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冊吳是中國文物咨詢中心近年來所征集的西周有銘銅器,原為香港私人藏家所藏,現(xiàn)藏中國國家博物館。該器通高20.5厘米,通長47厘米,口徑25厘米。器內底有銘文6行,每行10字,共60字。其中銘文首句“隹卅年四月既生霸壬午”,反映出該器是一件高年青銅器,且屬于年、月、月相、日干支四要素俱全的銅器,一旦確定其所在的王年及歷日,即可作為一個時代的標準器和金文歷譜的支點。根據(jù)對該器器形、紋飾及字體的研究,學者們斷定其年代應在西周中晚期,因此對于該器所載的王年歷日,目前學界有穆王、恭王、厲王、宣王等四種說法。
“穆王說”以夏含夷、王占奎、張懋三位先生為代表。夏含夷先生認為:“作冊吳銘文也載有完整年代記載,即‘隹卅年四月既生霸壬午,而這個記載與虎簋蓋所載的‘隹卅年四月初吉甲戌所須年歷也完全一致。兩個記載都是某王三十年四月,差別只是虎簋蓋的‘初吉甲戌在作冊吳的‘既生霸壬午之前八天。這樣的差別與初吉和既生霸月相的差別正好一致。兩件銅器應屬于同一年毫無疑問。如果作冊吳也是穆王三十年所作,而作冊吳方彝蓋是懿王二年所作,那么兩件器之間的距離就完全像虎簋蓋和師虎簋的距離一樣,只是兩個作冊吳器的距離更長一年?!盵1]之后,王占奎先生從器形和字體兩個方面判斷作冊吳為穆王三十年器 [2]。張懋先生主要從器形學的角度進行對比,并得出結論:“經(jīng)過將簋、吳與新見26年叔壺、28年簋、鼎作比較,可以肯定地說,不是我們主觀上有意要將簋與吳的年代提前,而是它們所具有的種種特征原本就是穆王時期銅器的特征?!盵3]當然,張先生從紋飾及銘文字體方面的論證亦十分有力度,值得研究者參考重視。
“恭王說”以韓巍先生為代表。韓巍先生指出:“與吳銘文所記年、月相同的唯一銅器是卅年虎簋蓋……吳的‘壬午是‘甲戌之后第八天。按照月相‘四分法若甲戌為‘初吉,則壬午完全可以落入‘既生霸范圍內,因此吳與虎簋蓋應屬同一王世。……虎簋蓋等目前普遍被定于穆王的高紀年銅器,均應為恭王時器,且恭王紀年至少在三十年以上。因此在我看來,吳應該是恭王三十年的標準器。”[4]此外,韓先生結合作冊吳的器形、紋飾、銘文內容等方面進行綜合分析,論證吳的年代應為恭王三十年,進一步驗證了他之前提出恭王紀年應在30年以上的假說。朱鳳瀚先生在2014年修正了之前提出的“宣王說”,也持此觀點[5]。
“厲王說”以陳小三先生為代表。他在夏含夷、朱鳳瀚、張懋、王占奎諸家的基礎上進一步研究認為:“從作冊吳的形制再結合高紀年銘文來看,作冊吳只可能屬于厲王或宣王時期。若將作冊吳定在宣王時期,當然從形制、紋飾來講并無大礙,但像吳方彝這樣的紋飾若放在宣王時期的話,從其器形、紋飾來看顯得太晚,而且與西周晚期偏晚階段紋飾與器壁齊平的風格明顯不符。因此,三十年作冊吳還是應屬于厲王時期?!盵6]這個論斷雖從器形學入手,但其判斷有一定的獨到之處,陳先生從吳的器形及紋飾入手,又結合了銅器紀年等方面的因素,立論扎實有據(jù),是目前關于作冊吳斷代的最新研究成果。當然,他的結論與筆者后文的論證有一定的關聯(lián),余下詳述。
“宣王說”源自朱鳳瀚先生。在選入《新出金文與西周歷史》的文章《簡論與西周年代學有關的幾件銅器》中,朱先生認為:“吳為三十年器,在西周晚期王世中,只有厲王、宣王二王過三十年。厲王元年如設為前877年,則其三十年為前848年,是年四月辛酉朔二十二日壬午,與吳‘三十年四月既生霸壬午不合,所以不能歸入?yún)柾?。宣王元年為?27年,其三十年為前798年,是年四月辛未朔十二日壬午,可與吳‘隹卅年四月既生霸壬午相合。根據(jù)合歷情況,在綜合考慮上文所論吳之形制、紋飾形式與銘文字體特征,吳似當以入宣王三十年為妥?!盵7] 2014年,朱先生在《關于西周金文歷日的新資料》一文中,結合新出銅器簋銘文及其他幾件銅器,重新考察西周金文歷譜,認為恭王在位年數(shù)在35年,并據(jù)此對自己的觀點進行了修正:“按照本文所擬定的恭王在位年數(shù)35年,恭王三十年在前912年,是年四月癸酉朔十日壬午,則與吳‘三十年四月既生霸壬午相合?!盵5]這為吳入恭王提供了歷日依據(jù)。
