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天水在瓶
唐朝思想家李翱任朗州刺史時,知道自己管轄的地界有一位著名的藥山禪師,就請他來府里做客,但是這位藥山架子很大,拒絕登門。于是李翱就親自到山里拜訪藥山。找了許久,終于在山中的一棵松樹下見到了藥山。李翱喜出望外,畢恭畢敬地向藥山問道。不料藥山根本不理睬他,眼睛盯著手中的經(jīng)書,對李翱連看都不看一眼。李翱氣壞了,心想我好歹也是一個刺史,這地界都歸我管,你怎么對我這么不客氣?于是氣哼哼地甩了一句:“見面不如聞名”,說完就要拂袖而去。
這時藥山開口了:“太守何得貴耳賤目?”
你為什么這樣相信耳朵聽到的東西,而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呢?
李翱一聽有深意,連忙回頭施禮,請教藥山:“請問究竟什么是道呢?”
藥山用手指指天,又指指地,問李翱:“明白嗎?”
李翱回答:“不明白。”
藥山指點他:“云在青天水在瓶?!?/p>
李翱心中一亮,若有所悟,隨口吟詩一首,贊頌藥山:
煉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
頭兩句是說藥山仙風鶴骨的氣象,必須說“煉得身形似鶴形”,不能說“煉得身形似鴨形”,如果說“煉得身形似鴨形”就俗了。
“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句最妙,它揭示的就是一種純?nèi)巫匀坏木辰纭T圃谔焐巷h,時卷時舒,任憑太空寥廓。水在瓶中裝,可方可圓,全看瓶子形狀。天上地下,俱是無盡的自然。
李翱還有一首贊頌藥山的詩寫得也極有禪宗氣象: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云笑一聲。
“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是說藥山投入自然,跳出滾滾紅塵。不用今天歡迎這個局長,明天歡送那個部長了。
“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云笑一聲”,這句太有境界了,它十分傳神地道出了藥山的心靈融入自然、嘯傲風月的瀟灑境界。
最高的存在都通往自然。老子告訴我們“道法自然”,儒家也講“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你看那天地萬物的存在,都是那樣的怡然自得,春夏秋冬的交替、季節(jié)的謳歌和人的向往自然的心,合成了一首美麗的生命詩篇。禪宗力求實現(xiàn)自然的生命境界和儒道的追求異曲同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又可以將“禪”理解為一種追求自然的文化使命。
蘇東坡有首《觀潮》詩,特別能幫助我們理解禪宗的自然心: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余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廬山煙雨,錢塘大潮,都是天下人向往的壯麗風光。沒有領(lǐng)略廬山煙雨,沒有觀賞錢塘大潮時,千般遺憾,萬般向往。等到見過廬山雨,看過錢塘潮,心境呢,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沒有了心靈躁動,沒有了胡思亂想,你對這大自然的天工造化,卻有了深情的默契和領(lǐng)悟。
禪的自然心,體現(xiàn)為人生的順其自然,所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p>
順其自然,就是遵循自然規(guī)律,好像“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狐貍精的故事
百丈禪師上課,有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是他的鐵桿粉絲,每堂課必到,但是沒有人知道這位老人的來歷。
一天下課后,大家都走了,只有這位老人留了下來,向百丈交代了自己的來歷。
“我也曾經(jīng)是一個得道之人。一次有人問我一個問題,得道的人還受不受因果律的支配呢?我回答,不落因果,意思是不受因果律的支配。不料我的回答是錯誤的,因此被罰變成了一只狐貍精。但是我始終搞不明白我究竟錯在哪里。因此化作人形來聽您老講課。您能指點我一下,我究竟錯在哪里嗎?”
百丈答道:“那個人問您的問題,您再問我一遍吧!”
老人問道:“得道的人還遵守因果嗎?”
百丈回答:“不昧因果?!?/p>
百丈的答案和老人的答案只差一字。老人說“不落因果”,就是錯誤的。百丈說“不昧因果”,就是正確的。為什么呢?
