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鳥居龍藏和伊東忠太的爭論】

日本人類學家、考古學家鳥居龍藏，曾多次回憶起年輕時那次中國內(nèi)陸之旅。

那是1902年，鳥居龍藏年方32。這年，他受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的派遣，前往苗族聚居地貴州作田野考察。鳥居龍藏從武漢進入湖南后，自洞庭湖溯流而上直達貴州鎮(zhèn)遠。爾后，一路向西，經(jīng)偏橋、興隆、平越、貴陽，抵達處于黔中地區(qū)的平壩縣飯籠驛（今貴安新區(qū)天龍鎮(zhèn)）。

這是一個只有五六十戶人家的小村落。在那里，鳥居龍藏看到一群裝束奇特的婦女：她們身著青藍色的服裝，寬袍大袖，衣長過膝，腰間系著黑色的絲綢腰帶，行走時隨風飄擺。更奇特的是她們綰起的發(fā)髻上，一撮頭發(fā)突起，插著鳳凰狀的頭簪。他詢問向?qū)?，向?qū)Щ馗妫哼@些人是苗族的一支，叫作“鳳頭苗”，又叫“鳳頭雞”。

然而，鳥居龍藏的學識提醒他，向?qū)У恼f法多半不可信。此后經(jīng)過研究，鳥居龍藏在他的著作里斷言，“鳳頭苗”不屬于苗族，而屬漢族。鳥居龍藏認為，鳳頭苗的祖先們，是“為了國家而落戶在偏僻之地”，“在貴州中部所形成的漢族地方集團，成為了鳳頭雞由來的起因。那些變成了土著的屯兵的子孫，也就是今日的鳳頭雞部落”。

事有湊巧。在鳥居龍藏的貴州之行半年后，他的朋友、日本建筑學家伊東忠太也來到了貴州安順。在距飯籠驛100多里的鎮(zhèn)寧縣，他同樣看到了一群鳳頭苗。伊東忠太沒有帶翻譯，他通過筆談的方式和鎮(zhèn)寧的官員進行了交流。地方官員告訴伊東忠太，這些人叫鳳頭苗，它們與黑苗、花苗一樣，都是苗族的分支。所以，當伊東忠太看到鳥居龍藏的研究成果時，自然不敢茍同——一個堅持說鳳頭苗是屯兵的漢人的后裔，另一個則堅持說鳳頭苗就是苗族分支。

孰是孰非，幾十年后才漸漸塵埃落定。

建國之初，學者費孝通同樣深入云貴高原考察，他也注意到了鳳頭苗這個族群。經(jīng)他考證，鳥居龍藏的意見是正確的。鳳頭苗的打扮看似怪異，其實是受到兄弟民族影響的明朝漢服。鳳頭苗就是漢族，因為他們多居住在屯堡里，故被命名為“屯堡人”。

那么，這些屯兵的漢人是誰派遣來的？他們有著怎樣的歷史記憶？

【朱元璋定云南】

時光要回溯到14世紀中葉的明朝初年。

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建號大明。盡管是大一統(tǒng)王朝，但明朝的疆域并不大。不要說無法與稱雄一時的元朝相比，就是較之漢、唐也相形見絀（一個參考數(shù)據(jù)是：明朝最鼎盛的永樂時期，有效國土面積約710萬平方公里，漢朝盛時1050萬平方公里，唐朝盛時1240萬平方公里，清朝盛時1380萬平方公里）。明初，元帝北狩，占據(jù)北方；東北是女真族的地盤，后來雖建立了奴兒干都司，但屬于羈縻性質(zhì)；西北是東察合臺汗國；西南是效忠元朝的梁王以及眾多部落政權或割據(jù)政權的天下。以安順為例，它便屬于當時占據(jù)四川和重慶的明玉珍所建的大夏國。朱元璋要想開疆拓土，除了北伐之外，還有另一步棋，那就是西征，即把位于西南地區(qū)的云南、貴州納入中央政府的版圖。