從研究方法上來看,上述專家學者對作冊吳“隹卅年四月既生霸壬午”句之解讀,大抵以器形學、“月相四分說”、紋飾、銘文字的方法為主,但各自研究的側重點不同,除了器形因素外,各家在考慮合歷情況時基本都立足于王國維先生的“月相四分說”,而各家的理解不同,考訂王年及歷日結論亦不盡相同。有鑒于此,筆者以為,立足銅器歷日合歷時日來看,作冊吳所載銘文之王年歷日當有一個確切的點,也就是一個具體的時間,而不是能夠分別與幾個王所在的“三十年四月既生霸壬午”的歷日勘合。在研究方法上,筆者擬采用傳統(tǒng)的四分歷及月相定點說,重新考察此句銘文所載王年及歷日。
在研究作冊吳所記王年及歷日之前,先對研究方法和相關概念做一簡要交代。我國先民通過觀察日月星辰的運行而制作歷法。在這一過程中,“古人測得一回歸年為365日(歲實),又測得19回歸年為235朔望月,那么1回歸年=235÷19=12朔望月,……1朔望月=19×365÷235=29日(朔策)”[8]18,在歲實與朔策的基礎上,按照60干支循環(huán),四分歷就產(chǎn)生了。四分歷的核心要素確定之后,便可將之用于歷法運算,每月朔日運算時以其余分作分子,940作分母,便可算出合朔之日的具體時間。再者,西周處于觀象授時階段,實際用歷與歷法演算之間存在一定的誤差,而誤差的限度為日,即半日左右,若多于半日則合朔時日可計入下一天,少于半日則其合朔時日可計入上一天。
既然古人制作歷法是在觀象基礎上產(chǎn)生的,那么這個過程中對于天象就有很多準確的記載。在諸多記載之中,月相名詞較為常見,諸如“朔”“”“望”“既望”,另外還有對月亮光照的視形狀的記載,如“既死霸”“旁死霸”“哉生霸”“旁生霸”“既旁生霸”“既旁死霸”等?!霸孪嗨姆终f”,是王國維先生領悟出來的,他認為:“一曰初吉,謂自一日至七八日也;二曰既生霸,謂自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也;三曰既望,謂自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二三日;四曰既死霸,謂自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也?!渤跫⒓壬?、既望、既死霸,各有七日或八日;哉生魄、旁生魄、旁死霸,各有五日若六日。而第一日亦得專其名?!盵9]此法將一個月之內的四個月相劃分為五六日、七八日不等,正好將一個月時間分配完畢,一個月相便可在數(shù)日之內移動勘合。這樣安排的好處是比傳統(tǒng)月相定點說更易與月相勘合,但是古人記載月相名稱甚多,如果月相不定點,則初吉、、望、既望、既生霸與哉生霸、既死霸和旁死霸之記載就顯得繁瑣和不切實際。故而在月相四分的基礎上便有進一步的演進,如夏商周斷代工程將每個月相所管時間徑直分為既生霸、既死霸一月二分,即以兩個月相平分上半月與下半月,似乎更為方便,但是這樣游移的空間更大了,而在遇到某些具體問題時,也出現(xiàn)了解釋上的困境。如陳久金先生在考察2003年四川眉縣新出四十二年鼎及四十三年鼎的歷日時,出現(xiàn)了四十二年器銘“既生霸”合上半月月相,而四十三年器銘“既生霸”只能合下半月月相的情況[10]。因而在月相四分的基礎上一味地擴大月相勘合周期(有一日到五六日、七八日乃至半個月不等)便失去了月相記錄歷日的科學意義。endprint
