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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告無罪

        2017-08-23 17:00:00綠笙
        福建文學(xué) 2017年8期

        4月2日這天,天氣出奇的好,總讓人想痛痛快快地做些什么。

        三個10歲左右的男孩,在三平市鋼鐵廠道口星辰網(wǎng)吧前焦急地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網(wǎng)吧門口有一棵被霜打得不成樣子的紫荊樹,頂上那些猙獰地指向天空的干枯的樹枝像老人沒有水分的手。與此不太相稱的是枯枝與樹干交接的地方卻旺盛地長出了茁壯的綠葉,像少年的頭發(fā)生機勃勃。網(wǎng)吧前環(huán)城路上奔跑著的是能夠把空氣變得很糟的車子,以及人行道上亂穿衣服的男男女女。

        很顯然,三個男孩對眼前雜亂的景物不感興趣。在他們身后網(wǎng)吧里傳出來的聲音對他們有極大的誘惑力,然而他們對此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他們?nèi)齻€人的身上誰也掏不出一個子兒。終于,其中一位臉蛋出奇地圓的男孩忍不住了,對稍高一些臉上一直掛著比較嚴肅表情的男孩說,老大,我進去看一會兒。被稱為老大的男孩說,看什么看,你又沒有錢。另一個看上去表情一直有些緊張的男孩也說,老大,我想回家。老大沒有吭聲,而是有些不耐煩地轉(zhuǎn)頭對正走進網(wǎng)吧的圓臉男孩說,老二,你真的叫他帶錢了?原來圓臉的男孩叫老二,那么,另一位男孩自然是叫老三了。老二沒有回答,他已經(jīng)掀開網(wǎng)吧的門簾。臉上一直是緊張表情叫老三的男孩回答了老大的詢問,我想愚頭今天沒有帶錢。老大就把面前的紫荊樹踢了一下說,拿不到錢我們就揍他。他放下了一直背在身上的書包,倒提著坐到網(wǎng)吧旁人行道的石階上,老三猶豫了一下也如法炮制。

        已經(jīng)是5時30分了,馬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多了起來,這時大人們開始下班回家了。有幾個大人也鉆進了網(wǎng)吧。

        這三個叫什么老大老二和老三的男孩是在校的小學(xué)生,他們的書包鼓突突的,表明了老師和學(xué)校是怎樣地重視對他們的教育,在他們下課回家后還要布置很多的作業(yè)。而現(xiàn)在或許是因為債務(wù)的關(guān)系,他們在利用他們寶貴的學(xué)習(xí)時間在等待那個叫愚頭的人。

        天氣確實好,到了這個時光還非常亮堂。

        老三首先發(fā)現(xiàn)了愚頭,就著急地掀開網(wǎng)吧門簾叫老二。因過了一會兒看游戲的癮而圓臉興奮得通紅的老二出來時,老大已攔住了同樣背著書包的愚頭。愚頭是一位和三個男孩年齡相當(dāng)?shù)哪泻?,很顯然,他對三個男孩的出現(xiàn)并不感到意外,僅僅猶豫了一下就讓三個男孩圍在了中間。顯然老二與愚頭更熟悉一些,他看了老大一眼就上前揪住愚頭的書包說,錢湊齊了沒有?愚頭先看了一眼比他足足高了一個頭的老大,低下頭說,沒有,我爸爸不肯給。老二說,你騙鬼,不會向你奶奶要!愚頭說,你們不是不知道,上次那57塊錢就是我奶奶給的,我不好再向她要。老大上前推了愚頭一把說,那你說怎么辦,還欠33塊怎么辦?老三也說,你這個人是癩皮狗。老二也推了愚頭一下說,怎么辦?你想耍我們兄弟幾個!愚頭有些害怕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有些著急地說,等明天,明天是我的生日,爸爸一定會給我錢。老三說,你騙鬼,過生日大人除了買禮物和蛋糕,什么也沒有,我爸爸就從來沒有在生日給我錢。愚頭說,不騙你們,你們不信,我可以請你們?nèi)コ陨盏案?。老三說,臭狗屎蛋糕,誰要吃?

        三個兄弟有些不知拿在他們看來又臭又賴的愚頭怎么辦。老大當(dāng)然覺得更沒面子,他臉上的表情比剛才更嚴肅了。他決定揍一下這個不知厲害的東西。

        這時候,號稱是軍師的老二對愚頭說,愚頭,你跟我們?nèi)ヒ粋€地方談一談。

        愚頭看了看一臉陰沉的老大,有些害怕地說,我向天發(fā)誓,明天給你們錢,還請你們?nèi)コ陨盏案狻S揞^的請求自然沒有得到批準,他只能有些沮喪而無奈地跟著走在前頭帶路的老二走。緊跟著的是和他差不多個頭的老三,最后面壓陣的是代愚頭提書包,防止他跑掉的老大。

        太陽從山城的西邊落下,收斂了最后一絲余暉,而天色還是亮的。日子正一天天逼近夏天,白天也變得越來越長,給人一種感覺是夜晚還非常遙遠的樣子。而事實上這時候已是傍晚5時40分了。愚頭不知道老大老二老三帶他去哪里,他是一個老實的不愛說話的孩子,他的成績在班上總是名列前茅。因了父親和母親的離婚,他變得比以前更不愛講話,也得到了父親和奶奶更多的呵護,他的零花錢在班上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想不出他們有什么理由對他做什么,大約不過是那個地方不好說話,找個偏僻的地方,他們商量以后向他多要一些錢。這也沒什么,自己家并不缺錢,倒是自己怎么生出要錢的名目。這樣,想到自己明天生日可以多要些錢的愚頭甚至有些輕松起來。

        一行四人大約沿著環(huán)城的新市北路走了10分鐘,就拐上了橫跨牙河的城東大橋。四個男孩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在晚風(fēng)吹拂下顯得非常醒目。大橋的護欄上懸掛著十幾條消防皮帶,大概是消防隊放在這里晾曬的,這引起了孩子們的好奇,老三上前去搖了幾下,愚頭也去搖了幾下,消防皮帶向下滑了一點,這讓老三和愚頭都嚇了一跳。一直嚴肅的老大看他們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大家都輕松了一些,甚至還議論了一下前不久在他們學(xué)校邊上的一家商店著火時,就是這些眼下像爛腸子一般的皮管噴出像柱子一般的水。四個人笑到了一處,幾乎都忘記了此行的目的。走得有些熱了,四張少年的臉在紅領(lǐng)巾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的天真無邪。

        他們過了城東大橋后沿著河另一邊的環(huán)城路和紫山南路走了不到10分鐘就穿過環(huán)城路,拐上了連接三平市啤酒廠后一條東西走向的山路?,F(xiàn)在,老大提著的書包已回到了愚頭的肩上,他們沿著山路繼續(xù)往山上走。大約是6時40分,四個男孩終于來到了三平市啤酒廠的后山,這個被許多人稱為“情人谷”的地方。從這里可以看到啤酒廠碩大的發(fā)酵罐和啤酒廠一個個整齊的車間。山風(fēng)吹來,有了微微的涼意,正是春夏即將交接的時候,這種風(fēng)對于走了遠路的人來說是非常受用的,四個男孩都站住了,放下書包。山的氣息格外地清新,遠處的景色像他們所讀的小學(xué)課本上的文章描述的一樣美麗。身上有些發(fā)熱,但四個男孩誰也沒想到把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解下來透透氣。

        坐了一會兒,是愚頭先想起了來這里的目的,他先站起來,有些傻乎乎地問道,喂,你們叫我來這里做什么?我想回家了。

        隨即站起來的老大,霎時有些不好意思了,為了自己身為老大竟要讓對方來提出問題。所以,老大的表情就顯得有些激動,他把被風(fēng)吹歪的紅領(lǐng)巾拉正后,說,你說,我們叫你來這里做什么?

        也才醒悟過來的老二則有些惱羞成怒,從地上站起來就朝愚頭的鼻梁打了一拳。

        血從愚頭鼻子噴出來的情景似乎讓老三有些害怕,他幫腔道,對,你說給不給錢?

        愚頭捂住鼻子,手馬上就被血染紅了。這時候,他才認識到形勢對自己極為不利。他理所當(dāng)然地哭了,我不是說了今天沒有錢,明天等我過生日再給你們嗎?

        明天?你這個人就是很賴。說什么說,我們今天就是要揍死你。老大說。

        似乎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老大和老二揪住愚頭開始拳打腳踢,站在一邊的老三找準機會也給了愚頭幾下。他們覺得非常痛快。愚頭自然是沒有還手之力的。事情的轉(zhuǎn)機來得太快了,他似乎是和他們一起來郊游的,地位平等有說有笑,轉(zhuǎn)眼間自己卻成了被打的角色。百忙之中,愚頭還聽到老三的罵聲,誰吃你的臭蛋糕!

        誰也沒看到老大的手上怎么就多了一把刀,刀很快就扎進了愚頭的胸膛。

        挨刀的愚頭自然是非常吃驚的,似乎是來不及感受到疼痛就倒在了地上,因而他倒地的樣子有些夸張,像電影里的英雄中彈倒地時的慢動作。愚頭的這個樣子讓老二非常生氣,他憑什么像犧牲的英雄?他是什么東西?是一條癩皮狗!

