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陽
吃早飯這個事兒,中國人其實一直以來是不太重視的,重視都是近幾十年的事兒。古時候大約只有富貴人家早上起了床,才會吃些點心什么的,而皇上身邊的文武百官,早上起床想吃兩個點心也來不及,因為上朝的時間很早,大家起了床,就得提著燈籠去上班,空著肚子去見皇上匯報工作,貫徹指示。
有些朝代,皇上一般會在上朝完畢后,給這些餓著肚子開了半天會的手下們安排一頓工作餐,大家擠在大殿下面的一個地方一起開吃,所以這個工作餐,又叫“廊餐”,也就是在殿前的廊下進餐。
至于廣大基層的勞動人民,自古以來雖然也有一日三餐的規(guī)定,但基本上都是一天兩頓飯,早餐和午餐是連在一起的,其實直到現(xiàn)在,不少的鄉(xiāng)村,還保留著這個習慣。
后來,吃早餐變的重要起來,說一日之計在于晨,早餐是最為重要的一餐,不僅要吃早餐,而且一定要吃得好。所謂早餐要吃的像皇上。而不吃早餐,則會導致智力退化、視力下降、加速衰老、心肌梗塞,完全就是慢性自殺。
時至今日,雖然祖國各地都有各地特色的早餐,比如蘭州人的牛肉面,武漢人的過早,廣州人的早茶等等。
但對于很多人來說,豆?jié){油條、稀飯咸菜,還是廣大人民群眾早餐中的主力。記得以前看王蒙寫過一個小說《堅硬的稀粥》,雖然是借著早餐說別的事兒,但是這個小說之所以能借著早餐說事兒,本身也說明中國人民,主要是漢族群眾的早餐習慣——就要堅定不移地吃稀飯就咸菜,豆?jié){加油條,一旦換成頓頓西式早餐,就會極其不適應(yīng)。
但是在新疆,由于地域文化的原因,早餐便與內(nèi)地不同,帶有鮮明的新疆性格,大體上說有兩種類型,一種是類似于內(nèi)地稀飯咸菜的簡約版,另一種則是內(nèi)容扎實、氣質(zhì)豪放的厚重版。
先說說簡約版,或者叫普通勞動人民的大眾版。這一種早餐的代表,非馕莫屬。
馕,我們知道,在新疆是最普通的一種主食,固然有著各式各樣,大小、厚薄、輔料不一的諸多種類,但萬變不離其宗,都是從馕坑里烤出來的烤餅。
馕在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等新疆眾多民族的飲食中,隨處可見,午餐可以吃、晚餐可以吃,早餐更是可以吃,馕在早餐中最簡單的吃法就是掰一塊馕,就著一壺茯茶,蘸著吃,比稀飯咸菜還簡單,當然條件許可,還可配以酥油,茯茶可以換成奶茶,而且一旦茯茶換成了奶茶,立馬就會使早餐小小地提升一個檔次。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奶茶在新疆早餐中的地位,比馕更為重要。
在新疆吃早餐。一般如果是有奶茶喝,就表明是一頓像樣的早餐了。奶茶可以配馓子、包子,除了馕之外的各種餅子甚至饅頭等多種主食,可以說是新疆早餐的金牌標配。而在哈薩克族人那里,奶茶還可以配另一種主食,從而使這種搭配成為哈薩克族經(jīng)典的簡約版早餐。
這就是包爾薩克。
包爾薩克,發(fā)音的時候我覺得更像是在說“巴爾扎克”。其實就是炸出來的油果子,大多數(shù)情況下,包爾薩克的大小都是略小于一盒煙的煙盒,內(nèi)部中空,色澤金黃,以方形、菱形為主,當然也有圓形、梯形、三角形的。如果你去了哈薩克族人的氈房,通常主人都會端出來一盤包爾薩克,再給你倒一碗茯茶或者奶茶。
對哈薩克族人來說,喝茶就是生活中一件很重要的事,一般來說,一天至少要喝五次茶才算是喝茶。而早上喝茶,更是要喝得暢快淋漓,必須要把自己喝通,也就是一定要喝得出汗、喝得去方便,才算喝通了茶、喝到了位,這種程度,就相當于一個武林高手打通了任督二脈,唯有如此,才能達到物我兩忘、神清氣爽的狀態(tài),渾身通泰。
奶茶可以拉升簡約版早餐的檔次,自然也可以存在于厚重版的早餐中,發(fā)揮出所向披靡的力量。
比如配肉餅。
很多年前,我在烏魯木齊五一路工作的時候,附近有家維吾爾族餐館,早餐就是羊肉餅,在同事推薦下,我專門前去品嘗。一進去就見餐館里是座無虛席,人頭攢動,空氣中彌漫著肉餅的香味。這家店可以選擇肉餅配茯茶或者奶茶,但是,作為一個認真負責的吃貨,我堅定地選擇了茯茶,因為奶茶的滋味厚重,就著奶茶,容易掩蓋肉餅的滋味或產(chǎn)生誤導,而無法真正品出肉餅本身的滋味。
這家店里所謂的肉餅,其實就是餡餅,但基本上是把羊肉和面混合在一起制成餅狀,更像是在和面的時候就把羊肉摻了進去,然后煎炸而成,味厚、油重,香氣撲鼻而個性分明,肉餅一入口,鮮香的味道便在口腔中霸道的全方位覆蓋,在早晨寡淡的口中,完全有種爆炸的效果。
但是肉餅這種早餐,在新疆不是太具有普遍意義,和肉餅類似,同時又具有普遍意義的另一種厚重版早餐,則是烤包子。
烤包子有很多文字介紹過,在這里就不多說了。只說一點,用剛出爐的烤包子作為早餐,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不能太性急,否則一口下去,熱氣蒸騰,油汁滾燙,弄不好就在嘴上燙出幾個泡來,而肥瘦相間的肉餡,扎實、耐餓、過癮,在早餐系列中,屬于徹頭徹尾的雄性氣質(zhì)。endprint
能把性急的人嘴上燙出泡來的早餐,在新疆還有一種,就是缸缸肉。
所謂缸缸肉,就是用大號搪瓷缸子小火慢煨出來的清燉羊肉,一個搪瓷缸子里一兩塊帶骨羊肉,加上一缸子燉出的清湯,就著馕來吃,連湯帶水,完全是一頓絕頂?shù)脑绮汀?p>
沒吃過缸缸肉的人可能會想,就算缸缸肉是在搪瓷缸子里燉肉,但那也不過是一種換了容器的清燉羊肉嘛?能有什么特殊?