有鑒于此,筆者擬采用吾師張聞玉先生的解釋體系,認為古文獻及出土文獻中所記載的月相應當是定點的:
“朔為初一,為初三(月芽初現(xiàn)),望為十五,既望為十六。幾千年來都是明確的,定點的。其他月相名詞也同樣是定點的,定于一日。生霸、死霸非月相。生霸指月亮的光面,死霸指月亮的背光面。歸納起來:初一:朔、初吉、既死霸(既,盡也。全是背光面);初二:旁死霸(旁近既死霸之義);初三:,哉生霸(月的光面——“生霸”才現(xiàn));十五:望、既生霸(盡是光亮面);十六:既望、旁生霸(旁近既生霸之義);十七:既旁生霸(旁生霸之后一日)?!盵11]
“既生霸”為十五日,而作冊吳銘文記載“卅年四月既生霸”的日干支為“壬午”,據(jù)此則可推知當月朔日為戊辰。在此基礎上,可以將銅器歷日分別與西周歷譜中穆王、厲王、恭王、宣王四王的三十年四月十五日之天象勘合,查看其實際情況。下面筆者依據(jù)月相定點說及傳統(tǒng)四分歷術,以查驗上述關于作冊吳銘文諸研究觀點所涉及的年代。
首先來看穆王三十年(前977)四月朔日。根據(jù)四分歷推算,核對張聞玉先生的《西周歷譜》,該年四月辛酉朔余分為3,而此年四月朔日即虎簋蓋銘文所載“隹卅年四月初吉,(既生霸)甲戌(司歷定庚申朔,與天象合)”[8]328,查對張培瑜《中國先秦史歷表》(以下簡稱《歷表》)可知,前977年四月的實際天象為庚申朔21h14m,且辛酉朔余分為3[12]45,可計入上一天即庚申日,則望為甲戌日,虎簋蓋為穆王三十年器是正確的。由此可見周穆王三十年四月未有戊辰朔,亦無既生霸壬午。而夏含夷先生將穆王三十年定為前927年,并認為吳銘文歷日與之相合,“作冊吳所載‘隹卅年四月既生霸壬午同樣與公元前932年[四月朔日為己巳(6),壬午(19)為第十四天與既生霸合]和927年[四月朔日為庚午(07),甲戌(11)為第五天,與初吉合]配合。把這些年頭接連,可以得出公元前933年為穆王在位二十四年,……(前)927年為其三十年”[1]55(引文中干支后括號中的數(shù)字表示該日干支在六十甲子中的順序)。前927年四月為庚子朔,則該月望日當為甲寅日,而非既生霸壬午望日。綜上可知,作冊吳所記“卅年四月既生霸壬午”不在穆王三十年。
再看周宣王三十年(前798)四月之朔日及天象。朱鳳瀚先生之前主張吳所載歷日為宣王三十年(前798),通過查對《西周歷譜》,周宣王三十年四月為辛未朔,余分為240[8]。再查對《中國先秦史歷表》可知,前798年四月實際天象為辛未11h08m,則當月望日干支為甲申[12]60,與作冊吳所記戊辰朔、壬午望日還是不能勘合。
張聞玉先生《西周紀年研究》中定恭王在位17年,2014年,朱鳳瀚先生研究認為恭王在位超過30年,并將作冊吳“卅年四月既生霸壬午”定為恭王三十年。按照朱先生的觀點,“共王三十年在前912年”[5]19,通過查對《西周歷譜》所對應的歷日天象,前912年四月為癸卯朔,余分為560[8],張培瑜《中國先秦史歷表》定為甲辰朔[12]51,因為癸卯日余分為大數(shù),即時間上大于半日,則該日歷朔干支可定為甲辰,那么其望日既生霸干支當為戊午。即使以五月癸酉為朔日,則其所對應的望日為既生霸丁亥,也不能與作冊吳所記“卅年四月既生霸壬午”相合。足見朱先生所推定的吳歷日為恭王三十年(前912)四月既生霸壬午的說法亦是難以成立的。