        愚頭痛苦扭曲的聲音還是讓老二辨別出了讓他們高興的內(nèi)容。

        老大老二和老三都有些好笑,愚頭倒在地上的樣子像是一條被人家刨出來的蚯蚓,扭來扭去的,樣子難看極了。

        這時,老二已從愚頭伸入口袋的手里找到了他們需要的東西,那是攥成一團的8元6角錢。老二不無譏諷地說,我說你是癩皮狗就是癩皮狗,這不是?有錢了。

        愚頭顯然真成一條死癩皮狗了。經(jīng)過了方才大運動量的動作,三個人都有些累,這對于他們這個年齡而言的確是一項其實是他們的體力不能勝任的活兒,難怪他們有些喘不過氣來。似乎休息了許久,天的暗色已在他們頭頂洶涌。這時候,山風(fēng)早把他們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吹亂了,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聰明的老二提議把愚頭藏起來。這是對的,這也是一項力氣活,好在三個兄弟齊心協(xié)力抬手的抬手抬腳的抬腳,終于把死沉的癩皮狗愚頭扔到了長滿茅草的山坳里。一同扔掉的當(dāng)然還有愚頭的書包和那把已弄臟的刀。

        干完了這些,老二提出把8元6角錢平分。

        一直很嚴肅的老大就揮揮手笑了,說,不要分了,留給你花吧。

        老大的慷慨有些讓老二感動,老三則有些不高興,但他沒有辦法,誰叫他是老三呢?

        雙休日的星期六,一大早,三平師范附屬小學(xué)三年1班的班主任成禛就起床開始收拾東西。早一個星期前,她就與在報社當(dāng)編輯的男友司馬望約定,今天兩人一起陪成禛的父母爬虎頭山。司馬望的父母在離三平城有80公里的隸屬三平市的寧縣鄉(xiāng)下,這些吃吃喝喝的準備工作理所當(dāng)然落在成禛身上。只有一個獨生女兒的老人,實際上已把司馬望當(dāng)自己的兒子看待,孤身一人在三平城,很小就離家求學(xué)的司馬望也樂于把這當(dāng)作自己的一個家。

        虎頭山是離三平市區(qū)最近的一座山,登虎頭山走綠道已成為雙休日三平人的一個休閑時尚。成禛正往袋子里放水果時,接到了校長打來的讓她去學(xué)校的電話。這有些讓人奇怪,好在學(xué)校離家并不遠。成禛猶豫了一下,沒有掛司馬望的手機。

        成禛走進三平師范附小校長室時幾個人都站了起來。在校長室里已坐著兩個身穿警服的人,以及面無表情的司馬望。一霎間,成禛心里“咯噔”一下,難道?她把詢問的目光掃向司馬望。

        司馬望被女友的目光嚇了一跳,忙站起來說:成禛,這是三里區(qū)刑偵大隊的林隊長,他想找你了解一些情況。

        余光輝?成禛挨著司馬望坐下來,小聲問。

        司馬望點點頭,他伸手攬住了女教師忽然有些顫動的肩。

        鳴叫警笛的警車在三平市寬闊的環(huán)城路上行駛,像一把閃動寒光的利劍,劈開擁擠的車流。校長、司馬望和成禛坐在后排,副駕駛座上的刑偵大隊長寬大的后背把沉重壓向他們。司馬望始終攬住女友的肩膀沒有說話,后來是成禛說,給爸爸打個電話。等成禛用盡量平穩(wěn)的語調(diào)給家里打完電話時,坐在前頭的刑偵大隊長忽然轉(zhuǎn)過頭來說:司馬編輯,虎頭山是很好玩,可也發(fā)生了幾起案件,前不久一個三陪女不是被人用摩托車載到山上既奸又殺的?慘得很。這是《三平日報》法制版前不久登過的案件,在這種時候提起,似乎就有了某種指向。司馬望忽然對刑偵大隊長的職業(yè)冷漠產(chǎn)生了抑制不住的反感,林隊長,警車就一定要開警笛嗎?

        林隊長沒有吭聲,伸手關(guān)掉了警笛。

        在走進房間時,一直沉默的成禛忽然叫住轉(zhuǎn)身要走的刑偵大隊長:你們確定了?

        林隊長看了司馬望一眼說:從理論上說是確定了,死者經(jīng)法醫(yī)鑒定和家屬確認,肯定是已失蹤一個多月的三平師范附小三年1班的學(xué)生余光輝。至于致害人……正在確定之中。

        成禛低下頭說:一定要我參加嗎?

        是的,這是法律上的規(guī)定,找學(xué)生談話必須有老師在場。刑偵大隊長看了臉色不知是由于害怕還是激動而泛紅的年輕女教師一眼,口氣有所緩和地說。

        整個過程是程序化的,三個學(xué)生并不知道他們的老師和校長在一鏡之隔的屋子里參與了對他們的詢問,他們像平常在課堂上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答著問題,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每一句話都似一記重錘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問:姓名?

        答:我叫老大。

        問:問你的真實姓名。

        答:李思明,三平師范附小五年2班學(xué)生。

        問:今年4月2日你做了什么?

        答:我……沒做什么。

        問:你認識余光輝嗎?

        答:認識,他是三年1班的,和我的老二是一個班的。

        問:誰是老二?

        答:老二就是我的兄弟,叫劉小巍,我們是三兄弟,還有一個老三叫凌飛,他是三年2班的。

        問:我們已掌握了證據(jù),你對大家說說是怎么殺害余光輝同學(xué)的。

        答:他是一條癩皮狗,說話不算數(shù),講好了給錢又不給,讓我在弟兄們面前很沒面子,不治治他,我以后還怎么當(dāng)老大?

        問:好,你現(xiàn)在就說說怎么治他的。

        答:(低頭沉思)我說了是可以,可是,可是我有個條件,你們不要叫我父母親賠錢,我爸爸下崗了,我媽媽又有病,我家里沒有錢。

        問:你先說。這個情況以后法律會酌情考慮的。

        答:那好,我就說了。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對手并不是什么難啃的骨頭,這使刑偵大隊長走進屋子時,臉上浮現(xiàn)的是一種意猶未盡的表情。他不無輕松地說:你們都聽到看到了吧?案子就這么破了,知道是這么幾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干的,我們也就沒必要這么興師動眾了。司馬記者,你說呢?

        司馬望沒有體會到刑偵大隊長大功告成的輕松,因為他看到年輕的女教師像一根木頭般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司馬望伸出的手沒有接住女友,他的采訪本和筆都掉到了地上。

        雨是在人們睡眠時下的,這場10月的秋雨讓人平添了幾許說不出緣由的惆悵。偏偏那些挾持著涼意的風(fēng)也不甘寂寞地加入秋雨的行列,把那些雨絲肆意地扯來扯去,捉弄那些舉著雨傘的人。

        余子平吸完第四支煙,看看天井中被落雨扎得不住顫動的積水,忽然決定出門了。余子平從抽屜里找到了那串沉甸甸的鑰匙,在手上掂了掂。推開大門,他就聽到了屋內(nèi)電話的鈴聲。猶豫了一下,余子平還是拿起了在門柱邊上的分機。電話是遠在外省的哥哥打來的。子平子平,二審判了嗎?怎么樣?是哥哥急促的聲音。余子平吞了口口水說,哥,媽還好吧?那邊似乎頓了一下說,不太好,她總是念叨余光輝余光輝的,我們都怕提這個,她還想回去,也就是說說。子平,官司怎么樣?二審判了對方賠多少?余子平覺得哥哥的問話似乎有些刺耳。待余子平說了結(jié)果,哥哥似乎有些不平地說,二審維持原判?才賠6萬塊?太便宜他們了。余子平心里一陣疼。也不知為什么,自從他的兒子余光輝出事后,他的心臟時不時會這么疼一下。該去醫(yī)院做個心電圖。余子平想,他沒有聽到哥哥在說什么,電話里就傳來了他母親的啜泣聲。余子平的心又疼了一下,他靠在門柱上說,媽,判了,我們贏了。好,好,這就好,你自己要注意,這一段就別開車了,心里頭想著事,開車不好,聽到了吧?母親說,等過一陣我就回去……

        余子平放下聽筒,許久,母親的啜泣聲還在耳邊。

        雨似乎比方才小了些,變成了毛毛細雨。余子平打開出租車車門,一股混合的難聞氣味撲鼻而來。他在車門邊站了一小會兒,就迎來好幾個鄰居關(guān)切的問候。余子平鉆進車子。自從兒子出事以來,余子平就沒開過車,起初的幾個月雇人開,后來就干脆報停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忽然失去了方向,這一切都源于一夜之間他從一位出租車司機變成了原告,成了電影里戲里的苦主。余子平搖下了車窗,小心地把車子開出了還道街,然后穿過一條小巷,車頭一甩上了三平城的環(huán)城路。躋身于車流之中,余子平的心情才逐漸平靜下來,他加大了油門,窗玻璃上掛著的菩薩袋在微微地顫動。一切都很好,余子平輕舒口氣,打開了音響,《風(fēng)吹麥浪》的韻律霎時淹沒了余子平灰暗的心情。

        打在窗玻璃上的細雨很快就模糊了余子平的視線,他把車子拐到慢車道上,緊挨著牙河邊行駛。一些人閃過他的眼簾:一對共用一把傘趁機摟得很緊的戀人;一個背著大旅行包衣服卻破破爛爛的乞丐;一群放了學(xué)沒帶傘嘻嘻哈哈的小學(xué)生,紅領(lǐng)巾在他們的胸前招搖;一個大概是藝術(shù)家的長頭發(fā)的年輕人在雨中旁若無人地行走。余子平忽然感到臉上的涼意,原來是他不知不覺中流淚了。他往自己的臉上胡亂抹了一把,罵道,豈有此理。余子平當(dāng)然知道這一句是罵誰了。

        7月5日,這是余子平作為被害人余光輝的監(jiān)護人與代理人李小林律師走上法庭,狀告三個致害人李思明、劉小巍、凌飛和他們的監(jiān)護人父親李明、劉建成、凌興業(yè),要求賠償損失的日子。此后的幾個月余子平淡化了其他的身份,而唯一醒目的在三平城家喻戶曉的身份是原告、苦主。整整3個月,被害人的監(jiān)護人要求賠償包括喪葬費、死亡補償費、尋人啟事費、旅差費、誤工費和精神撫慰費,共計16萬元。這個起訴書的主要內(nèi)容,對余子平而言已經(jīng)倒背如流。有幾次,余子平覺得自己的精神快要崩潰了,他請求李律師只要讓兇手受到法律的懲罰,他什么賠償也不要。李律師就笑了,兇手已經(jīng)受到了懲罰。余子平憤怒得幾乎不能自持,那也叫懲罰?殺人償命?。±盥蓭熅椭荒芘呐膽嵟奈腥说谋?。

        一審判決,三位被告和其監(jiān)護人應(yīng)賠償被害人的監(jiān)護人喪葬費、死亡補償費24000元,尋人啟事費3870元,誤工費21417.86元,旅差費3870元,精神撫慰費5000元,共計6萬多元。

        李律師對余子平說,我們贏了,賠償數(shù)額也還合理。

        余子平說,我不要錢!他的長嘆當(dāng)然不可能改變結(jié)果。法院同樣是一聲長嘆,他們是未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

        接著是被告不服,上訴二審,二審維持原判。

        二審終結(jié)那天,余子平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出法庭的,記得攙扶他的人中有李律師也有報社的司馬記者。難道我兒子的命就值這幾個錢?難道他的親人所受的精神折磨可以用這么5000元來補償?