元朝時，政府在全國設立行中書省，這也是我國設省的初始。那時的貴州并沒有建省，貴州的地盤分屬鄰近的云南行省、湖廣行省和四川行省。不過，考慮到貴州的重要位置，元朝修建了一條從東到西橫貫全境的驛道，這就是從中原通往貴州和云南的大動脈。鳥居龍藏當年在貴州行進的，就是這條驛道。大約從14世紀初開始，安順逐漸成為這條交通要道上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

1371年，明軍擊敗占據(jù)四川、重慶一帶的大夏國。毗鄰的普城土酋、元普定路女總管適爾向明朝投降；其后，改普定路為普定府。元朝皇帝撤回蒙古高原后，中原地區(qū)漸為朱元璋所有，而偏居一隅的云南卻掌握在梁王手中，是已經(jīng)走向末路的元帝國的一塊飛地。朱元璋希望能兵不血刃地進軍云南，他先后派出三批使者前往昆明，對梁王曉以利害，希望他歸順中央。但梁王系元朝宗室，死忠故國，不僅拒絕歸順，還把兩批使者處死，原本已臣服中央的普定府，也在梁王的脅迫下，重又燃起反叛的烽火。

和平進軍云南成為泡影，龍顏大怒的朱元璋決定以武力征服。洪武十四年（1381年）秋，朱元璋命傅友德為征南將軍，藍玉、沐英為副將軍，統(tǒng)率步、騎兵30萬討伐云南。軍抵湖廣，明軍兵分兩路：一路由胡海等率5萬人，經(jīng)由四川永寧向烏撒（今貴州威寧縣）前進；一路由傅友德帶領，從湖南沅州、辰州直驅(qū)貴州，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一個至關重要的戰(zhàn)略要地。

這個戰(zhàn)略要地就是地處黔中的普定，即今日的安順。

作為兵家必爭之地，古人認為，安順“襟帶楚粵，控制滇蜀，地踞省城上游，為滇南孔道，真腹地中之雄郡也”，一句話，安順處于聯(lián)結中原與云貴的交通線上，乃進出云南的門戶和咽喉。當梁王失去了作為屏藩的安順，駐守在云南東大門曲靖的元軍已然無險可守。

接下來的戰(zhàn)事順利得異乎尋常：明軍11月下普定，12月進入云南曲靖。在南盤江的一條小支流白石江畔，決定云南前途的關鍵一役中，明軍大獲全勝。消息傳到昆明，絕望的梁王把匝剌瓦爾密和部分臣屬跳入滇池，自殺身亡。

挾平定梁王之余威，此后，藍玉和沐英又攻克大理，金庸武俠小說《天龍八部》里段譽家族的大理段氏，至此滅亡。此外，鶴慶、麗江和金齒等部族政權悉數(shù)歸附。值得一提的是，梁王自殺后，部分活下來的他的家人和臣屬共300多人，被朱元璋流放到耽羅——今天國人熱衷的旅游度假目的地韓國濟州島。元明之際，這座孤懸大洋的島嶼，是人們視為畏途的流放地。

因平定云南有功，主將傅友德后被封為潁國公，藍玉和沐英俱有封賞。其中，沐英留守云南。有意思的是，傅友德和藍玉皆先后因故被朱元璋處死，藍玉更是被“剝皮楦草”（明朝的一種酷刑，把人皮剝下來做成袋狀，在里面填充稻草后懸掛示眾）。只有遠留滇中的沐英，不僅自己得了善終，其子孫也得以世代鎮(zhèn)守云南，直到明朝滅亡。金庸武俠小說《鹿鼎記》里被韋小寶苦苦追求的小郡主沐劍屏，按金老爺子的說法，就是沐英的后人。