最后我們再來探究周厲王三十年(前849)四月之歷日天象。銘文記載“卅年四月既生霸壬午”,其朔日干支為戊辰,查對《西周歷譜》,四分歷定朔推算出該月為丁卯朔,余分為868[8],而張培瑜《中國先秦史歷表》中前849年四月之實際天象為戊辰朔08h09m,二者之間相差一天[12]56。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個情況呢?因為在觀象授時階段的西周歷法不可能像現(xiàn)代歷法推算一樣完全準確,失策在半日之內均可視為同一天。四分歷推算的丁卯日存在868的余分,且,上文已知四分歷朔策為29,可將此余分分數(shù)換算為1日24小時60分制如下:
0.161702×60=9.07212(分)
0.07212×60=42.1272(秒)
以上演算結果說明,該年四月戊辰朔日合朔時刻為丁卯日22時9分42秒。由于22時已經(jīng)超過半日,且距離戊辰日只有1小時50分18秒,故丁卯朔可計入戊辰朔。在實際用歷中,司歷定戊辰朔,則15日后的四月十五日既生霸的干支即為壬午。據(jù)此,作冊吳所記歷日與四分歷的推算結果及《中國先秦史歷表》相合,因此可以斷定作冊吳銘文“卅年四月既生霸壬午”所載之時間當為周厲王三十年(前849)四月十五日既生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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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含夷.從作冊吳再看周穆王(下轉69頁)(上接28頁)在位年數(shù)及年代問題[G]//朱鳳瀚.新出金文與西周歷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53—54.
[2]王占奎.2003 年以來所見西周歷日擬年[G]//李宗.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三輯.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2.
[3]張懋.新見金文與穆王銅器斷代[J].文博,2013(2):23.
[4]韓巍.簡論作冊吳及相關銅器的年代[J].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7):73—74.
[5]朱鳳瀚.關于西周金文歷日的新資料[J].故宮博物院院刊,2014(6):19.
[6]陳小三.試論“叔壺”和作冊吳[J].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5(3):67.
[7]朱鳳瀚.簡論與西周年代學有關的幾件銅器[G]// 朱鳳瀚.新出金文與西周歷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51.
[8]張聞玉,饒尚寬,王輝.西周紀年研究[M].貴陽:貴州大學出版社,2010.
[9]王國維.觀堂集林:附別集[M].北京:中華書局,1959:22.
[10]陳久金.吳鼎月相歷日發(fā)現(xiàn)的重大科學意義[J].自然科學史研究,2003(4):370.
[11]張聞玉.簋與西周王年[M]//張聞玉,曾鵬,桂珍明.夏商周三代紀年.北京:科學出版社,2016:171.
[12]張培瑜.中國先秦史歷表[M].濟南:齊魯書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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