        余子平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現(xiàn)在,他這輛已經(jīng)報停的出租車已沿著環(huán)繞牙河的環(huán)城路瘋狂地跑了三圈。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交警來攔他的車,扣他的駕照。這些交警不是總愛拿這個什么法那個什么規(guī)來掏司機口袋里的錢嗎?余子平把音響調(diào)到最大,讓歌聲在他的車里泛濫。不錯,媚笑,罰款,這大抵是出租車司機們必須具備的本事。罰款,對,我錯了,多少,行,哎,哥們,少點,收據(jù)嘛,算了,以后多關(guān)照了。余子平默念這些常用語,不由得在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看到了一個交警。余子平有些興奮起來,加大油門從交警的摩托旁疾駛而過,他側(cè)頭看到了對方臉上驚訝的表情。來啊,今天我就摸摸你這個老虎屁股。余子平放慢了車速。令他失望的是交警的車沒有跟上來,而是拐上了吊橋。余子平咬了咬牙,急速掉轉(zhuǎn)了車頭。他聽到了一連串尖銳的剎車聲。

        現(xiàn)在,余子平的出租車幾個加速,咬住了摩托車的尾巴,他興奮地按著喇叭。摩托車上的交警側(cè)過臉來,接著在吊橋頭的環(huán)城路上招了招手。就在他停下來的瞬間,已停下的摩托車突然一聲轟鳴,幾乎在余子平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拐進了一條小巷,從余子平的視野里消失了。

        這個晚上,余子平在城西新村6棟402室戶主的床上,用一種暢快淋漓的狂笑慶祝了自己的勝利。原來他們是紙老虎!余子平對女人魯桂花說。

        昏暗的床頭燈打在余子平身上,使他的臉產(chǎn)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你不該去招惹他們。

        余子平緩緩伏向女人張開的身體,舒口氣說,收拾就收拾吧,又不是沒有收拾過。

        幸運小吃店的女老板魯桂花,這個溫柔而善良的女人,一點也不幸運,先是在一夜之間因車禍失去了丈夫和女兒,后來自己又下了崗,把小吃店命名為“幸運”,大抵是出于心理上的補償。余子平是在晚上跑車時與這女人相識乃至相知,在靈與肉的交流中,他時常能感受到女人深埋于心底的家破人亡之痛。這種痛是淡淡地游走于骨頭之中。現(xiàn)在,余子平在溫柔的女人身上尋找著安慰,激情漸漸淹沒了他的思維。女人魯桂花在男人的身下像被狂風(fēng)吹皺的一汪碧波,突然輕輕地啜泣起來。沒有來由的,令男人有些手足無措。我們真是一根藤上的兩個苦瓜。余子平說。不,是兩個香瓜。幸運小吃店的女老板不好意思地擦去臉上的淚水,輕呼出一口氣,她的手放在男人的胸上,眼光閃閃爍爍地看著余子平說,都結(jié)束了,我們都應(yīng)該開始新的生活。余子平難看地笑了,我聽著這話,怎么像是什么電影里的臺詞?

        余子平握住女人捶過來的拳頭,說,不結(jié)束也要結(jié)束了,好吧,就結(jié)束吧。

        然而,令余子平始料不及的是,于法來說,這一切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令他更加感到豈有此理的本案的發(fā)展,正圍繞著法律這個威嚴的主裁有條不紊地展開。

        摩的司機李明把摩托車停在人行道上,上了鎖,又習(xí)慣性地前前后后檢查了兩遍,才有些依依不舍地穿過馬路向?qū)γ娴摹坝忠淮寰萍摇弊呷ァK皇堑嚼镱^吃飯,而是開會。自打從原來的工廠下崗以后,李明就從來沒有開過會,今天下午一接到開會的通知,他就忍不住在電話里笑起來。開會,這種以前非常厭惡的事情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感覺非常親切和溫暖,聽到對方說一起開個會,李明就有一種重新找到組織的感覺。

        盡管李明把一直敞開的襯衫的紐扣一個個直扣到了脖子下,他進入“又一村酒家”時還是和大堂的保安費了一番口舌。狗眼看人低!李明在推開6號包間門時,幾個參加開會的人都已經(jīng)到了。李明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在座的只有兩個面孔他熟悉。大家顯然都在等著他的到來。西裝革履的劉建成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李思明的父親李明。

        李明,就是那個動刀子的父親。問的是那個外表看上去有些深沉的陌生人。

        李明有些生氣,你是誰?我兒子沒有……沒有殺人。

        那人就笑了起來,我們大家都知道公安是這么認定的。

        一直面無表情的凌興業(yè)把手上的煙猛吸了兩口,說,你是律師,說話可要負責(zé)任,誰相信十來歲的小孩會殺人?

        劉建成就拍拍手說,你們怎么了?這是我特意請來的律師,今天叫你們來開個會,就是討論一下怎么把我們的兒子從那個該死的地方弄出來。

        李明的眼睛霎時亮了,劉老板,原來你是叫我們來開這個會啊!他把方才扣緊的紐扣又一一松開了,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只要能把我兒子弄出來,誰就是我的爺。

        一副老板特有的胸有成竹表情的劉建成把律師作了簡短的介紹后,天成律師事務(wù)所的所長陳列開始了他的陳述。

        本來是陌生的人,因為彼此的兒子一起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而使三個家長坐在了一起。這似乎有些滑稽。尤其讓一向老實巴交的下崗工人李明不解的是兒子李思明小小年紀竟當(dāng)上了什么老大。不錯,李明、劉建成、凌興業(yè)分別是老大李思明、老二劉小巍、老三凌飛的父親。這三個身份不同的父親原本是不可能坐在一條板凳上的,三人中自認為最沒有地位的當(dāng)然是原來的下崗工人現(xiàn)在的摩的司機李明,而最有錢有勢的當(dāng)然是赫赫有名的“又一村酒家”的老板劉建成,工作較體面的則應(yīng)當(dāng)算是在區(qū)政府里工作的國家干部凌興業(yè)了。作為“4·2”兇殺案三個致害人(什么致害人!這是法律亂說,他們根本就不承認)的父親,他們當(dāng)然為被學(xué)校開除和在省監(jiān)獄里關(guān)押的兒子牽腸掛肚。居然搞什么老大老二老三那種黑社會的東西,如果不是兒子親口所說,他們不會相信。孩子們是嚇壞了,誰不知道公安搞的刑訊逼供那一套?所以孩子們就語無倫次地認了,認為是他們殺了同學(xué)余光輝。其實在此之前,三位家長是互相埋怨的,尤其是老大的父親李明,是這個摩的司機沒有教育好他的孩子,把老二和老三都帶壞了。但他們沒有辦法,只好看著他們心愛的兒子失去了自由。

        現(xiàn)在,他們覺得剛才嚴肅得不可愛的陳律師是他們兒子的救星,而一直以一副老板派頭自居的劉建成也成了他們中的老大,想想這么偉大的救星是他挖掘出來的,你看看人家老板的腦袋瓜子就是好使。還是法律好啊,不錯,就算我們的兒子殺了人又怎么樣?他還小啊,還未滿14周歲,你們還要他們怎么樣?說難聽點,誰也不能保證你的孩子不干這種事。

        現(xiàn)在,李明不再為陳律師剛才說他們兒子殺人的話生氣了。他一臉感激地敬了陳律師一杯酒。好久了,喝酒都沒喝出什么味來,這杯酒下去把所有的愁都消了。

        行政訴訟法好啊,國家弄出這個法來,不就是讓咱們老百姓可以理直氣壯地和國家討說法!這很好。

        陳律師也有些許的得意,他與劉老板是老熟人了,那天劉老板找到他,他僅聽了一會兒陳述就忍不住笑了,劉老板,你承認你兒子殺了人?劉老板說,我兒子沒有殺人。陳律師搖搖頭,其實你是相信你兒子殺了人的,事實上你不承認也沒用,那些證據(jù)和你們兒子的供詞都擺在那,問題并不在于你們承認不承認兒子殺人,而在于……陳律師看了劉老板一眼說,而在于他們的年齡。

        這是個奇怪的律師。劉建成看著兩個與他同病相憐的家長頻頻向他敬酒,忽然說出自己心中的疑問,老陳,你說這個狀紙遞上去,我們的勝算有多少?