在以人力和畜力作動力的明初，距首都南京兩千多公里外的云貴，不僅路途迢遙，更兼地表崎嶇，山河阻隔，且夷多漢少，時降時叛。對朱元璋來說，拿下云南和貴州容易，如何治理它們，反而成了一個傷腦筋的大問題。endprint

【星羅棋布的衛(wèi)所】

朱元璋在開國之初，就制訂了一項重要的軍事制度——衛(wèi)所制?！睹魇贰贩Q：“天下既定，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設所，連郡者設衛(wèi)?！?/p>

所謂衛(wèi)所，學者錢穆的解釋或許最為通俗易懂：“明太祖平天下，原定有衛(wèi)、所制度，其實也就如唐代的府兵制，不過名稱不同而已。大的兵區(qū)叫衛(wèi)，小的兵區(qū)叫所……當時每一兵區(qū)，設在一個府里的叫所，連著兩個府的叫衛(wèi)。大約以5600人為一衛(wèi)，1128人為一所，112人為百戶所，外統(tǒng)于都司，內(nèi)統(tǒng)于五軍都督府。遇出兵打仗，由朝廷派一個將軍，叫做總兵官，所帶的便是衛(wèi)所軍隊。戰(zhàn)事結束，總兵官把兵權交出，軍隊回歸衛(wèi)所。平時衛(wèi)所軍給田自養(yǎng)，國家不要他賦稅，這種制度還是同府兵制一樣。”衛(wèi)所制度創(chuàng)立后，不斷加以完善和規(guī)范。到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全國上下共計有329個衛(wèi)及65個獨立的守御千戶所，“東自遼左，北抵宣（府）、大（同），西至甘肅，南盡滇、蜀，極于交趾，中原則大河南北，在在興屯”。

當天下既定，衛(wèi)所軍人的職責重心就由出征打仗轉向屯墾生產(chǎn)。洪武七年（1374年），朝廷頒布屯田制，規(guī)定：全國的衛(wèi)所，處于內(nèi)地的，兩成軍士守城，八成軍士耕種；處于邊地的，三成軍士守城，七成軍士耕種。衛(wèi)所制度的創(chuàng)立，實現(xiàn)了朱元璋的初衷：寓兵于農(nóng)，鎮(zhèn)守與屯墾兩不誤。為此，朱元璋頗為自豪地說，“吾養(yǎng)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p>

隨著云南和貴州被納入明王朝版圖，衛(wèi)所制度也隨之在云貴高原落地生根。按明制，每個衛(wèi)設左、右、中、前、后5個千戶所，120人為一個百戶所，每個百戶所設2個總旗、10個小旗，小旗是最基本的單位，統(tǒng)率軍士10人。那么，這些星羅棋布的衛(wèi)、千戶所、百戶所、總旗和小旗，它們在選擇屯駐地時，又本著怎樣的原則呢？

如前所述，安順地處黔中，自元末開辟驛道以來，它就是由云南穿過貴州，進而溝通中原的要津之地。在貴州設衛(wèi)置所，就是為了保障云南的安全，故而對驛道的暢通和把控至關重要。因此，安順的衛(wèi)所大多沿著交通線布局。此外，由于衛(wèi)所需要大量良田分配給軍士，而貴州多山，耕地較少，衛(wèi)所在布局時，還得考慮盡量靠近土地平曠的肥沃之地。

在今天，安順是貴州下轄的一個普通地級市，似乎與省內(nèi)其它地方并無二致。身處“地無三尺平”的貴州，雖然安順一帶的四周仍是高聳的山峰，但在峰林峽谷間，卻隔三差五地分布著一些相對平坦的盆地。譬如今天貴安新區(qū)的中心地帶名叫平壩，這個縣的得名，就是它得天獨厚地擁有4塊面積超過萬畝的壩子。據(jù)統(tǒng)計，在貴州這個全國唯一沒有平原的省份，超過萬畝的山間壩子只有區(qū)區(qū)18塊，平壩一縣竟獨得其四。

