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開順
讀綠笙的中篇小說《被告無罪》,首先有一種紀實的感覺,但它不是紀實文學,最接近小說的紀實文學是報告文學。20世紀80年代,劉心武實驗過紀實小說,他的《5·19長鏡頭》和《公共汽車詠嘆調》一時噪響文壇,但是紀實小說文體并沒有得到很多認可,認可的只是紀實小說對重要社會生活更真實的表達。
孰料201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卻給了紀實小說。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西耶維奇通過聲音紀實的原生態(tài)文字表達方式,呈現了俄羅斯歷史中的“惡之花”。無論是報告文學還是紀實小說,大多是重大或重要題材?!侗桓鏌o罪》所寫的校園暴力和未成年人犯罪的刑罰缺失,是當前中國兩個相關的重要社會問題和法制問題,作者用近乎紀實的寫法,增強了小說的真實感。
在小說中運用紀實寫法,是在真實和虛構之間游走。作者盡量稀釋小說的虛構性。比如小說中的地名都是真實地名的諧音,復原之后就是某城市某小學和某地方,當然,小說的原型并不限于這些地方,不必過度解讀。從素材向題材的藝術轉換中,《被告無罪》也淡化了傳統的藝術概括。并非作者不長于小說的人物塑造、環(huán)境與心理描寫之類,作者已經出版多部長篇小說,小說技法嫻熟。而他的中短篇小說多以重要社會問題為題材,刻意于近似紀實,對人物、環(huán)境較少刻畫雕飾和藻繪,情節(jié)無多曲折,有意將讀者引向真實生活,《被告無罪》就有紀實性的法制文學的影子。
校園暴力,有恐嚇、欺凌等一般暴力以及團伙性的襲擊乃至謀殺。中國的校園暴力雖然未必像美國那樣普遍和嚴重,但是一直存在。據有關專家調研,近幾年由于校園安全防護加強,出現了新的校園暴力特點,如發(fā)生在熟人之間、團伙性、在校園周邊施暴、從勒索金錢而至于謀殺,更有有意鉆法律漏洞等特點?!侗桓鏌o罪》以近乎紀實的寫法反映了校園暴力的新特點,寫法則接近紀實文學的選擇典型而不是一般刑偵小說的塑造人物或典型。
紀實的第一個要求是不虛構,這與小說文體的“虛構”特質相抵牾。為了產生非虛構的效果,《被告無罪》從小說文體另一特質“敘事”入手,在使用敘事因素之一的“敘述”時,盡量保持客觀的故事性,而不是人為的情節(jié)創(chuàng)造。這主要運用于小說前半部分暴力故事的敘述。比如四名少年一起走向城市后山,看到大橋護欄上晾曬的消防皮帶,他們“甚至還議論了一下前不久在他們學校邊上的一家商店著火時,就是這些眼下像爛腸子一般的皮管噴出像柱子一般的水。四個人笑到了一處,幾乎都忘記了此行的目的”。三人向綽號“愚頭”的余光輝同學勒索未交足的33元錢,對方哭訴:“我不是說了今天沒有錢,明天等我過生日再給你們嗎?”但是未能得到三人寬限,“誰也沒看到老大的手上怎么就多了一把刀,刀很快就扎進了愚頭的胸膛?!痹诨卮鹦叹崋枙r,“老大”的回答幼稚而理直氣壯:“他是一條癩皮狗,說話不算數,講好了給錢又不給,讓我在弟兄們面前很沒面子,不治治他,我以后還怎么當老大?”小說的這些“敘述”,凡是見過校園暴力、醫(yī)鬧之類的讀者,或者讀過2015年7月發(fā)生在美國的中國少年留學生的校園暴力事件,都不會認為《被告無罪》是虛構和塑造。紀實性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當下讀者尚實的心理。
更需要虛構才能達到小說的縱橫捭闔?!侗桓鏌o罪》通過不露聲色的情節(jié)和事件的虛構而向縱深發(fā)展。極其幼稚的兇殺案輕易告破,三個月后當地法院一審判決三名被告及其監(jiān)護人賠償被害人的父親余子平6萬多元。失去兒子和輕微的賠償,對于早已離異,僅靠開出租車獨自撫養(yǎng)獨子的余子平,無疑是致命打擊和令他絕望的結果。余子平與寡婦魯桂花的相濡以沫,他的離家出走又無可奈何的回歸,因神情恍惚而放棄開出租車,無奈的情緒發(fā)泄等,以及對樸實的摩的司機李明,也是少年罪犯“老大”的父親的敘述,都使小說進入了虛構和人文關懷的本色中。而最不動聲色的情節(jié)和事件的虛構,是三名未成年犯罪人被省監(jiān)獄管理局收押。
他們被收押在一般讀者看來完全順理成章,可它卻是作者虛構的有悖于故事邏輯的情節(jié)。中國沒有像美國那樣專門針對校園暴力的法案,而是以刑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未成年人保護法、民法通則等法律來處置。刑法只規(guī)定了已滿14周歲應當負相應的刑事責任。這就給14周歲以下的犯罪留下很大的法網空洞,隨著生理成熟提前,受到網絡和影視的黃色與暴力影響,像《被告無罪》那樣的14周歲以下的少年犯罪不在少數,卻又無法律制裁。小說中的當地法院不可能不懂得法律,卻要將他們送押于省監(jiān)獄。這一虛構的“事件”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笆录睘樾≌f敘事的最小因素,有生活流事件和功能性事件之分,將三名少年送往省監(jiān)獄是一個重要的功能事件,它把情節(jié)推向逆轉,從而使《被告無罪》回歸于具有虛構特質的小說文體。
在律師陳列的操作下,三名少年犯的家長狀告省監(jiān)獄管理局違法收容未成年人,最終勝訴,三人移交監(jiān)護人教育,并由學校在校規(guī)校紀范圍內處罰,而且家長各自得到兩萬多元的國家賠償費。除了生性善良的李明心里有所不安以外,另外兩名家長,他們是酒店老板和公務員,以及律師陳別,都為勝訴而興奮。三名少年再也不愿意進校讀書,繼續(xù)他們的團伙活動,并且結識了可能是黑社會成員的威哥。酒店老板獎勵兒子當酒店二老板,并且叫他多陪來酒店的科長們喝酒。被告無罪之后,法官們無可奈何,本市報紙不可以報道,兩名少年犯的班主任成禛也不愿當老師了,她“再也無法從容地面對講臺下可能出現的花朵般稚嫩的兇手”。悲憤而絕望的苦主余子平則只想結束官司,他已經無法面對法律與現實,他“喝了一口酒說,小成老師,我知道,可我真的想結束了”。
小說通過虛構和逆轉,從平面而平實的紀實進入了虛構的社會縱深和人物心理層面,完成了社會問題題材小說對社會和人性的深入開掘和警醒世人使命。但是,在藝術上,由于追求平實的紀實風格,以及作為中篇小說而篇幅略短的原因,小說的一些審美因素,如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描寫和細膩的心理刻畫,情節(jié)的波瀾起伏,多線索的架構等,未能像作者的其他小說那樣充分展開。如果向紀實小說發(fā)展,則須像阿列克西耶維奇那樣,探索更多新的審美藝術。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