        勝算。陳列律師正了正自己頸上的領(lǐng)帶,說,你們?nèi)齻€人的兒子都未滿14周歲,而這正是目前為止我們現(xiàn)行法律的真空地帶。正是這樣!刑法和未成年人保護法并沒有規(guī)定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可以收容教養(yǎng),省監(jiān)獄管理局把你們的三個兒子收容教養(yǎng),違反了法律的規(guī)定,屬于適用法律錯誤??梢哉f三個致害人和其監(jiān)護人告省監(jiān)獄管理局倒是可以找到相應(yīng)的法律依據(jù)。

        李明還是有些不明白,說,陳律師,我是一個粗人,我還是不明白,我們的兒子殺了人,國家還關(guān)不得?

        現(xiàn)在,李明開始不否認自己的兒子殺人了。

        一直低頭吃菜的國家干部凌興業(yè)放下筷子也問道,行政訴訟法是民告官的法律,這我懂,可是,我想,法律總不會包庇犯罪吧?

        陳律師說,這些你們當(dāng)然不懂,我們當(dāng)律師做什么?就是研究法律。從法理上來說,任何的法律都有它的致命弱點,世界上不存在沒有回旋余地的法律,否則,如果像數(shù)學(xué)的1+1=2那么簡單,也就不存在我們律師這個行當(dāng)了。

        劉建成說,法是律師幫我們弄清的事。李明和凌興業(yè),怎么樣,我們就從今天開始委托陳律師的律師事務(wù)所代理我們的這件行政訴訟案?

        凌興業(yè)忽然說,結(jié)果會如何呢?

        陳律師就笑了,說,你們就等著兒子放回家,對了,還有……等著收錢吧!

        收錢?什么錢?

        三個“4·2”兇殺案致害人的監(jiān)護人不約而同地問道。

        國家的錢。陳律師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們把行政官司打贏了,國家就必須賠償。

        我的天啊!三個監(jiān)護人不由得有些喜出望外。

        微有酒意,李明把摩托車推下人行道騎上馬路時,他抬頭看了一眼夜色中特別醒目的霓虹燈色彩不斷變幻的“又一村酒家”幾個大字。開會好,這個會開得好。他放肆地放了一個響屁,打了兩個酒嗝,開動摩托車。他看到前面一個人似乎在向他招手。生意來了,李明覺得自己的運氣真不錯。這時,他卻看到了一輛出租車搶在他前面。這些龜孫又來壞我的生意。李明罵出了聲。那個人轉(zhuǎn)過臉來。雙方都愣住了。

        余子平聞到了對方身上的酒氣。他想起了對方,他看到了李明驚懼的表情。

        往前走了一段,余子平想了想,突然將罵罵咧咧地發(fā)牢騷的乘客請下車,把車拐了個彎,駛上慢車道?,F(xiàn)在,他看到了前方正在上坡的摩托車,持續(xù)不斷地按響了喇叭。

        李明的摩托車往邊上靠,但身后的喇叭聲一直沒有中斷。誰這么狂!他掉頭在昏暗的光線中認出對方那張不茍言笑的臉。他看著出租車加大油門向他沖來。李明突然狂叫一聲,居然忘記也加大油門。我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做,這一切都是法呢,你可以找本書來看看。李明幾乎要喊出聲來。但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黑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方才開會的喜悅此刻已煙消云散。晚風(fēng)掀起他敞開的襯衫下擺,活像是一只驚弓之鳥。李明似乎聽到了自己被車輪碾碎的聲音。

        余子平輕巧地甩了一下方向盤,出租車像一條靈巧的比目魚,擦著摩托車游了過去。余子平看到了對方臉上絕望的表情。車子駛上了吊橋,在那天追趕交警的地方,余子平打開了音響,如泣如訴的薩克斯在車內(nèi)彌漫開來。

        三平市中級人民法院行政庭庭長周嶠的眉頭越皺越緊,接著一拳頭砸在面前的卷宗上。

        透過茶色玻璃射進來的陽光沒有了力道,照在玻璃臺面上有一種毛茸茸的感覺。周嶠站起來推開了鋁合金窗戶,長舒一口氣。擠進屋子來的是熱烈的陽光和并不太新鮮的空氣。中院大門前的國道上奔跑著各式各樣的車子,隔著人行道和綠化帶便是縱穿整個三平城的牙河,即使在遠處也可以看出牙河水是如何渾濁和骯臟,與中院隔河相對的則是三平這座工業(yè)新城賴以形成的重工業(yè)區(qū),幾根高高的煙囪在陽光下放肆地吞云吐霧。

        這是河流,而人心的河流,在今日的經(jīng)濟大潮中是否也被污染了呢?

        轟動三平城的“4·2”兇殺案,即使是整天與罪犯打交道的法官們也為犯罪主體的年輕和發(fā)案后他們漠然的表現(xiàn)吃驚!他們幼小的心靈竟被污染到這種程度!都是佩戴紅領(lǐng)巾的小學(xué)生,最大的不過13歲,最小的只有10歲,他們的生活圈子就是家與學(xué)校,那么,他們是怎么被污染的呢?在兇案發(fā)生后,周嶠和他的同學(xué)——《三平日報》法制版的編輯司馬望共同探討過這個問題,并就司馬望的長篇特寫《孩子,你不該這樣》發(fā)生過爭執(zhí)。爭執(zhí)就在于對現(xiàn)行刑法中對少年犯罪中有關(guān)14-18周歲這個年齡的認定。司馬望認為,由于營養(yǎng)的充足和整個社會開放式文化的影響,現(xiàn)在的少年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上,普遍比以前提早成熟,如此,以現(xiàn)行的少年犯罪年齡界定,對有低齡化趨向的少年犯罪的扼制不利。周嶠則從一個法官的角度認為,法律對少年犯罪年齡的界定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要有效地扼制少年犯罪,應(yīng)當(dāng)是學(xué)校、家庭、司法機關(guān)共同行動起來,才能真正達到治本的效果。意見相同的是,兩人都對“4·2”兇殺案的處理表示了擔(dān)心。

        現(xiàn)在,周嶠站在窗前,心中充溢著濃濃的憂郁,因為在他身后的桌子上就擺著三個致害人和他的監(jiān)護人起訴省監(jiān)獄管理局的行政訴訟起訴書!原來的擔(dān)心正在變成現(xiàn)實,而法院是一個維護所有公民法律權(quán)利的執(zhí)法機關(guān),他不能想象,如果這個行政訴訟官司按致害人監(jiān)護人所期待的方向發(fā)展,在三平城乃至全省的司法界將引起怎樣的轟動,而對被害人的親屬又是怎樣一種無形的傷害。

        周嶠收回放飛的思緒,無奈地嘆口氣。這份起訴書是院長轉(zhuǎn)過來的,院長用嚴厲的口氣傳達了三平市政法委領(lǐng)導(dǎo)對此事的態(tài)度,就是:殺了人還要賠償,沒門!不錯,這是院長傳達的原話。他說,上頭從來沒有對一個具體的案子下過這么明確的指示。

        院長傳達的政法委和司法局領(lǐng)導(dǎo)的話讓法官周嶠隱隱有些不快,這不是司法干預(yù)嗎?這或許是中國的國情,司法的獨立性總是像一種時尚用語。盡管這種干預(yù)是善意的。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而是生活在各種社會關(guān)系里,每個人同時又是這個龐大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的一分子。作為一個聰明而成熟的法官,就要善于在這關(guān)系網(wǎng)中打擦邊球。而現(xiàn)在,周嶠憑著多年司法的經(jīng)驗,明白他所從事的法律工作正面臨一個尷尬的問題,他看不出有打擦邊球的可能。

        周嶠重重地合上了卷宗,拿起話筒稍微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司馬望的手機。

        司馬望走出報社就看到停在門口的諾基亞和周嶠那張農(nóng)民般粗糙的臉。司馬望掃了一眼車子,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上,開玩笑說,哪里搶來的車子?

        周嶠不回話,先發(fā)動了車子,待車子拐上平安大街才說,好久沒聚一聚了,到沙城吃小吃吧。

        在車子駛出三平城面對“沙城人民歡迎您”的牌子時,司馬望接到了女友成禛打過來的電話。待司馬望說完話,周嶠側(cè)頭問道,沒事吧?要不要叫她一起過來?司馬望搖搖頭。周嶠放慢了車速,關(guān)切地看看老同學(xué)的臉說,小成真的不想當(dāng)老師了?看司馬望苦笑著點點頭,不由得嘆道,這么一下就受刺激,那我這法官才真的干不下去了。

        怎么了?司馬望點了一支煙遞給周嶠,自己也點燃了一支深吸一口。

        已是黃昏時光,溢出車子的煙霧很快被扯成一條細線消失了。

        司馬望和周嶠都曾是三平市第一中學(xué)的同學(xué),雖說不在同一個班級,卻因為都參加了學(xué)校的文學(xué)興趣小組,所以混得很好,后來一個上了政法大學(xué),一個讀了中文系,沒想到,司馬望分到報社成了法制版的編輯,促使他又與老同學(xué)的專業(yè)發(fā)生了關(guān)系。因為業(yè)務(wù)的關(guān)系,司馬望不得不學(xué)習(xí)了許多法律方面的知識,時不時地還約周嶠寫寫法制版的文章,彼此的關(guān)系又回到了中學(xué)時親密無間的程度。兩人時常也拿對方的職業(yè)來開開玩笑,一個說對方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一個說對方是一張大嘴吃四方。其實彼此心里都清楚,想再回到中學(xué)時代的純真是不可能的了,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在不違背職業(yè)道德的原則下打打擦邊球的事是難免的。這也是兩位中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都認可的做人做事的底線。

        司馬望看看專心開車的同學(xué)周嶠說,到沙城要不要叫魚頭來?