地處貴州腹地的安順在擁有珍貴的盆地的同時，還具有另外的優(yōu)勢：古人認為它是“邊鄙都會，滇黔要區(qū)”，“右臨粵西，左控滇服。形勢雄遠，屹為襟要”，要想控制貴州和云南，安順是一個必須牢牢抓在手里的先決條件。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明代，云貴總督并不駐扎在昆明或貴陽，而是半年駐曲靖，半年駐安順；在清代，指揮全省軍隊的貴州提督，其官邸也設在并非省城的安順。

我們從另一組數(shù)據(jù)也能看出安順地區(qū)的重要性：從洪武四年（1371年）到洪武三十年（1397年），明政府在貴州共設立了24個衛(wèi)、132個千戶所及2個獨立的守御千戶所。與之相比，四川僅設有17衛(wèi)、23所，云南設20衛(wèi)、28所，湖廣雖有27衛(wèi)，但其中6衛(wèi)設在貴州境內(nèi)，至于廣西，則僅有10衛(wèi)、22所。從這些數(shù)據(jù)分析，有明一代，貴州對西南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故不得不用心良苦。

曾經(jīng)遍及中國的幾百個衛(wèi)所，隨著大明王朝的滅亡而成為歷史。如今，它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僅存于史書典籍，或是還能找到一些殘垣斷壁以供憑吊，但安順地區(qū)的衛(wèi)所，卻一枝獨秀地形成了獨特的屯堡文化并延續(xù)至今。學者史繼林就指出：“全國都有衛(wèi)所，但從貴州到云南，衛(wèi)所密度最高。如今，天津衛(wèi)、廣州衛(wèi)等消失得無影無蹤，安順平壩，特別是貴安新區(qū)，還維持、保留著中原的風俗習慣，很多習慣其實還不是明代的，是元代的。集團移民、風俗代代傳承，全國只有安順平壩這里的衛(wèi)所至今保存下來。”

【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中的漢族文化認同】

和今天的義務兵制及志愿兵制完全不同，就軍人的來源而言，明朝執(zhí)行的是世襲的軍戶制。一個家庭一旦被編為軍戶，其子子孫孫就只能有一個職業(yè)——從軍。若為軍的長子死亡或老病，則由家中其他兄弟頂替。倘遇到全家男丁都死亡或衰老、生病的，就到其原籍族人中找人頂替。并且，一旦定為軍籍，不僅從軍者要到所屬衛(wèi)所服務，其家人也要隨之遷居到相應衛(wèi)所。

對服役的軍士，國家分配給一定數(shù)量的土地，多的可達百畝，少的只有20畝，一般在50畝左右。這些土地，由軍士及家人耕種，不許買賣。軍屯初興時，以示鼓勵，國家不收取租賦。但從洪武七年起，也開始征收。

軍屯之外，作為解決邊陲將士糧餉的補充，明朝還有相應的商屯和民屯。所謂商屯，就是以鹽引（相當于販賣食鹽的指標）為回報，吸引商人把內(nèi)地的糧食運到邊地。久而久之，商人發(fā)現(xiàn)與其長途運輸，不如雇人在當?shù)馗N利潤更大。于是，商屯由此產(chǎn)生。所謂民屯，則是由政府組織，從中原、湖廣、江南等省強行征調(diào)大批農(nóng)民、工匠、役夫、商賈等遷來黔中，名曰“移民就寬鄉(xiāng)”。對這些移民，政府發(fā)給農(nóng)具、耕牛、種子、田地，并免稅三年。

作為一個獨特的群體，最初的屯堡人規(guī)模到底有多大呢？據(jù)修撰于明朝嘉靖時期的《貴州通志》記載，安順地區(qū)的三個衛(wèi)，其所轄軍人分別為平壩衛(wèi)5890人，普定衛(wèi)8864人，安莊衛(wèi)9976人。三者相加，共有近25000人。如果加上隨軍的家屬，再加上記載不明的商人和平民，其總數(shù)應該至少在10萬以上。