“不落因果”是不遵守因果規(guī)律。任何人,不管你怎么得道,也沒有這個特權(quán),因此這位老人就答錯了?!安幻烈蚬保潦腔杳痢⒉幻靼椎囊馑?。不昧因果告訴我們,得道的人不是不遵守因果規(guī)律,而是對任何事物的原因和結(jié)果都清清楚楚。這就對了。這就符合禪宗的自然心。任何人都得遵守自然規(guī)律,能夠體悟自然,順其自然,就進入了禪家的境界。
禪的自然心,又體現(xiàn)為自然生意的體悟追求,因此禪家說:“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p>
看這樣一番禪宗的師徒問答:
“問如何是天柱家風?師曰:時有白云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春來草自青”,“常憶江南三月里,鷓鴣啼處百花香”。
這是多么美麗的問答,這樣的問答,只能出自禪的自然心境。
因此有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有杜甫的“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有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因此明代學者袁宏道在進入山林時要說:“丘壑日近,吏道日遠,弟之心近癡矣,狂矣!”
山山水水離我越來越近,官場那一套離我越來越遠,我的心啊,已經(jīng)陶醉的要發(fā)狂了!
因此才有“天下名山僧占多”。
日本禪的境界
日本禪的俳句最能傳神地體現(xiàn)禪的自然境界:“晨光??!牽?;ò丫呅⊥袄p住了。我借水?!?/p>
舍不得扯斷那牽?;ǎ岵坏闷茐哪亲匀坏纳?、寧靜和美麗,寧肯去借水。
如果人人都有這樣一顆禪心,何來環(huán)境污染,何來生態(tài)危機?何來臭氧層空洞,地球升溫?
禪宗對自然境界的追求,深刻地揭示了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審美和科學的某種差異。先來看兩首詩:
第一首是日本17世紀著名俳句詩人芭蕉的作品:
當我細細看,endprint
啊,一顆薺花,
開在籬墻邊。(芭蕉)
你瞧,這朵花,詩人連碰都舍不得碰它一下,詩人發(fā)現(xiàn)的,詩人向我們展示的,就是那完整的、圓滿的、純凈的、原汁原味的自然。
第二首是英國19世紀詩人但尼生的作品:
墻上的花,
我把你從裂縫中拔下;
握在掌中,拿到此處,連根帶花。
小小的花,如果我能了解你是什么,
一切一切,連根帶花。
我就能夠知道神是什么,人是什么。
這就不僅是碰了,而且是拔掉了,甚至要拿到顯微鏡底下去研究了。
芭蕉的詩,體現(xiàn)的是審美的態(tài)度,自然的態(tài)度。但尼生的詩,體現(xiàn)的是科學的態(tài)度,理性的態(tài)度。
科學和藝術(shù)
科學和藝術(shù),猶如人類文化之兩輪。科學是人類智慧的偉大成果,但科學的成果往往是一把雙刃劍,它在造福人類的同時,也在成比例地威脅人類、殘害人類。人類在科技的武裝下空前強大的同時,也在科技異化的威脅下空前脆弱。例如原子能的利用??梢杂盟鼇戆l(fā)電,也可以用他來制造毀滅人類的原子彈??茖W發(fā)展到今天,這把雙刃劍的兩端都越來越鋒利。
21世紀流行的、日新月異、最有前景的三種高科技為:1.電子自動化,也就是電腦;2.生物基因工程;3.納米技術(shù)。戴爾的一位電腦權(quán)威嚴肅地指出,正是這三種高科技將威脅人類的生存,致命的地方是它們都有一個發(fā)展?jié)撃?,都有一個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必然出現(xiàn)的共同特征:可以自我復制。也就是說,這些人所制造的科技產(chǎn)品可能有一天會脫離人的控制,實現(xiàn)智力的自我升級,升級到一定程度,就超過了人的智力。第二條,理論上我們可以逆著時光走回過去,也可以超越時光進入未來。這聽著像神話,是嗎?但是霍金又告誡我們,不要輕率地那樣做,因為那將因果顛倒,不知道帶來多大麻煩。
但是人類能聽霍金的嗎?