        魚頭是他們的另一位同學(xué),在沙城林業(yè)局的林業(yè)公安工作。

        周嶠就笑了,叫他,就來聽他發(fā)牢騷吧,我都怕他了,他最近因為官司的事正煩著呢。那家伙前天還打電話來說要和我斷交。刑事庭庭長的話到了末尾就只有苦笑了。

        這也是一起案件,原告是一個做木材生意的商人,而被告正是魚頭所在的林業(yè)公安,是一件行政訴訟案,一直弄到了中院,沙城林業(yè)公安敗訴了。正因此,魚頭怪老同學(xué)周嶠沒有幫忙。

        沒有辦法,打不了擦邊球,人家所有手續(xù)齊全合法,怪只怪他們林業(yè)公安的執(zhí)法者本身是法盲?。≈軑徊扔烷T,連續(xù)超過了兩輛車子,搖搖頭說,魚頭還是和在學(xué)校時一樣不好學(xué),干他那一行就先得把法吃透,否則怎不鬧出笑話來呢?你看看,現(xiàn)在的老百姓法律意識的確是提高了,懂得用法來保護自己的利益。

        周嶠,我聽你這話的口氣,似乎老百姓增強了法律意識不是件好事。

        法律是一把雙刃劍,對于守法的公民,法律給他們提供了保護自己人身權(quán)益的堅強后盾,而對于犯罪來說,那些吃透了法律的罪犯,他們增強的法律意識,則使他們善于打法律的擦邊球。這也為我們執(zhí)法者提出了新的課題,特別是當(dāng)我們某一項法律還不太完善的時候。

        難道有什么罪犯連我們周法官也無可奈何?司馬望看看專心開車的老同學(xué)一眼,不無善意地嘲笑道。

        “4·2”兇殺案三個致害人和他們的監(jiān)護人昨天向我們中院遞上了狀紙,狀告省監(jiān)獄管理局對三個致害人非法收容教養(yǎng)。

        司馬望愣了一下,把煙按滅,徐徐吐出最后一口煙霧說,果然!周嶠,當(dāng)初你和我的擔(dān)心變成了事實。

        周嶠點點頭,沒有辦法,法律無情,現(xiàn)在最難辦的是市政法委和司法局的領(lǐng)導(dǎo)介入此案。

        他們進行司法干預(yù)?這其實是司馬望想得到的??梢哉f這件轟動三平城的“4·2”兇殺案,因為作案人和被害人都是歷史上最年輕的,早已震驚了上上下下。很顯然,當(dāng)初對三個致害人的判決不僅令被害人的親屬無法接受,就是三平人也大不理解,而現(xiàn)在,如果這個行政訴訟案省監(jiān)獄管理局敗訴,那么,不要說三平的司法界覺得顏面全無,從感情上無法接受,在整個三平市又將引起怎樣的轟動呢?而對扼制越來越低齡化的青少年犯罪又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呢?

        周嶠放慢了車速,把車拐上了慢車道,說,司馬,我現(xiàn)在還擔(dān)心的是你們新聞界,有一個記者盯了幾次,找我想套出什么,據(jù)說這是三個致害人的監(jiān)護人搞的動作,目的是想通過新聞界對我們施加壓力。

        司馬望說,這的確是一個可以炒作的熱點。不過,周嶠你不了解我們新聞界,既然已經(jīng)有政法委和司法局的領(lǐng)導(dǎo)介入,記者的文章就不會登上《三平日報》。你這么急著找我就是為這事?那就大可不必了,我們黨報從來只有一個聲音的,你大可放心。

        其實不是這樣,周嶠是怕自己的老同學(xué)來蹚這攤渾水,因為這里頭多少會有一些感情的因素作怪。就他自己而言,從感情上同樣對這件行政訴訟案非常反感,而且無法接受省監(jiān)獄管理局極可能敗訴,敗訴后則面臨著國家賠償?shù)膯栴}。這是多么滑稽而不可思議的可能:殺了人還可以得到賠償!殺了人可以賺錢!

        然而這就是法律,法律是無情的。

        周嶠感到了對手是非常狡猾的,或者說非常善于利用法律的漏洞。作為法官,他當(dāng)然知道對方的代理人,天成律師事務(wù)所的律師陳列。周嶠曾同他打過幾次交道,對方的善辯和法理的嚴謹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是一個難纏的家伙!更何況,身為經(jīng)驗豐富的對法理有過深刻研究的法官,他看到我們法律中致命的缺陷,正成為對方進攻的最有力的武器。周嶠對所有犯罪的人似乎有一種天生的仇恨,這或許是源于還在小的時候,一直疼愛他的親叔叔竟然在一個晚上被入室搶劫的強盜殺害有關(guān),后來這個殺人犯被槍決了。但壞蛋的繩之以法并沒有把叔叔換回來。潛意識中這促成了他日后對職業(yè)的選擇。多少年了,痛失親人的隱痛還令周嶠無法真正忘懷,這或許也造成同行說由他審理的罪犯在法理的范圍內(nèi)判得特別重的原因。疾惡如仇。用這句話來形容“省十佳優(yōu)秀法官”周嶠一點也不為過。但是,在面對“4·2”的三個兇手時,周嶠卻只有深深的嘆息,他始終處于情與法這雙重矛盾之中。以他的性格,他要用法律嚴懲三個兇手,但這是三個怎樣的兇手?他們一點也不像兇手。而現(xiàn)在最讓他氣憤的是三個致害人的監(jiān)護人自始至終否認他們的兒子會殺人,即使在面對沉甸甸的證據(jù)和致害人的供述,他們依然在強詞奪理。難道,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幼小的兒子之所以成為殺人犯,他們負有重大責(zé)任?

        一直沒說話的司馬望,這時忽然說,周嶠,我來開車吧。

        周嶠吃了一驚,回過神來,笑道,你不是開玩笑吧?你還在考駕照,證還沒拿到呢。馬上到沙城了,擔(dān)心交警!我可負不起這個責(zé)任。

        司馬望說,你知道你們法官最大的弱點是什么?

        是什么?

        就是缺乏浪漫,把什么事情都搞得太嚴密。

        這可不是嚴密,而是法。

        周嶠停下了車,兩人互相換了座。司馬望在開動車子的同時打開了音響,節(jié)奏感強烈的“沙啦啦”一點點地滲入他們的心中。司馬望的車子開得很平穩(wěn),在進入沙城時果然一路上碰上了幾個交警,但他們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司馬望不無得意地看了看有些緊張的周嶠說,這就是法,如果你沒有違法,法就對你形同虛設(shè),這也是很多公民沒有意識到法始終在他們身邊的原因。

        事實上,你已經(jīng)違法了,無證駕駛。周嶠并不贊同司馬望的觀點。

        這是一個概念問題。是形式上的違法,只要我不出什么交通事故,在內(nèi)容上我就沒有違法,這時,法對我就無可奈何?!?·2”的三個致害人則恰恰相反,他們是事實上犯了法,在形式上則沒有犯法。司馬望把車子停在了沙城小吃街前的停車場上,突然叫了起來,周嶠,我有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

        周嶠若有所思地打開車門,環(huán)視沙城的夜景,問道,你又有什么歪論?

        司馬望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抖了一下煙灰,興奮地說,就是……我們法律的實質(zhì)是如果在形式犯罪和事實犯罪之間做出選擇時,往往選擇的是形式而不是事實,這也是法與情本質(zhì)的區(qū)別。

        周嶠自嘲說,司馬,你說的不無道理,可這是強盜邏輯,和那個掩耳盜鈴差不多。

        怎么會一樣呢?司馬望來了勁。

        而周嶠已領(lǐng)頭走進了沙城小吃街。表面上他不屑于與司馬望理論,實際上,司馬望的話正觸動了他心中那根因“4·2”案變得格外敏感的法律神經(jīng)。

        沙城是一個以小吃打出品牌的小縣城,隸屬于三平市管轄。市區(qū)雖然不大卻是相當(dāng)繁華,素有三平市的小香港之稱。沙城人在歷史上就以經(jīng)商出名,而在改革開放之前,他們的經(jīng)商才干沒有用武之地,反而用在賭博上,因此,沙城一度以“沙城賭徒”而出名。當(dāng)時,周嶠剛到法院工作,也曾跟著資深的法官前輩辦過幾個因賭博引起的案件,那時候,沙城的治安狀況很糟糕。后來,有了政策,沙城人的才干有了用武之地,竟用不顯眼的小吃做成了大文章,曾經(jīng)怎么也打不絕的賭博也基本消失了?,F(xiàn)在沙城的小吃品牌已打到全省全國各地。由此可見,治安狀況有賴于經(jīng)濟的發(fā)展。所謂饑寒起盜心,其實正說明社會穩(wěn)定則犯罪減少這個最淺顯的一個道理。

        他們沒有找到老同學(xué)魚頭,魚頭的手機沒有應(yīng)答。沙城的美味小吃已提不起記者司馬望的興趣,甚至有味同嚼蠟之感。對于法官周嶠而言,他來沙城的目的似乎不是吃小吃,而僅僅是開著車找老同學(xué)說說自己的困惑而已。不錯,面對著“4·2”兇殺案,周嶠這個在法海里浸淫多年的法官,第一次因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案子亂了方寸。作為法官,他必須維護法律的公正和尊嚴,而作為普通人,感情上卻無法接受法律可能面臨的失敗,但他別無選擇。

        現(xiàn)在,身為一位有著豐富辦案經(jīng)驗的法官,周嶠其實已經(jīng)看到了案子最后的結(jié)果。這使他不由得不易覺察地嘆了口氣。

        返回三平城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在瘋狂的迪斯科音樂伴奏下,刺穿黑夜的車燈像兩條瘋狂的毒蛇,肆無忌憚地游動著。