根據(jù)多方記載，大體可以還原當年的情景：明朝軍隊凡攻占一地，即選擇那些交通線上的重要節(jié)點筑城設衛(wèi)。其下的各級組織，從千戶所到百戶所再到總旗和小旗，也以衛(wèi)為中心，分布在周圍以作拱衛(wèi)。所也好，旗也罷，它們既是軍營，也是農(nóng)場；既是作戰(zhàn)單位，也是生產(chǎn)單位。服務于斯的一代代軍人，入則為民，出則為兵，上馬殺敵，下馬耕田。endprint

換言之，這些來自安徽、江蘇、江西、湖北、湖南的軍人們，組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社會。這個社會的文化水平、經(jīng)濟狀況和政治地位，都要高于毗鄰的少數(shù)民族和本地漢族。雖然他們并非都是同鄉(xiāng)，但共同的命運、職責和生活背景，使他們有了一種“大老鄉(xiāng)”的文化認同。在這個系統(tǒng)里，外界的風吹草動很難對內(nèi)部產(chǎn)生影響，固有的文化得以傳承。于是乎，幾百年后，當大明王朝的文治武功早已灰飛煙滅，我們卻能從屯堡人那里感受到大明的真實存在，它像一塊明朝文化的活化石，引領我們走進那個遙遠年代。

在當?shù)氐膶ぴL中，我注意到，安順一帶的地名非常奇特，除了軍事意味濃重的屯、堡、所、衛(wèi)之外，還有不少是以動物來命名的，諸如狗場、牛場、馬場、猴場、雞場——人們稱之為“甲子場”。原來，在衛(wèi)所制度實施之前，貴州夷多漢少，基本處于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狀態(tài)，商業(yè)十分落后，甚至可以說沒有。隨著衛(wèi)所遍地開花，商業(yè)的興起及繁榮成為必然。以安順為例，設衛(wèi)建城后，安順居住著眾多官員、軍戶、民戶和匠戶，其日常所需，顯然不可能通過自給自足來完成。至于毗鄰的鄉(xiāng)村地區(qū)，屯堡與村落交錯，漢莊與苗寨相伴，有大量農(nóng)副產(chǎn)品需要交換；而來自江南的工匠們，帶來了先進的農(nóng)具和其它生產(chǎn)、生活用品，這些都需要有集市進行貿(mào)易。

于是，在邊遠的黔中，集市如同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為了區(qū)別這些集市，也為了方便人們趕場，趕場的時間便用甲子推算，每12天一場，周而復始地循環(huán)。至于趕場的地點，也是當?shù)厝思s定俗成的。比如，逢子日趕場的被稱為“鼠場”，逢丑日趕場的被稱為“牛場”。至于“貓場”，十二生肖中沒有貓，那是因為人們覺得叫“虎場”不吉利，于是以貓?zhí)婊ⅲ暌遮s場。

【離明朝最近的地方】

本寨是一個村莊的名字，在安順城外不到20公里的地方，林立的山峰間，有一塊平坦的壩子，本寨和被稱為“云峰八寨”的其它七個寨子，就散落在青山綠水中。

作為明朝初年大軍屯駐的核心區(qū)域，本寨及周邊寨子都建有寨墻和碉樓。居民的房子看上去有點近似于江南地區(qū)的四合院，但外墻都用石頭包裹，顯得特別堅固。此外，巷巷相通、戶戶相連的結構，讓人一下子就領悟到，當年的設計者是要把它打造為一座宜于固守的軍事堡壘。爬上其中一座碉樓，我驚訝地看見，寨子中的不少房屋，除了墻是石頭砌成的，就連房頂上蓋的也是石頭。這讓我想起在天龍屯時聽過一位老人的順口溜：“石頭的瓦蓋石頭的房，石頭的街面石頭的墻?！?/p>