沒錯,我在沒嘗過缸缸肉的時候也這么想。
說起來我第一次吃缸缸肉的時間很早了,那時候大概也就十六七歲,我還是一個心懷遠大理想信念的英俊少年,有一次去塔城地區(qū)的和豐縣,這個地方離烏魯木齊不算太遠,也就500公里,但是當年新疆的交通不發(fā)達,去一趟和豐,一路顛簸,晃晃悠悠地要走差不多兩天,也就是說中途要在設(shè)施簡陋的小旅館里住一夜,我就是在從和豐回來的路上,在一個小旅館門口見到了缸缸肉。
那些大號的搪瓷缸子整齊地排列在火爐上,缸子也早已磕碰的斑斑駁駁,我當時還琢磨,這地方,連個碗都沒有,竟然用缸子吃飯?待湊過去一看,才知道這叫缸缸肉。
賣缸缸肉的老板見我湊過來,就讓我揭開缸子蓋自己挑選,我揭開一個蓋子一看:這什么東西兒???清湯寡水的,就缸子底下沉著一疙瘩肉,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然而苦逼的是當時這個地方只有這一種早餐,再無選擇,我只好胡亂選了一個缸子,先隨隨便便的喝了一口湯,立馬就震驚了,半天沒回過神來:缸子里看起來清如白水的肉湯,竟然如此鮮香濃烈,簡直鮮美的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舌頭,再吃肉,那塊羊肉也早已煨得軟爛無比,滋味濃厚,而用馕泡著湯,吸足了肉湯的馕吃起來也一點不輸肉的感覺。
那一次之后,我便記住了這個缸缸肉。
后來我看到一些介紹,說這個缸缸肉雖然也是清燉羊肉,但如此鮮美的原因,是因為將肉放在了搪瓷缸子里,經(jīng)過漫長的小火煨燉而成,所以這東西現(xiàn)做是來不及的,只能是一直在火上燉著,湯少了,隨時加水,因為煨燉的時間長而味道絕美。
但細究起來,缸缸肉無論是制作和調(diào)料都很簡單,無非就是鹽、胡椒和料酒?,F(xiàn)在新疆街頭的缸缸肉,則會加入胡蘿卜、恰瑪古(蔓菁)、鷹嘴豆、蔥花等輔料,而我當時在那個小旅館前吃的缸缸肉,這些輔料則一概沒有。
那么這道美味是怎么來的呢?有種說法是上世紀60年代的時候,由公社社員們在生產(chǎn)勞動中,因陋就簡發(fā)明的。社員們在吃了這種自創(chuàng)的美食后,立刻就能精神煥發(fā),疲憊的身體剎那間滿血復活,干勁十足,因此是一種充滿了滿足感的美食。
后來我看到還有一種說法,說這種缸缸肉實際上是從前蘇聯(lián)傳過來的一種吃法,而且還有一個很長很繞口的名字。但不管怎么說,這種燉肉的方法不可能超過搪瓷缸子的歷史,搪瓷作為日用品大量進入日常生活也就是上個世紀初的事兒,而在中國,民國時期雖然也有,但并不普及,普及的時候要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
其實除了上面所說的早餐,新疆人民還有著各種重量級早餐,或者說,正餐也一樣可以拿來當早餐,比如清燉羊肉、丸子湯、熏馬肉等等,都能當早餐吃,這沒什么別的原因,就是因為新疆人民的胃口好。
而我覺得最牛的,還是早餐吃羊肉抓飯的。
正常情況下,抓飯都是午餐的時候吃,烏魯木齊的抓飯館子一般一天也只是賣一頓午飯,過了午飯的點兒,抓飯就沒了,而早上,只是屬于做抓飯的時間,一大早的,抓飯剛下鍋,還沒熟呢。
然而我認識一位體態(tài)豐盈的大姐,有一次卻要堅定不移的在一大早吃抓飯,早上起來就到處找抓飯館子。當時我還驚奇,但后來逐漸知道,其實早上吃抓飯,在新疆也并不是什么新鮮的事兒,比如在南疆的和田、喀什等地區(qū),早上吃抓飯是一種常態(tài),因為當?shù)厝擞X得,只有時不時的在清早來上一盤放著幾塊肉的抓飯,才能保證一天有著充沛的精力,精神煥發(fā)。
我覺得這個理論沒錯。只有早上扎扎實實地吃一頓過硬的早餐,才能讓身體由里及外、由物質(zhì)而精神,達到昂揚的狀態(tài)。如果連一頓早飯都吃的低調(diào)而萎靡,又怎能激發(fā)出飽滿的熱情和遠大的理想?
就沖這一點,沒有一個好胃口,怎么能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