        李明推出摩托車時,似乎感到身后投過來許多指指點點的目光,這目光極有分量,壓得他有些抬不起頭來。他跳上車加大油門,直到車子出了小巷匯入大街才松了口氣。

        我有什么錯?你們犯不著那樣!把這事情放到你的身上來試試?你們是坐著不知站著的腳酸,別以為我是貪幾個錢,我不過是想把我兒子早點弄出來。我人窮志不短,雖說我下了崗靠跑摩的弄幾個錢,可我是憑力氣吃飯,不取不義之財。什么?你們說我現(xiàn)在就想弄幾個不義之財?天地良心,這都是人家劉建成老板的主意,我不過是跟著跑跑龍?zhí)?,要說有什么歪主意,我一個摩的司機能有幾壺尿水?話說回來,死的也就死了,你們也犯不著讓三個孩子白白賠進去。讓我領(lǐng)回家去,看我抽我那不爭氣的有辱先人的兒子。什么?說他殺人?這個我想公安的同志早有說法了,我沒話可說,我可不像人家劉老板和凌干部,我承認我兒子害了余光輝,可那是小孩子們辦家家,鬧得過火了一些,我小時候也讓同伴拿刀砍過,這脖子上還有疤呢,差點就沒了命,你能說小孩子打架就是要殺人嗎?不能吧?對了,你們說我們?nèi)齻€家長就不難過?不難過是孫子!就是劉老板和凌干部,打這叫什么讓國家賠償?shù)墓偎疽膊皇窍衲銈兿氲哪敲蠢碇睔鈮?,還是那個陳列律師開導(dǎo)我們,說是國家弄了這么些法律就是讓聰明人干壞事有個說話的理由。

        李明聽到了有人叫摩托車的喊聲。

        說你呢,摩托車,摩托車過來。

        喊叫的人看到摩的司機臉上兇狠的表情愣住了。

        你叫誰呢?

        叫你啊,我……我要坐摩托車。

        我有名字,我不叫摩托車,我叫李明,懂不懂?

        李明?哈,我還是王濤呢。你那車上又沒寫名字。你不叫摩托車又叫什么!

        叫什么,我讓你知道我叫什么。李明的眼前升起一片紅色的煙靄,他從摩托車上下來,他覺得自己渾身都是亂七八糟的力量。

        司馬望急步走進三平市三里區(qū)城關(guān)派出所,對迎上來的所長急切地問道,誰一定要見我?不會是我的什么親朋好友落入你們魔爪吧?

        所長聽了司馬望半開玩笑的話就笑了,我們也不知道他是誰,也沒什么大事,在大街上打人,把他弄進來,卻莫名其妙地要見你這大記者,我們也覺得奇怪呢。

        透過窗戶,滿腹狐疑的司馬望看到蹲在墻腳、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李明,差點笑出聲來。他當(dāng)然記得這個李明,在案子破獲以后,他還專門對三個父親進行了采訪。但現(xiàn)在看他的樣子,不像是打人倒像是被人打。所長看出了司馬望的疑慮,就又好氣又好笑地解釋說,是不可理解,硬揪住人家非讓人家打他一頓不可,說是打他一頓就可以免費坐摩托車。剛好被我們碰上還硬說是自己動手打人。你說這人是不是變態(tài)?所長關(guān)切地問記者司馬望,這個人你熟不熟?

        司馬望和李明走出城關(guān)派出所。司馬望多少有些厭惡眼前這個奇怪的男人,他等著對方開口。

        看來挨了一頓打的“4·2”兇殺案致害人的監(jiān)護人心情不錯,他請司馬記者坐上摩托車時,甚至在鼻青臉腫的臉上擠出一個不無討好的笑容。當(dāng)摩托車拐上緊挨江濱公園的江濱路,司馬望的忍耐終于到了限度,不無嘲諷地說,你把我叫來就是讓我把你從派出所弄出來,你開什么國際玩笑!

        司馬記者,我承認我兒子殺了余光輝。

        司馬望聽了李明的話又差點笑出聲來,說,你們承不承認有什么關(guān)系?證據(jù)擺在那里,法是以事實來說話的,而不是你們承認不承認的問題!

        我們昨天開會了。

        開會?

        停住車,李明從皺巴巴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同樣皺巴巴的香煙,說,司馬記者,你抽煙,是好煙,七匹狼,昨天開會時劉老板遞過來的,我一直舍不得抽??此抉R望點著了煙,李明才松了一口氣,又說,我知道參加這個會不對勁,劉老板和凌干部都讓陳律師要國家賠錢,在會上,劉老板說了,國家賠了錢他一分也不要,全給我和凌干部。這錢我本不想拿,可不拿也不成,我還得付給余子平賠償呢,靠我這摩托車就很吃力。所以,我也同意讓國家來出這錢,陳律師說了,按國家的法就該賠我們,司馬記者,是不是這回事?

        司馬望聽著眼前這個摩的司機極樸實的算計,能想象得到他所說的會是怎么一回事。司馬望很氣憤,但他實在找不出對方的算計有什么錯。司馬望猛吸幾口煙,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你們想得很周到。說說,你們開會還有什么決定?

        司馬記者笑話了,就是幾個人一起議議事,我一個文化不高的摩的司機,能有什么主意?就是聽大家的??晌沂怯行┎蛔栽?,我兒子殺了人,說起來也是小孩子不懂事,既然國家有那法擺在那,說我兒子這年齡殺人沒罪,國家總有它的道理。

        司馬望現(xiàn)在的心情完全平靜了,作為一位自始至終一直跟蹤關(guān)注此案的記者,聽了致害人監(jiān)護人的這番話,他窺視到了圍繞本案一直以一種對抗姿態(tài)出現(xiàn)的致害人一方真正的心理。他們在操作那些“陽謀”的同時,并不是那么理直氣壯的。換句話說,從法的角度而言,他們并沒有錯,他們的一切行為都在法的準則里,或者說,他們同樣在維護法律至高無上的尊嚴。而脫離了法的范疇用感情來行事的恰恰是自己、被害人的父親、成禛,以及絕大部分的三平人,包括法官和政法委及司法局的領(lǐng)導(dǎo)!想到這些,司馬望在心靈深處產(chǎn)生了深深的震驚!司馬望深吸口氣,他用緩和的口氣鼓勵李明繼續(xù)說下去。

        李明有些驚訝司馬記者態(tài)度的變化。這個瘦小的摩的司機囁嚅地說,說笑了,司馬記者當(dāng)然比我懂得多了。

        司馬望感覺到對方情緒上的微變,忽然笑道,看你這樣子不像是打架的人。

        李明嘆口氣說,司馬記者,從我兒子出事后,我總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認識的人都用那種異樣的眼光看我,我知道他們在說,這個殺人犯的父親真不知羞愧啊。我就想叫人家打我一頓。我哪知道那小子學(xué)習(xí)沒落下,倒把個思想搞壞了呢。全班那么多學(xué)生不壞,就他變壞!也怪我平常不給他零花錢。說著,這個瘦小的男人就聲淚俱下了。

        司馬望面對“4·2”兇殺案致害人的父親無言以對。

        天氣依然是那么悶熱,秋老虎其實早已過去,而三平城還一點也沒有冬天的跡象。

        這是三平市有史以來的最沒有理由的一個暖冬。

        從北方回來的余子平一踏上三平的土地就感受到三平城冬天悶人的熱量,老遠他就看到在出站口翹首顧盼的魯桂花。

        依舊穿一身裙裝的魯桂花顯然精心修飾了一番,淡薄脂粉下露出的是三十多歲女人所擁有的平靜如水的笑容,給人一種有韻味的恬靜之美,不失熱情又不失含蓄,而這也正是這個年齡的女人真正魅力所在。魯桂花接過余子平行李時,手被余子平輕輕地捏了一下。女人臉上浮現(xiàn)的微微羞澀,從余子平的心中顫顫地劃過,余子平就沒來由地舒了口氣。

        把車子賣掉遠離三平城的日子并不能撫慰余子平的心,時不時總在心頭掠過一種說不上來的心悸。經(jīng)過權(quán)衡之后,余子平聽從魯桂花的勸說賣掉了出租車,確實,在兒子余光輝出事之后他就會時不時地走神,顯然不太合適再從事開車這種需要集中注意力的行當(dāng)。賣掉車后他去了哥哥所在的城市,和已決定老死他鄉(xiāng)的母親相處了一段時間。盡管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有關(guān)余光輝這個雷區(qū),但有時候,余子平偷偷地觀望因失去愛孫而明顯蒼老許多的母親,男兒淚就忍不住要掉下來。在余子平心中最可怕的還是覺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這種痛楚和心悸是在當(dāng)初余光輝的母親離家出走時也沒有過的。余子平終于不得不承認回避三平城并不能使他的生活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變化,所以在接了魯桂花的幾個電話之后,還是決定回到他還道街的老屋。

        在出租車的后座上,余子平和魯桂花緊緊地相擁在一起,出租車司機面無表情地把車子開出火車站駛上通往城西的環(huán)城路。余子平當(dāng)然熟知司機這種面無表情的表情,他知道在司機的眼里,他們是一對亂七八糟的狗男女。余子平幾乎有些惡作劇地把嘴唇壓向慌亂躲避的魯桂花。

        關(guān)上房門,行李和衣服亂七八糟地扔了一地,幾乎沒有任何言語,余子平和魯桂花像急于完事的嫖客和妓女一般,在寬大的床上糾纏成一團。直到激情漸漸平息后,魯桂花才不好意思地笑道,一來就干這事,好像剛上岸的海員一樣。

        余子平望著頭發(fā)凌亂一臉羞婦之色的女人說,桂花,我們結(jié)婚吧。

        你別說笑了,我知道你們男人都是這樣,你不是早說過你這輩子不會再結(jié)婚了嗎?