在森林覆蓋率很高的貴州，原住民的建筑基本采用原木結構，石頭建筑是屯堡文化的產(chǎn)物。那些來自江南的石匠們就地取材，打造出了易守難攻的石頭城。當?shù)赝捅と酥g流傳一個故事：很久以前，苗族人蓋房子都是用草和木頭，我們老祖公來了，蓋房子的技術比他們好，就用石頭砌房子。苗族兄弟看了都很害怕，不敢住進去，怕石頭房子塌了會砸死人，就逃到深山老林去了。

原以為，像這種石頭建筑，又以備戰(zhàn)為目的，很可能粗糙簡單。但仔細觀察，卻并非如此。這些動輒幾百年的老建筑，傳遞出了濃烈的江南漢文化氣息：屯堡人家的門頭，常?？梢钥吹骄赖牡窨獭Ｗ顬榈湫偷氖怯屑楹x的蝙蝠（諧音“?！保?、梅花鹿（諧音“祿”）、麒麟獸（諧音“壽”）和喜鵲（諧音“喜”）。一些有身份的官宦人家或書香門第，他們的門板上還雕有詩詞書畫。這些繁復的雕刻及其圖案的象征寓意，使得屯堡建筑與當?shù)匦值苊褡宓拿窬有纬闪缩r明對比。

本寨所倚的靠山，是孤峰突起的云鷲山。山深草茂，云氣蒸騰，登上山頂，只見一灣清流從村前的稻田旁流淌而過，這不像邊遠偏僻的貴州，倒像是夢里水鄉(xiāng)的江南。

在天龍屯，我看到了曾引起鳥居龍藏極大興趣的穿著藍色服裝的婦女，對于他曾經(jīng)驚訝的屯堡婦女的發(fā)式和發(fā)簪，我在《平壩縣志》里找到了證據(jù)：“明祖以安徽鳳陽起兵，鳳陽人從軍者特多，此項屯軍遂多為鳳陽籍。又此種婦女頭上束發(fā)作鳳陽妝，綰一笄，故又呼之為鳳陽頭笄，決非苗夷之類也?！痹凇栋岔樃尽分?，則有這樣的記載：“婦人以銀索綰發(fā)髻，分三綹，長簪大環(huán)，皆鳳陽妝也?！边@的確說明屯堡婦女的裝束，就是朱元璋老家安徽鳳陽漢族婦女的正常打扮。

只不過，這身裝束在明朝司空見慣，但隨著王朝更替，時過境遷，原本正常的裝束也被視為不正常了，甚至被誤以為是苗族服飾，因而也才會把屯堡人稱為鳳頭苗。這就像鳥居龍藏給出的解釋那樣：“處于偏僻之地，難以接觸到新的文化，依然保留明代江南的民俗，原原本本的頭飾發(fā)型，這對于后來人口眾多的漢族移民，則感到異常稀奇?！痹诤诎档臍v史河流中，隨著時光流逝，真相往往被淹沒，這樣的案例不勝枚舉。

此外，中國古代社會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以崇尚女子的“三寸金蓮”為美，女子纏足曾被視為一種美德的象征，而屯堡婦女從未受纏足之苦。據(jù)說，這是因為朱元璋妻子馬氏自幼習武且不纏足，故從前的屯堡婦女說自己為何不纏足時，總會答：“我們的皇帝娘娘不裹腳，我們也不裹腳?！?/p>

或許，從某種意義上講，安順的屯堡，是一個比故宮、長城和十三陵距離大明王朝更近的地方。故宮、長城和十三陵雖然都是大明遺存，但它們已失去了熱量而成為冰冷的文物。唯有在安順，在天龍屯、云峰屯、鮑家屯這些地方，大明王朝還沒有走遠，600多年前的生活方式仍在小范圍內(nèi)繼續(xù)。

（作者系文史學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