yuǎn)。因此,又從另一個側(cè)面證明了后四十回并非出自曹雪芹之手。為什么解釋詩詞要附庸《風(fēng)》《雅》呢?《紅樓夢》“得《國風(fēng)》、《小雅》遺意?!薄都t樓夢》的文本建構(gòu)模式以《國風(fēng)》《小雅》的主旨作參照系,又因為,《紅樓夢》(尤其是前80回)對儒家學(xué)說頗有微詞。故而,《紅樓夢》中符合儒家頌圣要求的詩詞著實不多,所以《頌》出現(xiàn)的頻次遠(yuǎn)在《風(fēng)》《雅》之下也就不難理解了。
圖3 “王本”引用風(fēng)雅頌的頻次折線
3.《詩經(jīng)》優(yōu)先與重道輕儒。在同一個詞或意象出現(xiàn)的時候,諸位學(xué)者優(yōu)先選擇《詩經(jīng)》而不會選擇其他經(jīng)典。如圖4所示,橫軸為回數(shù),縱軸為蔡本(為效果明顯,故選之)引用《詩經(jīng)》《論語》(《孟子》)《莊子》解釋詩詞的頻數(shù),不難看出,《詩經(jīng)》的運用率遠(yuǎn)大于其他三本經(jīng)典的運用率。又因為《詩經(jīng)》是諸子文學(xué)共同的源頭與參照,暫且把《詩經(jīng)》的儒家特性抹去,可以看出,《莊子》的應(yīng)用率(14次)大于《論語》《孟子》合起來的運用率(7次)。這就證明了《紅樓夢》重道輕儒的思想傾向。正如解盦居士所言,《紅樓夢》得“《國風(fēng)》、《小雅》遺意,參以《莊》《列》寓言,奇想天開,戛戛獨造?!庇捎谥袊幕性S多專有名詞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當(dāng)中,《詩經(jīng)》優(yōu)先是種必然,而《紅樓夢》中,消極遁世和色空觀念均可與《莊子》互為表里。故而,以《詩經(jīng)》為“意”、以《莊子》為“參”的重道輕儒的價值取向,成為《紅樓夢》受容先秦文化元典的基本特征。
圖4 “蔡本”引用四元典的頻次折線
在《紅樓夢》第十七回中,曹雪芹借賈政的疑惑闡釋了他題寫詩詞的一個基本原則?!胺讲疟娙司幮?,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笨梢姡绾翁幚怼熬幮隆迸c“述古”的關(guān)系,決定著詩詞能否臻于化境。一味“編新”未免有生澀隔閡之感,一味“述古”亦有陳詞濫調(diào)之憾。只有“編新”與“述古”熔裁自然,“編新”作為“述古”的終極目的,“述古”作為“編新”的文化基因,二者互為表里,相得益彰,才能淬煉出好的詩詞。在《紅樓夢》詩詞話語形成的過程當(dāng)中,先秦文化元典,作為“述古”的一種構(gòu)成符號,在“編新”的過程中,在其本意的基礎(chǔ)之上已然生發(fā)出新的文化內(nèi)涵。正如福柯所言:“誠然,話語是由符號構(gòu)成的,但是,話語所做的,不止是使用這些符號以確指事物。正是這個‘不止’使話語成為語言和話語所不可減縮的東西,正是這個‘不止’才是我們應(yīng)該加以顯示和描述的?!?[法]米歇爾·福柯:《知識考古學(xué)》,謝強、馬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53頁?!都t樓夢》的作者作為稗史巨子,在征引先秦文化元典的基礎(chǔ)之上,完成了《紅樓夢》詩詞話語澆自家塊壘的這種“不止”的過程。正如洪秋蕃所言:“《紅樓》妙處,又莫如譏諷得詩人之厚,褒貶有史筆之嚴(yán)……《紅樓》真枕經(jīng)胙史之文。”*洪秋蕃:《紅樓夢抉隱》,見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242頁。李劼亦認(rèn)為,《紅樓夢》在風(fēng)格上“如同《詩經(jīng)》中原始民歌那樣淳樸清新”,并把《紅樓夢》“在氣脈上對文化原始性的這種承繼稱之為文化皈依”*李劼:《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384頁。。
有清一代,“《詩經(jīng)》文學(xué)闡釋者將詩教之情感延展到怨怒等激憤之情,使得《詩經(jīng)》的文學(xué)闡釋不再局限于‘中和’‘含蓄’這一狹隘的視域”*何海燕:《清代<詩經(jīng)>的文學(xué)闡釋及其文學(xué)史意義》,《文學(xué)遺產(chǎn)》2016年第5期,第100頁。。這種新質(zhì)的產(chǎn)生,為文學(xué)作品吸收《詩經(jīng)》維度的多元化提供了可能。以《紅樓夢》詩詞為個案來管窺《紅樓夢》對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先秦元典的受容情況,可以證明《紅樓夢》在語言包裝、行文建構(gòu)、人物塑造、宗旨意趣等多方面都接受了《詩經(jīng)》。這些正是“得《國風(fēng)》、《小雅》遺意”,“以《國風(fēng)》正貞淫”,以“《詩》學(xué)美刺”的最好注腳。
Abstract:The poetry is an important part inADreaminRedMansionsand absorbs a great number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essences as the novel itself.For the literature acceptance,the poetry inADreaminRedMansionsabsorbs essences from the four traditional divisions of a Chinese literary.This article discussed the poetry inADreaminRedMansionswith language ofTheBookofOdesin describing the individuals and their fates,the spots and environment in the novel,which shows the author’s ingenuity. From the poetry inADreaminRedMansionswe can see the author’s attitude and acceptance to the language ofTheBookofOdesand the classics in the pre-Qin period,that is,the principle ofTheBookofOdesfirst and valuing Daoism and belittling Confucianism.
Keywords:TheBookofOdes;ADreaminRedMansions;poetry;literature acceptance
【責(zé)任編輯陳 雷】
AExplorationofHowThePoetryofADreaminRedMansionsTakesinTheClassicalCanonsinThePre-QinPeriod——TakingTheBookofOdesas Example
LI Chun-guang
李春光,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xué)(湖北 武漢 430062)。
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資助項目“清代詩學(xué)《詩經(jīng)》話語研究”(16D001)
I207.411
A
1006-1398(2017)04-0129-14
2017-05-20
華僑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