        余子平看著幸運小吃店女老板那張漲紅的臉說,現(xiàn)在不一樣了。

        事實上,真的與以前不太一樣了,起碼從表面上看余子平的失子精神創(chuàng)傷已經(jīng)撫平。在把女人魯桂花帶到還道街22號的老屋之后,余子平讓魯桂花操辦了一桌酒席。酒席就擺在老屋大廳,客人則是三平興平律師事務(wù)所的李小林律師、《三平日報》法制版的編輯司馬望和三平師范附小的老師成禛。

        這是一個頗為尷尬的酒席,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鴻門宴。事情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清楚了,案情在法律的引導(dǎo)下已經(jīng)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其變化已經(jīng)超出了普通情與法的范疇,而且結(jié)果也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地走向絕大多數(shù)人不愿承認的方向。盡管最后終審的結(jié)果還沒出來,但“4·2”兇殺案三個致害人及其監(jiān)護人狀告省監(jiān)獄管理局違法收容三個致害人的行政訴訟案,幾乎可以肯定將以國家對他們進行賠償而結(jié)束。法院震懾于上級主管部門的干涉,以及出于平息三平人不解和疑惑的考慮,已通過辯護律師傳達了希望被害人的監(jiān)護人重新申訴要求增加致害人及監(jiān)護人的精神補償費。這可以說是法院在法的縫隙中尋求道義和民眾理解唯一的選擇。

        作為代理人,李小林律師在酒席還沒開始時趁主人不在的時間,向記者司馬望表達了自己的擔(dān)憂。

        看上去瘦了許多的小學(xué)女教師,首先表示了對李小林律師判斷的懷疑,說,不會吧?李律師,雖然再高的精神補償費也不能彌補余子平的精神傷害,但我想余子平不會放棄這個打擊對方的機會,太讓人氣憤了,殺了人還要賠償!年輕的女教師感情偏向順理成章,案情變化至此,使她幾乎忘了殺人者并非職業(yè)殺手,其中還有曾被她稱為祖國花朵的學(xué)生。

        很顯然的,三個致害人監(jiān)護人的舉動傷害了幾乎所有關(guān)注此案的人。

        李律師對漲紅了臉的女教師報以理解的笑,如果排除職業(yè)的成分,他對此也是憤怒的。他對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的司馬望說,事情是不太好,我作了努力,可我的委托人對申訴似乎不太感興趣。

        司馬望說,也許是這樣,現(xiàn)在這個案子似乎牽涉更復(fù)雜的內(nèi)容。

        不錯。李小林律師說,司馬記者你是寫文章的,一直對此案進行連續(xù)報道,你從一個記者的角度或許能看出我們從法的角度看不出的問題。

        司馬望搖搖頭說,從本質(zhì)上說我們沒有什么差別,我想,現(xiàn)在法院包括市政法系統(tǒng)的領(lǐng)導(dǎo)關(guān)注此案,并鼓勵余子平重新對精神撫慰費進行申訴,并不是從受害人本身的角度出發(fā),而是從維護法律尊嚴以及人心道義的角度出發(fā)的。

        李小林點點頭表示贊同,所以說并不能要求我的委托人來履行這個強加給他的道義任務(wù)。錢僅僅是表面上的形式而已。

        成禛對兩個人外交辭令般的話是不滿的,起身離開了。她有些傷心,司馬望是從何時開始也變成這種冷冰冰的有理智的動物!她沒來由地覺得自己的感情無形中受到了傷害。

        酒席的氣氛是壓抑的,大家都有些心照不宣,包括能言善道的李律師。一直努力調(diào)節(jié)氣氛的是魯桂花。說些不關(guān)痛癢的話,吃著正宗的三平本地人的家鄉(xiāng)菜。余子平不是個善于說事的人,除了感謝幾位這一向?qū)λ年P(guān)心之外就沒有別的話了。后來還是李律師提起了話頭,余子平才環(huán)視大家一眼說,我不想申訴了。

        你都知道了?急著說話的是成禛,他們正在打行政官司,國家要對他們進行賠償。

        余子平喝了一口酒說,小成老師,我知道,可我真的想結(jié)束了。

        司馬望說,你真的不申訴?余子平,按法院算出的賠償額,如果你放棄申訴,那么,扣除法院所判決的賠償數(shù)額,對方似乎還可以賺錢。

        余子平不吭聲。

        魯桂花為幾個人倒?jié)M了酒說,今天子平叫大家來就是告訴大家把這個案子了結(jié)了,他不想再上法庭了。

        那不是便宜了殺人犯!成禛先忍不住叫出聲來。

        從法律上說,三個未滿14周歲的致害人不能叫作殺人犯。李律師糾正成禛的說法。

        成禛狠狠瞪了對方一眼。

        司馬望說,余子平,法律給你申訴的權(quán)利,你不要浪費這個權(quán)利。

        余子平看著司馬,望低沉而堅定地說,我可以放棄它,這也是我的權(quán)利!我不管對方是不是得到國家的賠償,是不是賺錢!

        魯桂花忽說,我們要結(jié)婚了。

        司馬望和成禛走出這座充溢著悲傷的老屋時,回頭看到門口屋檐下站著的互相攬著的余子平和魯桂花。司馬望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觸動。他想,對余子平而言是該結(jié)束了,他們沒有權(quán)力要求他再去做什么。包括法院以及所有關(guān)注“4·2”案件的極力要主持道義的人們,其實都是非常自私的。法,從來就不可能理解人的感情深處的東西。

        成禛則是不快和氣憤,在走出還道街后還恨恨地對司馬望說,太不可思議了,居然會放棄自己的權(quán)利,這是什么法?殺了人還可以賺錢!

        司馬望攬住女友的肩膀,開玩笑說,你也該結(jié)束了,兇殺案總是在發(fā)生。

        成禛忽然嚴肅地問司馬望說,你的報道還寫不寫下去?

        司馬望愣了一下,嘆口氣說,不寫了,市政法領(lǐng)導(dǎo)明確指示,不能寫這國家賠償官司,怕刊登出來影響不好。

        成禛就冷笑道,既然知道影響不好,為什么還要判他們贏?

        這是法律。司馬望奇怪女友情緒的變化,說,好了,你應(yīng)該知道,這個案子除了其中兩個主角是你的學(xué)生之外,和你沒有其他的關(guān)系。

        成禛把頭靠在了男友的肩上,輕聲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我……可我怎么也忘不了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講述殺人過程的情景!司馬,你說他們怎么能把殺人講得那么輕描淡寫呢?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炕蛟S真的像他們家長說的那樣,是不是公安弄錯了?

        司馬望面對女友的詢問無言以對,他只能把成禛攬在懷里,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長發(fā)說,或許因為他們都是14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吧。其實,司馬望永遠也無法明白“4·2”兇殺案對年輕的女教師所產(chǎn)生的影響,但他敏感地感覺到懷中的女教師此刻是如何的脆弱和無力。

        一陣晚風(fēng)扯散了成禛低聲的一句話。成禛說,我不當(dāng)老師了。

        司馬望沒有聽到這句話。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太陽好似剛剛被打磨過一般,亮得人眼花繚亂。

        李明走出三平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庭,似乎有些受不住這燦爛的光明,下意識地揮手在眼前擋了擋。但光線還是晃花了他的眼,在門口的石階上他一腳踩空,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他看到自己的摩托車就停在大坪那邊的停車棚里,也是涂滿了亮亮的光。他被人牽了起來。怎么了?李明,我們贏了,你是興奮得腳軟了?哈哈。李明看到劉建成胖胖的臉上堆著的笑意,還有凌干部極為放松的表情和眼角的淚花?,F(xiàn)在,李明有些適應(yīng)這燦爛的陽光了,他把舉著的手放下,也笑著說,對對,我是高興,過些天我們的兒子就可以回家了,沒聽錯吧,法院剛才是這么判的?

        沒有錯,我們贏了官司,國家不僅馬上要放回我們的兒子,而且還要賠我們錢。凌興業(yè)說話的語調(diào)是平穩(wěn)的。

        哈,李明,你不用再跑摩的來付賠償費了,國家賠給你兒子的錢就足夠了。劉建成掏出手機掂來掂去,說,這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走,到我店里去,我們好好喝兩杯。還是法律好啊,法律是講理的,你們說是不是?說我兒子殺人!殺了人又怎么了?你們要置他于死地!你們看看,好在有法呢,不是你們幾個法官說怎么樣就怎么樣的。以后看來干什么事都要琢磨琢磨法,這里頭的學(xué)問,就是大啊。

        說好了等會兒在“又一村酒家”碰面,李明看著凌干部和劉老板坐進出租車,才慢吞吞地去車棚推摩托車。已近中午時分,太陽比方才更猛烈了一些。這哪像是冬天的太陽啊?連李明自己都奇怪今天怎么那么討厭太陽。劉老板和凌干部的笑有些太那個……太囂張,老實巴交的下崗工人摩的司機李明不太喜歡,這給他一種好似干了一件落井下石壞事的感覺一樣。居然還能賺錢!這是李明怎么也想不到的,這也使他有些心虛,做了賊一般,或是做了強盜,明火執(zhí)仗。不錯,那些法官和司馬記者的表情都不太好?,F(xiàn)在李明都回想不起來方才在法庭上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記得自己像木偶一樣按陳律師說的那樣說了做了,只是自己總?cè)滩蛔⌒奶?,這讓他很佩服劉老板和凌干部的從容和理直氣壯?,F(xiàn)在,跨上摩托車的李明還是心虛得不行,他一個下崗工人摩的司機,居然到法院這種地方說到了理,你說他能不心虛嗎?虛,不僅心虛身體也有些虛了,感覺著往日最喜歡的好天氣,那熱烈的陽光,今天沉甸甸的,令他的腳步也有些發(fā)飄。

        李明用力踩了一下油門,摩托車像一條漏網(wǎng)之魚,急急地竄出了三平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大門。他當(dāng)然沒有注意到在中院四樓的一個窗口,有兩個人自始至終目送著他的離去。

        周嶠和司馬望站在窗前看著李明的摩托車遠離了視線,才重新坐回辦公桌。

        周嶠農(nóng)民一般粗糙的臉毫無表情,他遞給司馬望一支煙,自己卻不吸,而把煙在手上翻來翻去??此抉R望吐出一口煙霧后說,司馬,上面已說了不能報道,你還抄這些材料,有什么用?