如果說高科技對人類生存的根本威脅還不是眼前的事,那么它對人類的文化本質(zhì),也就是人之為人的的挑戰(zhàn),顛覆,卻已經(jīng)堂而皇之地發(fā)生了。對克隆技術(shù)造成的道德倫理問題,人類的反應,政府的對策,顯得那么地驚慌失措,從美國總統(tǒng)到歐洲議會,都只能倉促上陣。前景如何?難以預料。說到底,問題還都是人的問題。如同人們經(jīng)常指控的金錢的“罪惡“都不過是人的“罪惡”,科技的“可怕”其實也都是人的“可怕”。
因此,關(guān)鍵在于解決人的問題,如何在全新時代全新環(huán)境中使人類具有更加自覺的責任心,具有更加高尚的文化意識,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迫切課題。當然,我這樣說絕不是否定科技的偉大意義。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歸根結(jié)底要靠科學的進步,因此我反對對科學采取感傷主義的否定態(tài)度。但是科學態(tài)度對于人生畢竟只具有工具的意義,而審美態(tài)度才是回到生命自身。我們只有用審美態(tài)度來引導科學態(tài)度,科學才能健康發(fā)展,才能有益人類。
從這個意義上講,禪宗的心靈建設(shè),正是科技畸形發(fā)展的解毒劑。
真善美到了最高境界,就成了一個境界??茖W家告訴我們,科學智慧到了最高境界,竟可以和禪宗的智慧融合。例如霍金的宇宙弦理論,就和佛家講的緣起性空有異曲同工之妙。中科院院士朱清時先生說得妙:當科學家千辛萬苦地爬到峰頂時,他發(fā)現(xiàn),佛教的大師早已經(jīng)坐在那里等他了。
當然,搞禪學的、搞哲學的不能聽到這句話就沾沾自喜,科學自有科學的偉大價值,科學家的艱辛非一般人能夠理解,科學家的智慧也非一般人能夠企及。無論多少高妙的哲學見解,也不能代替那一麻袋一麻袋的數(shù)學演算公式。無論你念叨多少遍“一陰一陽之謂道”,也發(fā)明不了蒸汽機、計算機,無論你念叨多少遍“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也發(fā)明不了汽車和飛機。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禪宗的自然心,是對人生的一種安頓,是一種實現(xiàn)人和宇宙和諧統(tǒng)一的文化訴求,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天人合一”。禪對宇宙,不像未來派詩人那樣狂妄,如馬里內(nèi)蒂《未來主義宣言》宣稱:我們站立在世界的峰巔,再一次向星辰提出挑戰(zhàn)。
禪對宇宙有深情,有矚望,就像唐詩所說: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
禪宗的自然心到了極致,就像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詩云:
一花一世界,
一沙一天國。
君掌盛無邊,
剎那含永劫。
這就是禪宗講的“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它是瞬刻中現(xiàn)永恒,有限中藏無限的審美境界。
它是打破生死、跳出輪回的大徹大悟!
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禪所開拓的人生境界,與儒的價值取向殊途同歸,體現(xiàn)了兩種偉大智慧的合流,共同滋潤著人間生活,如《壇經(jīng)》說: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孝養(yǎng)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
特別耐人尋味的是,臺灣那位著名的證言法師竟然說,人死不要死在醫(yī)院里,不要死在陌生人中,而應該死在家里,死在親人的環(huán)繞中。連姓都改了,都六親不認了,為什么還要死在親人的懷抱里?因為禪宗和儒家合流了。儒家倡導的倫理親情,就這樣融進佛家的關(guān)懷中。
禪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生命境界,一種特別有情味的活法兒。離開生活沒有禪,禪又使生活真的有意義,有價值。
讓我們在喧囂不堪的名利場中時時出來透透氣,靜靜心。一顆慈悲心,會讓你的人性放射出佛的光輝,令人間溫暖無比。一顆平常心,會讓你甘于淡泊,隨遇而安。一顆清凈心,會讓你心平如鏡,神清氣爽。一顆自由心,會讓你得大自在,處處無礙。一顆自然心,會讓你道通天地有形外,回到生命本源,獲得最美的安頓。這樣你才能戰(zhàn)勝人生旅程中的迷惘、虛妄,自由地舒展地快樂地生活。
因此,我們要以禪清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