        司馬望邊往采訪本上記著什么,邊說,抄著玩玩,讓自己想一些東西吧。

        你想到什么?

        司馬望沒有回答,忽然指著材料說,你們這些數(shù)據(jù)是怎么算的,那么精確?你看,李思明25734.4元,劉小巍26607元,凌飛26959.8元。

        周嶠說,這是依據(jù)國家賠償法算出來的,以當(dāng)年為標(biāo)準,每天賠29.4元,你看,三個致害人李思明、劉小巍、凌飛的收容時間分別是876天、905天、917天。

        原來這么精確。司馬望不無嘲笑地說,弄了半天國家是最大的輸家,賠本只是賺了吆喝,最大的贏家倒是殺人犯。他們殺了人還賺錢,當(dāng)然是略有盈余。

        周嶠也笑了,看不出我們司馬記者還挺有正義感。

        我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周嶠和司馬望相視澀澀一笑。

        一切得到了預(yù)知的結(jié)果,身為法官的周嶠倒沒有情緒化,若有也僅是在結(jié)果出來那一刻,而這結(jié)果正是他親自充當(dāng)了法的代言人。在法庭上他是法的化身,而不是一具血肉之軀,他是推動法這嚴密程序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也就是說,他是法這部龐大機器上一顆小小的螺絲釘。他是麻木的、理性的,而不是感性的,從情理上無理的贏家那得意的笑,并不是法的組成部分,所以他是視而不見的。這就是法啊,即使是國家,超出了法的范疇也是法所不容的?,F(xiàn)在,唯一讓法官周嶠感到沮喪的是當(dāng)初法院在把“4·2”兇殺案三個致害人送交省監(jiān)獄管理局收容時,所有參與的執(zhí)法者多少有情感的偏向,而做出了沒有嚴格法律依據(jù)的將三個未滿14周歲的致害人收容的決定。

        司馬望窺探到此刻法官周嶠心中的想法。他合上了材料,突然直視周嶠說,現(xiàn)在我有一個疑問,如果說當(dāng)初的收容違反法律規(guī)定,那么,三個致害人是否可以沒事人一樣回家呢?

        周嶠愣了一下,說,不錯,唯一正確的做法是把三個致害人移交其監(jiān)護人進行教育,并由學(xué)校在校規(guī)校紀范圍內(nèi)進行處罰。

        司馬望忍不住微微冷笑道,可我懷疑這是否對三個致害人有警示作用!從法律的角度而言,對預(yù)防未成年人犯罪也是極為不利的。而我們都知道犯罪主體的低齡化,這些年有發(fā)展的趨向。

        周嶠就嘆了口氣說,司馬,你說的正是我想的。

        司馬望其實也知道他并不能得到什么滿意的答案,他打開采訪本寫下“未成年人犯罪”幾個字。停了停,又在字的后面重重地打了一個問號和嘆號。

        而此刻,三平師范附小的年輕女教師成禛正在三平北站的候車室等待一趟離開三平城的動車。

        這是一個溫暖得不成樣子的冬天,這個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正可怕地混淆著季節(jié)的概念。成禛想了想,走出候車室,撥通了一個號碼,在聽到忙音之后放下了手機。

        選擇在寒假來臨之前請這個長假是成禛自己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做出的決定,那天她對司馬望說出那句話后她自己先嚇了一跳。真不當(dāng)老師了?成禛問自己,然而她找不到確切的答案。的確,自從“4·2”兇殺案后,成禛對自己的職業(yè)就陷入了信任的危機,她無法再從容地面對講臺下可能出現(xiàn)的花朵般稚嫩的兇手。她邊講課邊想,他們吸收了什么?他們是否想著下課后采取什么行動?成禛現(xiàn)在能做的只能是逃避,她需要遠離三平城,遠離她熟悉的環(huán)境之后,理智地對她的職業(yè)進行重新的選擇,當(dāng)然還包括愛情。想到愛情,成禛自己就嚇了一跳。是啊,那與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當(dāng)然,所有的人也包括成禛自己并不能確切地說出“4·2”兇殺案與她的愛情有什么關(guān)系。

        冬天的陽光也可以這么燦爛啊。成禛站在寬闊的三平北站廣場上,微微有些驚異。她瞇起眼睛抬頭對著太陽撩了一眼,覺得輕松得沒有理由。

        成禛又撥了手機,在聽到了司馬望熟悉的聲音后,無聲地笑了笑,掛上了電話。

        12月4日,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因為這天是“全國法制宣傳日”,三平市的大街上掛上了許多宣傳法律法規(guī)的標(biāo)語。

        這時,那個剃著板刷頭表情嚴肅的少年蹲在星辰網(wǎng)吧前已經(jīng)有好一會兒了,他手上拎著一條拴狗的鐵鏈,時不時地甩那么一下,顯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這個冬天終于開始有了冬天的樣子,帶著潮濕氣息的陰冷的風(fēng)下流地在這個城市游蕩,時不時像蛇一樣鉆進你的衣縫里,拿那雙骯臟的手撫摩你,讓你不知所措地起一身的雞皮疙瘩。紫荊樹的葉子卻依然不知羞恥地生長著,混淆了季節(jié)的概念。

        那個少年忽然起身走到了紫荊樹前,他當(dāng)然也為在這么陰冷的天氣中這種葉子像蝴蝶的樹居然挺著這么綠的葉子而奇怪。少年似乎想了一會兒,就對著樹踹了幾腳。喂,你干什么?小孩。說話的是在人行道上經(jīng)過的一個中年婦女,她說,這樹會被你踢傷的。中年婦女沒有再說什么,因為她發(fā)現(xiàn)這位唇上剛冒出毛茸茸胡須的少年眼睛里射出的是和他的年齡不太相稱的冷漠。中年婦女顯然嚇了一跳,躲開少年逼過來的目光,急急走了。

        悄然出現(xiàn)的另兩位少年終于使這位掂著鐵鏈的少年表情松弛了。他撇撇嘴,不無生氣地對兩位少年說,老二老三,你們怎么現(xiàn)在才來?我都等得不耐煩了,像你們這么磨磨蹭蹭,以后還怎么在社會上混!

        沒辦法,我爸非要我當(dāng)他酒店的二老板,這些天我就沒消停過,陪這個科那個長的喝著,說是帶我蹚路子。說話的是老二,他偷覷老大的臉色,不無討好地說,老子才不管那些人。

        看樣子無疑是老三的少年卻顯得有些沉默寡言,在老二說話時他的目光始終盯著網(wǎng)吧的簾布。直到老大有些慍怒地問他話,他才吞吞吐吐地說,我爸爸看我看得緊,他還想讓我上學(xué)讀書。

        你別臭美了。老大的臉上不由得浮上了一層厚厚的嘲笑,大聲說,你以為你是什么人?殺人犯!學(xué)校早就沒你這個人了,也沒有哪個學(xué)校敢再要你。想上學(xué),做你的千秋大夢!你老爸還以為自己是誰??!哈哈。老大說到最后終于忍不住大聲地笑起來。

        老三說,那我們干什么?

        干什么?上什么學(xué),老子還不稀罕呢!威哥說了要帶我們一起混,還怕來不了錢?就你們兩個老爸,也就比我老爸開摩的強一點,還比不上威哥的一個小指頭呢。老大有些為老三的執(zhí)迷不悟生氣了。他把一直在手上甩來甩去的鐵鏈遠遠地拋出去,鐵鏈滑出一條拋物線后掛到了鄰近的另一棵紫荊樹張開的枝丫上,像一條爛腸子一樣晃動著。被嚇著的行人有些惱怒地瞪了老大一眼。老大的眼光卻看也沒看一下。

        老二附和著老大笑了幾聲,看著低頭情緒低落的老三,就從口袋里掏出錢來說,好了,好了,現(xiàn)在我們有錢了,我老爸現(xiàn)在給我開工資了。老大,我說,我們?nèi)值芎貌蝗菀壮鰜砹?,今晚我們找個地方好好撮一頓。

        看到老二攥在手上花花綠綠的鈔票,三位少年情緒明顯高漲起來,商量了一小會兒,他們還是決定先進星辰網(wǎng)吧玩幾局游戲,再找個地方好好喝兩杯,去去晦氣。

        三位嘴唇上剛爬上毛茸茸胡子的少年,掀開簾布鉆進了網(wǎng)吧。網(wǎng)吧里渾濁的空氣剎那間熱情地淹沒了他們。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

        綠 笙

        綠笙,原名林域生,三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三明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1991年曾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魯迅文學(xué)院作家班學(xué)習(xí),先后在刊物發(fā)表散文、小說作品200多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永安筍商》《金沙縣》《謝祐》《建蓮古事》。作品獲“古風(fēng)杯”華夏散文大獎賽特等獎、三明市百花文藝獎一等獎、福建省啟明兒童文學(xué)獎佳作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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